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时愿如火花,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时愿如雪花,飘然落地,化为尘土!”琼瑶的这句话,是很多人对生命最后时刻境界的一种向往。
伴随着老龄化的到来,生命进入“加时赛”。大脑的神经功能可能先于我们的躯体开始衰退,这种大脑的神经退化疾病是困扰科学界、医生和患者的百年未解之谜,至今依然鲜有突破。
世界卫生组织预测,到2040年,神经退行性疾病将会取代癌症,成为人类第二大致死疾病。然而目前世界范围内还没有任何一种药物能够有效治疗神经退行性疾病。
在这一背景下,千万个失能失智老人的家庭正在遭受磨难,也造成了公共资源的紧张。如何让人们在生命的“加时赛”中活得更有质量,成为一个巨大的社会问题。
求医之困,花了大十几万
农历大年初二,第一财经记者见到三年未见的吴先生。吴先生家住上海城中心毗邻新天地的一小区,家庭条件也不错,但他自2023年夏天被首次诊断为帕金森综合症以来,除了去医院,很少出家门。
据吴先生的儿子小吴向第一财经记者透露,父亲首次确诊是在瑞金医院,后来全家人又四处求医,在网上查治疗帕金森的专家,甚至请黄牛帮忙挂各大三甲医院和专科医院的特需门诊,不到两年里,在各种门诊、诊断、治疗上的花费就已达大十几万。
“钱就不谈了,不计其数了吧,之前都是医保卡,配药啊,就诊啊,再后来看特需门诊,挂号啊,黄牛啊,还有些时候来不及去配药,直接饿了吗药房自费买,这个已经算不清了。”小吴告诉第一财经记者。他表示,这些费用还不包括给父亲购买的各种进口营养素和维生素、益生菌、钙片这些。
小吴表示,父亲在求医方面刚开始比较执着,非要看最好的专家。“父亲因腿无力行动不便,有一次,他在网上查到某肌无力的专家,花了1500元找黄牛挂了这个专家的号。专家让我们去伽玛医院拍个片子PET/CT,光是拍个片子花了大约1万元,全自费。”小吴无奈说道,“专家联系让去的,不去又觉得不好,都听专家的。”
然而,在辗转于各大医院专家特需门诊的一年多里,吴先生的病情并未改善,反而是在去年年底出现了一种称为“体位性低血压”的症状,现在他几乎无法站立,因为一起身就会出现头晕甚至晕倒。“医生说这可能是因为帕金森药物副作用引起的,但帕金森药又不能停,所以我们现在也很纠结。”小吴告诉记者。
帕金森病是全球第二大神经退行性疾病,而位列首位的是阿尔茨海默病。根据《中国阿尔茨海默病报告2024》数据,我国现存的阿尔茨海默病及相关痴呆患病人数近1700万,这一数据占全球痴呆症患者总数的近30%。
同样是家住上海的刘女士在农历新年期间向第一财经记者打听一种关于阿尔茨海默症的疗法。
刘女士说这种疗法听起来颇为“神秘”,全上海只有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一位专家可以做,她不确定自己已经进入重度阿尔茨海默病程的老母亲是否还能接受这种治疗。
刘女士向第一财经转发了她在网上看到的一条信息,称截至2024年6月,有12名上海患者接受了一种被称为“疏尔术”(颈颅类淋巴分流疏通术)的疗法,这条信息发布于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公众号,称能为阿尔茨海默病的发展按下暂停键,且未见不良反应。
刘女士自己在一家跨国药企工作,对先进疗法较为关注。“现在这个'疏尔术’想约都约不上,全上海只有一家在做,只有一个主任能做,而且据说只接受复诊,不看初诊。”她说道。
照护之困,暗无天日
提起母亲,刘女士就不免沮丧。她和小吴都表示,对于神经退行性疾病患者而言,最大的挑战是日常的照料,给了家庭巨大的压力,可以用“暗无天日”来形容。
“家人真的是身心俱疲,我现在都已经把办公室搬到爸妈家里,要约客户见面都要上门。”小吴说道,“我妈一个人加一个24小时的阿姨根本照顾不过来,还好我自己做点外贸生意,时间自由。”
小吴说,除了求医难之外,对病人情绪的安抚、日常的照护需要更大的耐心,这几乎耗尽了全家人的体能。刘女士也对此有同感。“她经常不配合,还要训斥家里人,现在我父亲的压力非常大,半夜也不敢睡。”刘女士叹息道。
在很多上海家庭的观念里,把亲人留在身边居家照护是优先选项,而作为患者本身,一些人也会把被送去养老照护机构视为“被家庭抛弃”,这种观念是根深蒂固的。
有数据显示,在我国,90%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由亲属在家中照护,而照顾认知症患者的家庭照护者平均寿命相比一般同龄人会减少三年。
刘女士称,父亲虽然经常被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训斥,但终究还是不舍得把她送去养老院。“养老院对失智老人的照料肯定是跟不上的,也不会耐性子反复哄,肯定不如家里人的。”她说道。小吴也表示,父亲的脾气很倔强,坚决不肯去护理院。
“帕金森病或者阿尔茨海默病到了中后期,患者可能出现吞咽困难以及严重的精神行为症状,一般很难再继续居家,一是家庭照护不专业,二是家属的照护压力会非常大。”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神经内科主任王刚教授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这种情况下,基本都要进专业的医疗机构进行照护,也就是护理医院。”
王刚强调,护理医院是医院,与一般的养老院有本质的差别。“目前上海每个区都有相应的护理医院,有政府办的,也有民营的,相对可以满足患者及家属的需要。”他说道。
例如与王刚教授团队长期合作的金山区众仁老年护理医院就是一家专门收治中晚期痴呆和帕金森病等慢性疾病患者的非营利性公立老年护理医院。“这种照护不再以改善认知为主要目的,而是采取康复和用药并举的方式,控制和改善精神行为症状等并发症,维持患者的生活质量。”王刚表示。
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神经内科郁金泰教授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帕金森病和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反应还不一样,帕金森病到后期病人更痛苦,生活质量比痴呆症患者更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通常自己不会感到痛苦。”
郁金泰表示,很多人以为帕金森就是“手抖”,但帕金森病的后期症状主要包括更广泛的运动障碍、认知障碍、大小便功能障碍、睡眠障碍等等。“后期的患者照料和护理,对专业性的要求非常高,需要引起社会更大的关注和重视。”他说道。
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神经内科钟春玖教授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虽然帕金森病患者也有认知损害,但对自身认识一直到很晚期依然保留。“这是残酷根源。”他说道。
用药之困,无药可用
此前,刘女士也关注了针对阿尔茨海默病新上市的创新药多奈单抗,但该药物目前仅针对早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治疗有一定的效果,刘女士母亲这样的重度疾病患者并不符合用药条件。
“所以我们现在也面临无药可用的困境,只能用几个治疗轻中度的药物,但疗效都一般,而且有些药不光是副作用的问题,慢慢已经开始有耐药性了。”她表示很无奈。
钟春玖表示,不同的疾病阶段治疗的原则是不一样的:“早期以积极延缓疾病进展为主,包括在积极治疗的同时,应该加强脑智,社交和体育锻炼。后期更需注意患者的安全,以避免患者不良情绪反应为主。”
与心血管疾病药物和已经可以控制慢性病的肿瘤药近年来突飞猛进的研发进展相比,针对帕金森或阿尔茨海默病的新机制药物鲜有问世。在阿尔茨海默病的治疗方面,基于Aβ假说,近年来出现了具有疾病修饰作用的仑卡奈单抗和多奈单抗填补了数十年无新药上市的空白,但在帕金森领域,目前尚无新的类似单抗类药物问世。
在农历新年前,第一财经记者参加了一场关于神经退行性疾病的临床专家讨论,来自包括中山、华山、仁济、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和市一等多家医院的神经内科以及老年医学领域专家对新药研发展开了一场“头脑风暴”。
专家们都认为,目前针对所有的神经退行性疾病几乎都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治愈暂且不提,缓解症状的手段方面也乏善可陈,亟待新的解决方案和药物研发的新思路。
郁金泰向第一财经记者介绍,针对中后期阿尔茨海默病,目前市场上大部分治疗药物都是用来缓解症状,主要是改善认知的胆碱酯酶抑制剂和NMDA受体拮抗剂,还有一些改善精神症状和情绪的药物,并不是从疾病的作用机制入手。
有数据显示,超过80%的认知症患者会出现不同的精神行为症状,如幻觉、抑郁、妄想、夜间狂躁等,随着疾病的进展,症状也会趋于严重。家属和养老机构在无法应对的情况下,只能求助于抗精神药物来抑制症状。
但这些改善精神症状和情绪的药物,这些药物并不具有神经退行性疾病适应症,且往往具有较大的副作用。例如盐酸多奈哌齐、奥氮平、美金刚等,长期服用也会造成老年人其他身体功能的衰退,例如吞咽功能等。对于这样的矛盾,目前临床上没有较好的解决方案,一些专家也承认,很多情况下精神类药物属于“不得已用药”。
第一财经记者了解到,国内已经有医疗机构开始对精神类药物在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身上的疗效进行临床试验,如果被验证有效,阿尔茨海默病也有望成为精神分裂药物的最大潜在市场。但在神经退行性疾病领域,相关的药物研发仍有大量的空白有待填补。
与寿命“赛跑”,获得尊严
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上海有机化学研究所生物与化学交叉研究中心主任袁钧瑛是神经退行性疾病机制研究的全球顶尖专家。她曾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她在美国上过一门关于神经退行性疾病机理的课程。当时医生把自己的病人带到课堂里给学生看,对她的触动很大。
“我第一次看到神经退行性疾病患者的样子,那些病人有的不能够自己走路,精神状态都特别差,有的人很消瘦,尤其是舞蹈症(亨廷顿病)患者,他们坐在轮椅上不停地手舞足蹈。”袁钧瑛说道,“这对我的触动很大,我想这个病是把人的最基本的尊严都剥夺了。”
随着人们寿命的延长,越来越多的人将进入生命的“加时赛”,如何让他们活得更有尊严,是社会面临的迫切课题。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心理科主任李霞表示,这是一场人类与寿命的“赛跑”。“大家都年轻过,但没有人老过,无法切身理解老人的心理。”李霞表示,“这也是导致老年人的心理和记忆问题的原因,常常被家人、社会、甚至他们自己忽略。”
李霞认为,在神经退行性疾病无法治愈的情况下,如果能够延缓发病时间,就意味着老人受这种疾病折磨的时间变短,发展成重症的概率变低,对社会资源的耗费也会大幅降低。
有研究显示,如果全球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发病时间能够延缓5年,那么病人数将会减少一半。
李霞还强调,应提升基层老年心理和认知健康服务能力。第一财经记者了解到,上海的各个街道已陆续开设了社区心理服务门诊。
随着我国老龄化程度的加剧,老年期痴呆疾病的预防和治疗正在成为未来五年内迫切需要应对的关键任务之一。2025年伊始,国家卫健委等15个部门联合印发的《应对老年期痴呆国家行动计划(2024—2030年)》引发高度关注。
该计划明确提出,到2030年基本建立老年期痴呆综合连续防控体系。据介绍,该体系涵盖老年期痴呆预防、筛查、诊疗、康复、照护等多个环节,强化应对老年期痴呆的科技支撑能力,有效控制老年期痴呆患病率增速,建设老年期痴呆友好的社会环境。
华东医院老年放射科主任李铭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建设老年期痴呆友好的社会环境,最重要的宗旨是要保持老年人的社会性。不能因为老年人进了养老护理机构,而丢失了人的社会性。”
中科院院士、脑科学领域专家段树民此前在谈到痴呆症的应对时,也向第一财经记者指出:“一方面要做好政策方面的养老保障,另一方面也应该让公众正确地认识这个疾病,不忽视、不歧视,并建立一些针对老年痴呆疾病的专门医院,建设和扩大护理人员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