作者:刘子玉

转自:原载《史学集刊》2025年第1期

日本加入联合国始末

刘子玉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摘 要:1952年6月日本正式提交入联申请时,联合国受美苏冷战等因素影响,难以通过规范的单独审议程序吸纳新成员。苏联提出共产主义阵营与西方阵营的申请国可以同时入联的“一揽子方案”,但遭到美国的强烈反对。1953年,联合国大会认为应以普适性原则为基础,通过政治妥协打破入联僵局,尽早吸纳日本等国加入联合国。1955年,加拿大提出日本与蒙古等18个国家同时入联的方案,因台湾当局反对蒙古入联而失败。苏联随机应变,提出排除日蒙两国的“16国入联方案”,并顺利通过安理会与联合国大会审议,日本入联再度受挫。1956年10月,日苏恢复邦交,苏联承诺支持日本入联。1956年12月,日本正式加入联合国。1952—1956年间,日本入联进程深受美苏冷战及联合国职能与内部权力关系变化的影响,日本政府的外交努力难以发挥有效作用。

关键词:日本入联;美苏冷战;联合国大会

1952年6月16日,日本外务大臣冈崎胜男向联合国秘书长特里格夫·赖伊(Trygve Lie)提交入联申请,正式开启日本入联进程。日本入联既有助于其重返国际社会,又使其有望寻求集体安全机制的保护。日本在当时虽已与联合国展开多种技术性合作,但联合国自身在入联问题上因美苏冷战而陷入僵局,日本的入联之路十分曲折。既有研究对日本入联的前期准备及总体进程有所探讨,[1]但仍存在诸多缺憾:多从日本视角梳理其入联的整体脉络,缺少对加拿大和秘鲁等国在日本入联过程中所扮演角色的关注;过于看重日苏关系对日本入联的影响,未能结合联合国性质及其内部权力关系的变化等因素探讨日本入联问题;缺乏对相关解密档案的全面分析与利用,未能翔实呈现日本入联的历史全貌。本文旨在深入挖掘日本外务省关于日本入联问题的新解密档案,辅之以美国和加拿大等国的外交档案,梳理日本入联的历史进程,揭示其中纷繁复杂的政治博弈,展现联合国内部的结构变化,尝试为解读影响日本入联的历史因素提供更全面的视角。

  • 一、入联僵局与1952—1954年日本的入联尝试

联合国成立之初共有51个成员国。1946—1950年,联合国共吸纳了阿富汗等9个新成员国。而在1952年前后,仍有十余个申请国无法通过常规程序入联。美苏冷战无疑是造成有关国家入联僵局的重要因素。根据《联合国宪章》第四条和第十八条,申请国必须先得到安全理事会审议推荐,再由联合国大会(以下简称“联大”)投票表决,获得联大2/3多数成员支持后,方可成为联合国正式成员国。[2] 苏联支持的5个卫星国——阿尔巴尼亚、保加利亚、蒙古、罗马尼亚和匈牙利——从未能在安理会获得必要的7张多数票,而非共产主义阵营申请入联的国家即便能在安理会获得足够赞成票,随后也都被苏联加以否决。由此使得该时期没有一个申请国能获得安理会推荐,联大表决更是无从谈起。

苏联的卫星国无法获得安理会多数支持,源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坚称上述五国不具备《联合国宪章》第四条所规定的成员国资格,即申请国必须“爱好和平”,并有意愿、有能力履行宪章义务。由此苏联准备绕过常规的“单独审议”程序,转而通过“政治交易”的形式推动其卫星国入联。1947年9月,苏联常驻联合国安理会代表葛罗米柯(Gromyko)明确提出苏联卫星国与其他申请国同时入联的设想。1949年6月,苏联正式抛出包含12国的“一揽子入联案”(package deal),提议已申请入联的阿尔巴尼亚、爱尔兰、奥地利、保加利亚、锡兰、芬兰、意大利、蒙古、葡萄牙、罗马尼亚、匈牙利和约旦同时加入联合国。[3] 同年9月,苏联又追加尼泊尔,“一揽子方案”随之成为“13国入联方案”,其意图简单明了:西方国家需考虑接受“卫星五国”入联,否则苏联将继续否决非共产主义阵营国家的入联申请。

苏联的“一揽子方案”遭到美国的猛烈抨击与坚决反对。首先,出于意识形态对立及国内的反共舆论需求,美国难以公开支持苏联卫星国入联;其次,依据联合国宪章,美国坚持单独审议申请国之入联资格,这也符合自1946年以来美国反对通过政治交易吸纳联合国新成员的一贯立场。实际上,“一揽子入联案”本身便存在法理问题。1948年,国际法院认定将一国加入联合国作为他国入联之前提条件的做法不具备合法性,[4] 不过这一裁决对安理会并无强制约束力。此外,苏联频繁否决被联大认为具备成员资格的国家的入联申请,并因此而广受批评,但联大无法借助法律手段将入联问题排除在否决权范围之外。

为打破入联僵局,以秘鲁为首的拉美国家集团与意大利主张直接由联大表决在安理会已获得多数票的入联国申请。一方面,这是对苏联滥用否决权的回应,也是对苏联方案之漏洞的巧妙利用:既然苏联将若干能够在安理会获得多数票的申请国纳入“一揽子方案”,说明苏联认可其入联资格,理应被视为“已获安理会推荐”。[5] 另一方面,该提议也隐含扩大联大权力、限制安理会特别是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决策权之意,因而遭到了英美等国的强烈反对。英法等老牌殖民帝国担心联大地位的提升会增强反殖民主义国家在联合国的影响力。此外,该设想同样缺乏法理基础。1949年,国际法院否决了第三届联大提出的“在没有安理会推荐的情况下,由联大直接接收新成员”的建议。[6] 这意味着联合国将难以通过修改入联程序,绕过在入联问题上因美苏对立而陷入瘫痪的安理会,直接由联大审议来解决入联问题。

由此可见,入联僵局的形成是美苏冷战的外部因素与联合国程序及权力机制的结构性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在联合国投票机制中明显处于劣势的苏联阵营,在其卫星国几乎无望通过安理会审议的情况下,只得借助苏联在安理会的否决权,坚持执行将东西方国家挂钩的“捆绑式”入联策略,试图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通过政治妥协解决入联难题。然而,美国在入联问题上立场僵化,坚持单独审议制,并拒绝牺牲所谓“原则”来做任何形式的政治交易。英法等国也绝不肯任由联大直接吸纳新成员,避免后者对安理会权威发起挑战。由此,联合国在入联问题上陷入了苏联否决西方阵营之成员的入联申请,而安理会大多数成员国则反对苏联卫星国入联的怪圈。

1952年初,在第六届联大接近尾声之际,苏联的“14国一揽子入联方案”(较先前增加了利比亚)得到了比以往更多的支持。虽然该草案未能通过安理会决议,但在联大预投票中赢得多数。这表明联大开始倾向通过政治妥协打破入联僵局。而美国对该方案的反对态度激怒了已4次申请入联未果的意大利,甚至英国也有意引导美国直面现实,接受苏联的“一揽子方案”。与此同时,联合国的主要性质和职能正处于深刻变化之中,联合国保障集体安全的职能正在减弱,而调和东西方分歧与解决南北问题的职能正逐渐增强。为此,联大要求无差别地吸纳更多成员,增强联合国的“普适性”(universality)。在联合国性质及联大舆论悄然改变,新成员入联问题超出法理程序范畴且需要大国做出妥协之际,美国依然拒绝转变立场,使其在入联问题上开始陷入孤立。

1952年6月18日,苏联驻联合国代表马立克(Malik)向安理会提议将“14国入联方案”提交联大审议。而在两日前,日本正式提出了入联申请,使问题进一步复杂化。日方认为:如苏联方案中能够包括日本,则恳请美国对此加以支持;如美国无法支持苏联方案,则恳请美国尽快促成日本单独入联。[7] 美国代表团虽支持日本入联,但因政策未定而不准备接受任何一揽子方案。由此美国决定率先抛出日本单独入联案,以便将日本无法入联的责任推给苏联。

1952年9月8日,苏联的“14国入联方案”在安理会接受表决,未获通过。9月12日,安理会开始审议日本单独入联案。美英等国分别发表了支持日本早日入联的声明;苏联则以日本并非爱好和平的独立主权国家,且尚未与苏联和中国结束战争状态为由表示反对。[8] 9月18日,苏联正式否决日本单独入联的方案。为展现联大多数国家对日本入联的支持以造声势,并对苏联集团施加压力,11月25日,日本请求美国协助提出并通过一项确认日本入联资格的决议案。美方当时正筹建“特别委员会”(special committee)研究入联问题,担心此时如果贸然提案,各国可能会通过弃权的方式将提案一并推给“特别委员会”,从而大幅降低其政治效果。[9] 即便如此,日本仍决定放手一搏。12月19日,联大特设政治委员会(Ad Hoc Political Committee)以压倒性多数通过日本入联资格决议草案。12月21日,联大正式确认日本入联资格。1952年日本入联进程随着联大闭会而暂告一段落。

与日本尝试正式入联几乎同时出现的,是一幕由美国主导的“准入联”(associated membership)闹剧。“准入联”原是美国为意大利量身打造的权宜之计。1951年初,美国建议无望获得苏联支持的意大利以“有限成员国”(limited membership)身份入联,但屡遭意方拒绝。1952年8月,鉴于苏联明确反对日本入联,美国故伎重演,开始向日本兜售“准入联”方案。根据美方设想,“准成员国”可应联大之邀出席会议,有权接收和分发会议材料、参与讨论并提出决议草案等,但不拥有投票权。[10]

起初,日本外务省对美国的提议虽有疑虑,但经各部门协商讨论,准备抓住这一可能推动日本正式入联的好机会。[11] 然而,意大利认为任何形式的“准入联”都将本国置于“二等国家”地位,严重损害国家荣誉。联邦德国则认为没有投票权的“准成员国”与观察员并实质区别,缺乏现实意义。[12] 经仔细权衡,日方认为:首先,“准入联”是一种全新的入联形式,必须在具体程序、权利与义务等细节完全明确的前提下,日本政府才能加以考虑;[13] 其次,在正式入联的可能性未完全穷尽前,不应谋求“准入联”,以免使得各国失去支持日本正式入联的动力;最后,若实行“准入联”,则日本应与其他申请国一同“准入联”,且必须确保该方案能得到联大多数支持。[14] 而美国虽是“准入联”的倡导者,却决定只在日本和意大利等国决心谋求“准入联”时再出手相助。无奈之下,日本只好先拟定一份非正式的“准入联”程序草案征求美方意见。严格来讲,由于《联合国宪章》对此并无明确规定,因此“准入联”的合法性存在相当大的争议。实际上,“准入联”提议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美国国务院尚未决定调整入联政策前,用来安抚盟国的“缓兵之计”。

1953年初,第八届联大要求尽早打破入联僵局,解决入联问题的呼声愈发强烈。在秘鲁驻联合国代表贝朗德(Belaunde)的积极鼓动下,联大决定成立一个小规模的“贤人委员会”(Good Office Committee,又称“斡旋委员会”),旨在为入联问题找到政治性解决方案。1954年春,贝朗德劝说美国接受保加利亚、匈牙利和罗马尼亚入联,以换取意大利等9个西方国家入联。[15] 但这一提议遭到美国拒绝,苏联对此也并不热心。关于“一揽子入联案”,尽管美国政府内部存在分歧,但反对意见仍在国务院占据主流。在冷战思维下,美国决心继续在联合国强硬反对苏联卫星国入联,并期望以此迫使苏联阵营在其他重要事项上做出妥协。

即便如此,斡旋委员会的提议展现了苏联式“一揽子入联案”的现实可行性。日本对此也有同感。1953年4月27日,在秘鲁提议被美国拒绝后不久,日本驻联合国代表处代表泽田廉三向美国同僚小亨利·洛奇(Henry Lodge,Jr.)提出一项非正式建议:美国制定一份包括苏联卫星国在内的入联提案,并声称该提案仅代表美方对卫星国之“行为”(behavior)是否符合宪章要求所做出的宽松的阐释,而非接受一揽子入联方案。泽田还恳请美国不要反对包括日本在内的“一揽子入联方案”,并提出类似方案应由美国而非苏联或其他中立国集团提出。[16]

美国婉拒了泽田的建议,并在将责任全部推给苏联的同时,继续游说日本接受“准入联”。美方极力强调“准成员国”拥有联大发言权,日本可借此表明立场,展现对联合国的贡献,从而促进正式入联。[17] 1953年9月,美国还“升级”了“准入联”案,制定了一份设置“常驻代表”(resident representative)的计划。该方案与“准入联”案的主要区别在于“常驻代表”拥有投票权,但不会被计票,[18]可见二者并无实质区别。日本外务省对仍将日本置于联合国“二等公民”地位的新方案态度消极,在朝鲜半岛停战与世界紧张局势缓和之际,外务省认为日本更不应退而求其次。为此,即便在日本首相吉田茂亲自指示接受“常驻代表案”后,日本外相冈崎发给驻联合国代表处的指令也只是原则上不反对,但必须在日本再次申请入联与“一揽子入联方案”全部失败后方可推进。[19]只有少数中美洲国家支持美国关于“常驻代表”的新设想。英国的反对则尤为激烈,因为美方草案规定,成为联合国“常驻代表”需要先获得“联大邀请”,英国认为这是将入联决定权拱手让给联大的做法。[20] 最终,得不到足够支持的美国放弃了在第九届联大推出“常驻代表”提案的打算。

第八届和第九届联大在入联问题上困难重重。各方代表坚持己见,互相攻讦:苏东集团继续为“14国入联方案”辩护,抨击美、英、法等国的意识形态偏见;[21] 西方阵营指责苏联滥用否决权,并重申对宪章第四条的“坚守”;[22] 拉美国家倡导扩大联大权力,摆脱安理会推荐制的束缚。[23] 最终,第九届联大决定将所有入联申请退回安理会重新审议,并保留斡旋委员会继续探索入联问题的解决办法。[24] 应当指出,尽管入联难题依旧得不到有效解决,但联合国内部在此问题上的两个发展趋势逐渐清晰:其一,苏联的“一揽子入联案”愈发受到欢迎,以普适性原则为基础、通过大国政治妥协解决入联问题的共识逐渐形成;其二,推动日本尽快入联的氛围逐步形成,大部分联大成员充分肯定日本入联的正当性与迫切性,对日本入联表示公开支持,甚至苏东集团的对日态度也有明显缓和。1953年12月3日,苏联驻联合国代表维辛斯基(Vyshinsky)主动与泽田交谈,表示“在不远的将来”苏联将不再反对日本入联。[25] 1954年春,苏联展现出愿与日本开展复交谈判的姿态,并派遣波兰充当苏东阵营对日关系正常化的开路先锋。1954年7月下旬,苏联明确表达了与日本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意愿。1954年12月,新成立的日本鸠山一郎内阁开始调整对美一边倒的外交姿态,准备推进与世界各国的友好关系。很快,日苏双方对彼此的善意做出了积极回应,日苏关系的缓和使日本对于在第十届联大上正式入联有所期待。

二、加拿大的“18国方案”与1955年日本入联的失败

1955年,日本入联的前景愈发明朗。一方面,苏联新领导层一改斯大林时代拒绝与资本主义阵营对话的思路,在日内瓦与美英等国开展多边会谈。在联合国,苏联与日本代表团之间保持着友好氛围。1955年4月召开的亚非万隆会议在其最终联合公报中,重申对联合国普适性原则的支持,并呼吁安理会推荐所有具备成员国资格的国家加入联合国。[26] 人们乐观地估计,准备在“第三世界”与美国一较高下的苏联,不会对亚非国家的集体呼吁充耳不闻,从而有望克制其动用否决权,增加第十届联大打破入联僵局的可能性。

在这一阶段,加拿大希望在解决入联问题上扮演重要角色。加方主张对《联合国宪章》第四条做出宽泛解读:只要申请国表达了遵守宪章的意愿,就应抛开意识形态偏见,本着既往不咎的原则批准其入联申请。加拿大计划在第十届联大提出一项支持17个主权国家入联的提案,[27] 以期打破入联僵局,将联合国打造成一个真正的世界性组织,提升联合国权威,巩固有所缓和的东西方关系。[28] 为推进这一计划,加拿大对美苏英法四大国展开了试探和劝说,其中苏联做出了相对较为积极的回应。对于公开反对“一揽子方案”的美英法三国,加拿大强调该提议仅为一项批准当前主权国家入联的计划,在形式上依旧可采用单独表决的方式,但美国的态度仍晦暗不明。

1955年9月23日,苏联向联大抛出不包括日本在内的“16国一揽子入联方案”。苏联此时排除日本,更多是出于迫使后者尽快完成对苏和谈的策略。在1955年初,日苏邦交正常化谈判的筹备工作已正式启动,但因谈判不顺利,苏联坚持要求将缔结和约作为支持日本入联的前提条件。莫洛托夫和马立克曾多次向日本驻联合国代表加濑俊一表示,希望日方做出妥协,完成日苏谈判,以便早日入联。[29] 日本断然否定这一要求,强调日苏和谈自有其既定方针,日方不可能为尽快入联而一味对苏妥协,并要求苏联提供对日本入联的无条件支持,以印证其对日和谈的诚意。实际上,苏联可先接受并支持日本入联的打算已现端倪:1955年7月中下旬,苏联部长会议主席布尔加宁(Bulganin)向来访的印度总理尼赫鲁表示,愿意支持包括日本在内的17国入联;[30] 同年9月,苏联曾向加方表示,愿意在日本入联问题上合作,以换取美国对苏联方案的支持。[31] 然而,日本能否在本届联大入联并不仅仅取决于苏联,美国的态度也至关重要。

1955年9月26日,加拿大按照既定方针,顺势请苏联考虑在“16国入联方案”中加入日本,使其成为“17国入联方案”。次日,西班牙正式提请入联,加拿大便将其一并纳入“17国入联方案”,将其发展为“18国入联方案”,也被称为“加拿大方案”。至此,解决入联问题的最大障碍不再是频繁使用否决权的苏联,而是坚持反对“一揽子方案”的美国。在强调联合国普适性的汹涌大潮中,美国僵硬的入联政策取向愈发难以为继。意大利等西方盟国已在怪罪美国,日本驻联大观察员也公开表示“美国是关键”。[32] 英国态度的转变也使美国的处境日益孤立:对于“18国入联方案”,英国一开始因担心联大反殖民主义势力的增长而态度消极,但在锡兰的巨大压力下,英国外交部在10月末决定支持该方案。[33] 贝朗德还致函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力劝美国不要妨碍“18国入联方案”的通过。

必须指出,苏联一直没有公开承诺支持加拿大的“18国入联方案”,一个重要因素是苏联担心其卫星国最终无法在安理会得到足够多数票。此外,苏联不情愿看到日本和西班牙加入联合国。由于西班牙弗朗哥政府曾派遣军队帮助纳粹德国对苏作战,苏联对西班牙入联颇有微词。相比之下,苏联对日本入联则尚可通融,特别是贝朗德曾向马立克建议,日苏双方不妨先发表一份展现“两国为实现关系正常化正在进行谈判,期待协议达成”之善意的共同声明。[34] 在找到了变更立场的体面理由之后,苏联借南斯拉夫之口知会美国,日苏和约的缔结不再是苏联支持日本入联的先决条件。[35]

顽固的杜勒斯为时势所迫,不得不做出政治妥协,但蒙古国入联问题又成为此时美苏难以调和的分歧。对加拿大来说,将蒙古列入入联名单只是换取苏联支持的些许代价,而美国不愿承认蒙古的独立国家地位。为将蒙古排除在外,美国向苏联提出可以将阿尔巴尼亚、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和匈牙利获得安理会推荐作为交换条件。反复交涉未果后,1955年11月13日,洛奇遵循杜勒斯指示,抢先抛出排除蒙古国的“17国入联方案”,并表示美国不反对阿尔巴尼亚等4国入联不代表美国认可其政治体制与人权状况,因此将在上述4国的入联问题上投弃权票。[36] 美国此举一是想在被迫做出重大政策转向后,尽力贯彻己方意志,架空“18国入联方案”;二是想趁苏联尚未公开支持“18国入联方案”之际,争得外交主动权。

此方案一出,美英两国一面继续劝说苏联放弃蒙古,一面竭力阻止加拿大轻举妄动。1955年11月14日,想保持主动权的加拿大驻联合国代表保罗·马丁(Paul Martin)决定尽快提交已有二十余国联署的“18国入联方案”,希望借此凸显联大要求尽快打破入联僵局的强烈意愿,促使大国间达成协议。[37] 两天后,加拿大将该草案以25国联合提案的形式提交联大特设政治委员会,但不要求立即审议,留给美苏等大国近一周的时间进行谈判。苏联在蒙古入联问题上态度强硬,始终坚持“18或0”的“二选一”方针。[38] 由此,美国也不得不重新审视其对蒙古入联的态度,以免承担“18国入联方案”彻底失败的责任。

自1955年11月以来,入联问题持续发酵,局势瞬息万变,但自从苏联调整对日本入联的态度以来,日本当局认为事态正向有利方向发展,只要入联方案中包括日本,就应尽全力争取决议草案获得通过。11月16日,日本外相重光葵指示驻美国、英国、法国、巴西和新西兰等国外交使节,应抓住联大要求全面解决入联问题呼声正高的时机,展开最后冲刺般的外交努力,尽可能多地为“一揽子入联方案”争取支持。[39] 11月17日,苏联公开宣布支持“18国入联方案”,[40]英国表示支持“18国入联方案”和“17国入联方案”,法国虽态度模糊,但已不大可能成为阻力,而台湾当局则不惜动用否决权来阻止蒙古入联。首先,台湾当局认为接受蒙古国入联等同于承认蒙古国“独立”,是对蒙古国主权的官方认可,并在法理上承认国家分裂;其次,以“反共”为宗旨的台湾当局一向反对吸纳共产主义国家入联,此番不反对东欧四国入联已是勉为其难,如再不反对蒙古入联,恐将进一步淡化当局“反共”色彩。

在国内外压力下,美国立场出现摇摆。《纽约时报》等媒体上出现了“如果因蒙古而导致日本等盟国无法入联,便是短视与得不偿失”的论调。[41] 1955年11月19日,日本驻美大使井口贞夫向国务院递交照会,强调早日入联是日本的核心利益,是日本国民“诚挚的希望”,敦促美方充分考虑国际舆论,为解决入联难题做出积极贡献。[42] 11月26日,在入联问题上四面楚歌的美国公开表示不再反对蒙古入联。[43] 在此之前,美国已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继续游说苏联放弃蒙古,一方面劝说台湾当局不要对蒙古入联动用否决权。

美国国务院多次与台湾当局沟通,艾森豪威尔总统与杜勒斯也数次致函蒋介石,劝说其在蒙古入联问题上投弃权票。多年努力未果而此时终于有望免遭苏联否决的日本尤为看重“18国入联方案”,通过多种渠道对台湾当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奉劝其在蒙古问题上保持理性与克制。1955年11月28日,日本“代理大使”宫崎章向叶公超探询台湾当局在蒙古入联问题上的最新立场。叶公超则表示甘冒退出联合国的风险,也要否决蒙古入联。[44] 11月29日,台湾当局驻联合国代表蒋廷黻发表简短声明,宣布反对蒙古入联,并准备在必要时刻动用否决权。入联问题的解决再次被蒙上了阴影。

1955年12月1日—7日,在相关大国未就蒙古问题达成任何协议的情况下,特设政治委员会先后召开8次会议讨论加拿大方案。在会议之初,马丁发表长篇演说,呼吁批准此时共有29国联署的“18国入联方案”。苏联虽部分持保留态度,但也支持该方案,并提出明确列出18国国名的入联修正案,确保己方阵营的5国在列。[45] 依据该方案解决入联问题已成为特设委员会的压倒性意见,台湾当局的态度则成为各国关注的焦点。在会议期间,日美两国想方设法劝说台湾当局改变主意。日本向台湾当局递交照会,强调加入联合国是日本的夙愿,指出台湾当局否决蒙古入联将动摇自身地位,日本也会因无法入联而极为遗憾。[46] 同时,日方判断美国的持续施压至关重要。为此,日本一面恳请美国对“18国入联方案”给予更为积极的支持以作表率,一面从地缘政治与美国远东战略的角度,要求美国劝说台湾当局切勿否决蒙古入联。[47]

1955年12月7日,特设政治委员会以52票赞成、2票反对和5票弃权表决通过加拿大提交的方案,其中美国弃权,台湾当局投下反对票,苏联投下赞成票并宣布撤回己方修正案。[48] 翌日,联大以相同票数通过加拿大提交的方案,方案的最终成败取决于即将召开的安理会。虽然此前日美等国持续对台施压,但几无成效。在基本确定蒙古能获得安理会足够多数票后,重光外相急令宫崎再次请求台湾当局在蒙古入联问题上弃权,但遭到了台湾当局的拒绝。12月13日,日本与西班牙外交官员共同建议叶公超在表决蒙古入联之时退席,依然未果。当天,安理会对以加拿大方案为蓝本的“新西兰—巴西联合提案”进行表决,台湾当局最终否决蒙古入联。作为报复,苏联否决13个非共产主义国家入联,加拿大发起的“18国入联方案”最终归于失败。

三、苏联的“外交奇袭”与1956年日本正式入联

联大对加拿大方案的功败垂成颇感沮丧。1955年12月14日,印度代表梅农(Menon)甚至提议追究台湾当局滥用否决权致使“18国入联方案”失败的责任。令各国代表团措手不及的是,14日午时许,苏联代表突然要求再次召开安理会讨论入联问题。当天16时,安理会开会,苏方建议将日本与蒙古的入联申请延期至明年联大审议,同时依据12月8日联大的表决结果,推荐除上述两国外的其他16国入联,并撤回此前对日本以外的申请国的否决意见。[49]

此次安理会会议在召开前已有传闻,称梅农请尼赫鲁对在印度访问的苏联代表团提出排除西班牙和蒙古的16国入联方案。1955年12月14日14时,风闻此事的西班牙代表惊慌失措,而拉美集团放出风声:如苏联方案中不包括西班牙,那么拉美20国将在联大投票反对苏联卫星国入联。于是苏联便宜行事,把西班牙换成了日本。[50] 苏联发动此次“外交奇袭”,一是担心因先前投下十余张否决票而为“18国入联方案”的破产承担责任,二是抢先将妨碍“18国入联方案”通过的蒙古排除在外,并牺牲美国的亲密盟友日本,以报复被苏联视为暗中指使台湾当局否决蒙古入联的美国,试图一举赢得此次外交角力。[51]

苏联“16国入联方案”的提出令美国代表团陷入慌乱,洛奇条件反射般地提出追加日本的修正案,秘鲁等国随声附和,但这一修正案中关于日本入联的部分因苏联的反对而流产,而苏联提出的“16国入联方案”却以8票支持和3票弃权而获得通过。[52] 对日美两国来说,形势急转直下。1955年12月14日晚间,联大紧急召开全体会议,以压倒性多数审议通过苏联的“16国入联方案”,阿尔巴尼亚等16国成功入联。[53]

苏联“16国入联方案”能够通过安理会审议,出乎洛奇之预料,他以为各国会因承诺支持日本而对东欧各国投弃权票。在联大,拉美各国因迫切希望西班牙入联而极为赞成“16国入联方案”,英联邦国家因希望锡兰入联,也对“16国方案”表示支持,万隆会议的成员国们总体上也持相同立场。[54] 急于解决入联难题的安理会与联大,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支持“16国入联方案”。苏联代表团巧妙利用了各国代表的心理与预期,成功地实现了“16国入联方案”。

美英等国随即发起反击。由于苏方表示“16国入联方案”的提出并不意味着苏联改变了支持日本入联的立场,只是要求将其延期至下届联大审议,洛奇见缝插针,在1955年12月15日召开的安理会上提出“建议大会准许日本在第十一届联大入联”的决议草案,[55] 苏方代表则当即要求休会。翌日,安理会重新召开会议,洛奇继续强推上述草案,这也是12月15日晚间英美代表紧急协商的结果,旨在牵制苏联对日本入联使用否决权。[56] 针对美国提案,苏联代表提出了准许蒙古入联的修正案,但引发各国激烈反弹,纷纷谴责其将日本与蒙古挂钩的行为,结果美国和苏联分别否决了对方的提案。[57] 英国随即提议:“安理会查悉日本充分具备联合国成员国资格,希望日本尽快获准加入联合国。”[58] 实际上,英方此举试图将日本入联提前到第十一届联大召开之前。苏联代表团对英国提案感到措手不及,再次要求休会。

在苏方认真研究对策的同时,英美等国准备竭力将日本入联与蒙古入联脱钩。在1955年12月21日的安理会上,苏方提出对“英国提案”的修正案,主张在“英国提案”的基础上加入蒙古,遭到以英国为首的其他安理会成员国群起围攻,未获通过。令苏联代表大感意外的是,英方代表做了补充发言,提议在无法得到苏联承诺不反对“英国提案”的前提下,暂缓表决“英国提案”,旨在将“英国提案”保留在安理会议程中,为日本单独在下届联大顺利入联保留一线生机。在惊讶之余,苏联仅对此动议投下了弃权票。[59] 洛奇修正案被苏联否决并未对日本入联造成实质伤害,安理会对美英提案的压倒性支持反而凸显了将日本入联与蒙古入联相捆绑的做法已不得人心,形势开始变得对日本有利。

即便如此,日本能否实现单独入联在当时仍是未知数。“一揽子入联方案”终究是美苏政治博弈的特定产物,在入联难题基本得到解决后,该方案也不再流行。1956年2月,安理会审议通过苏丹入联案,轮值主席国苏联对此类入联申请表示完全支持与赞同,[60] 标志着“一揽子入联”的模式已告一段落。为实现在第十一届联大正式入联的目标,日本首先需确保自身入联不与蒙古入联等其他问题产生关联,同时也需要造势,尤其需要借助亚非国家与英联邦国家的力量,确保在安理会和联大获得压倒性支持,牵制苏联动用否决权。[61]

鉴于台湾当局几乎没有可能变更对蒙古入联的立场,如何获得苏联对日本单独入联的无条件支持成为重中之重。为对苏联施加舆论压力,日本恳请联合国亚非集团主席国锡兰帮忙斡旋,支持日本单独入联。1956年6月,亚非集团成员国一致同意吸纳日本为正式成员,并做出将努力推动日本入联的承诺。[62] 英国、澳大利亚和印度等英联邦国家也应日本请求,借各种机会为其入联造势。此外,联合国秘书长哈马舍尔德(Hammarskjöld)也在访苏之时,劝说苏联抛弃不合时宜的“一揽子入联”模式,支持日本单独入联。[63] 1956年7月,安理会相继通过摩洛哥与突尼斯入联决议案,为日本单独入联的实现制造了良好氛围。面对美英等国借机要求早日批准日本单独入联的呼吁,苏联也只是反复阐述其在上届联大既已展现出对日本入联的支持,几乎未提及蒙古。

同时,自1955年以来数度中断的日苏复交谈判也开始出现转机。在很大程度上,日苏谈判的焦点是双方先解决领土等争议问题,还是先缔结和平条约。苏联出于与西方缓和关系的战略需要,希望早日与日本缔约,而日本若能与苏联恢复邦交,获得其对日本单独入联的无条件支持,则将进一步推动日本在第十一届联大上实现入联的夙愿。日苏双方最终选择在互相作出妥协的基础上,暂时搁置争议,实现关系正常化。1956年10月19日,日苏发表联合宣言,苏联在宣言中承诺支持日本加入联合国。至此,日本入联只是时间问题。1956年12月12日,安理会审议通过日本入联提案。12月18日,联大批准日本入联,日本正式成为联合国第80个成员国。

结 语

纵观全文,可以得出如下几点认识:

第一,日本入联进程深受国际冷战局势影响。美苏两大阵营在联合国吸纳新成员问题上的争斗,严重阻碍了日本入联。1953年苏联新领导层谋求缓和东西方紧张局势,为日本入联带来转机。苏联在1955年公开接受加拿大案,支持日本入联,在某种程度上是其超越冷战局势并寻求解决入联问题的体现。但台湾当局在蒙古入联问题上的强硬态度,重新激发了苏联的冷战意识,最终选择将美国的重要盟国日本作为与蒙古入联相捆绑的对象。

第二,联合国性质、职能与内部权力关系的变化显著影响了日本入联的进程和走向。联合国集体安全职能的减弱与国际协调职能的增强,要求其尽快吸纳包括日本在内的申请国入联,扩大成员国范围。在安理会与联大的权力斗争中,美英法等国试图竭力保持对新成员入联的主导权。但联大对联合国普适性原则的坚持,为日本入联创造了良好机遇。

第三,日本政府为入联所做努力之成效具有较强的局限性。日本善于抓住机会,竭力争取各国的支持,制造有利于日本入联的国际舆论,且顺应时代潮流,尝试与苏东集团改善关系。然而,安理会与联大通过了不包含日本的“16国入联方案”,反映了当时日本在国际社会中的尴尬地位。除鸠山内阁在1956年完成了对苏关系正常化外,日本为入联所做出的努力并未取得明显成效。

第四,1955年日本入联进程遭遇的严重挫折,与台湾当局的破坏性投票及美国和加拿大的策略失当有关。美加等国轻视台湾当局,在蒙古入联问题上未能给台湾当局足够的反应时间与引导舆论的机会,致使蒋介石为保政局稳定,只能固守僵硬的立场,坚持反对蒙古入联。美国在面对入联僵局时的消极反应与不切实际的态度,进一步增加了日本入联的阻力。美国长期无视联大的舆论环境与政治现实,不接受任何形式的一揽子方案,却又未能提出行之有效的替代方案,在被迫转变政策立场后,又长期对苏联终将放弃蒙古心存幻想。

第五,在1956年以前,日苏关系对日本入联进程的影响并不具有决定性作用。苏联曾出于迫使日本让步之目的,坚持将缔结和约作为支持日本入联的条件,但到1955年苏联已不再坚持这一做法。在表决“18国入联方案”时,苏联否决日本的主要原因并非在于日苏和谈的相关事宜,而在很大程度上关乎蒙古。1956年,在日苏复交谈判中,入联问题至多是苏联敦促日本早日完成和谈的一个筹码,而非谈判的焦点问题。

作者简介:刘子玉,温州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冷战史、国际关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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