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2月5日,正月十一,立春次日。北平城春节氛围正浓,一场隐秘征途悄然开启。“九一八” 事变后,日本侵略者鲸吞东北又觊觎华北,故宫文物危在旦夕。为保安全,故宫博物院牵头,将本院及北平古物陈列所、颐和园、国子监等地的 1.9 万余箱文物分批南迁。这些文物先至上海、南京,再分三路向西南大后方疏散,辗转多地,最终存于四川巴县、乐山和峨眉的临时库房。这场时延十数年、地迤万余里,辗转颠沛、备尝苦辛的文物南迁行动,几乎无文物损毁、遗失,故宫人以文弱之躯扛起了保存文化血脉的重任,在战火纷飞中实现了世界文明史上规模庞大的一次文物安全迁徙奇迹。
南迁文物皆是国宝,有王羲之《快雪时晴帖》、颜真卿《祭侄文稿》等精品书画,还有瓷器、铜器、《文渊阁四库全书》以及每只重约一吨、上面镌刻着几百个神秘文字的国内最古老的先秦石刻“岐阳石鼓”等。几十位故宫人,包括马衡等专家及工人、眷属,全程护送,仅文物打包就耗时半年。
文物南迁的具体细节、故宫人的日常生活及当时的心境,在历史记载中存在空白,却为文学创作留下空间。2025年,是故宫博物院建院100周年。2025年1月,作家祝勇的最新作品——两卷本60万字长篇小说《国宝》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小说透过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聚散流徙,讲述其因故宫文物南迁而波澜飘摇的家族史,以小见大,以家映国,从烟火日常的民间立场见证磅礴沧桑的近代中国。丰赡的细节还原历史现场,一代故宫人的守藏之心提笔于纸上。它不仅是一部小说,更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文化苦旅,一次对民族精神的深情礼赞。
《国宝》书影
让我们一同走进《国宝》,在那文松一家共度除夕的温情片段中,感受历史与现实的碰撞,体会家国命运与个人情感的紧紧缠绕,探寻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动人故事,领略那段波澜壮阔的文化征程。
国宝(节选)
第十一章
北平城风声鹤唳,谁也说不准明日的北平城会是什么样,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像沈阳城一样,市民们一觉醒来,悲伤地发现大街小巷都挂满了日本的膏药旗。似乎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他们平凡安静的岁月中出现一个巨大的裂缝,把他们吸进去,掉进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这样的等待深深地折磨着每一个人,只有梅从云不为所动,好像这世界上压根儿就不存在日本人。
他对妻子萧桂花说,不管时局如何,日子总还要过下去。既然要过下去,就得像模像样,不能缩水打折,不能日本人还没来,就已经吓破了胆。
他执意要全家痛痛快快过一个春节。他说,该怎么过怎么过,就算是日本人来了,也得抬起头过日子。
1930年代的北平
冬日里,天黑得早,反衬出室内灯火的暖意,恍然看去,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灯如豆。他们一家人围着炉火,一边守岁,一边聊到了深夜。街上传来送财神爷的声音,那文松急忙跑出去,从怀里摸出几枚铜圆,请过财神爷,高高兴兴拿进屋子,恭恭敬敬地供起来。请来了财神爷,全家人就要“踩碎(岁)”了。自腊月起,乡下人就纷纷挑着芝麻秸进城了,因为家家户户都要铺芝麻秸踩岁。梅从云把提前买好的芝麻秸铺在院子里的地上,那文松、梅遇影夫妻就跑上去踩,脚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因为民间有“芝麻开花节节高”的谚语,所以除夕夜把芝麻秸踩碎,不仅成了一种有趣的游戏,也寄托了对于“碎碎(岁岁)平安”的祈愿。自除夕到破五,谁也不扫院子,免得把财神爷扫地出门了。
子时到了,全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了。虽然时局紧张得掉一颗火星都能瞬间爆炸,物价早就水涨船高,家中的女主人还是想方设法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有葱烧海参、四喜丸子、红烧肘子、爆炒猪肝、油爆双脆、腊肉苦瓜、鱼头豆腐、鸭羹汤等等,还有红烧鲤鱼,表示年年有余。梅遇影在张罗炒菜,使唤丫头鸾凤打下手,她让父母和文松先吃,等菜都上齐了,她才坐下。梅从云拿出了珍藏的玉泉酒,与女儿女婿同饮。
那一天,他们的兴致都很高,似乎在推杯换盏之间轻轻抹去了国家的伤痛。年轻的那文松不会想到,眼前的一切都会被时间带走,直到自己去世,再也没能和岳父、岳母、妻子,还有妻子腹中的孩子共度过春节,只有那晚的灯火,在时光的暗河里一直斑驳闪亮,一有机会,它的光线就会从他内心的缝隙里钻出来,洇染成片。梅家人在这个小院里生活了三代,迎来过无数个春夏秋冬,但那文松与岳父、岳母、妻子共度的春节只有这一个。属于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就又仓促地结束了。很多年后,每当那文松忆起民国二十二年北平的春节,都觉得那么遥远、恍惚,好像做了一场梦。
爆竹声越来越密集了,听着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帝京岁时纪胜》里的一句话自那文松的心头浮起:“爆竹声如击浪轰雷,遍乎朝野,彻夜无停。”梅遇影起身,去下饺子。夜半子时,北平人通常合家坐到一起,吃“更岁饺子”。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但那文松不胜酒力,那一天他喝大了点,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的时候,他已带几分醉意。所以岳母和妻子密切配合完成的饺子,他只吃了三五个,那时他并不知道,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吃到这样美味的饺子了。
吃过了团圆饭,一家人走到庭前燃放爆竹。梅从云把一串长长的爆竹挂在一根竹竿上,在冷风中燃起一根烟卷,再用烟卷点燃爆竹的药捻儿。药捻儿“呲”地发出一缕蓝光,迅速地引燃了爆竹,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梅从云哈哈大笑,望着爆竹迸发出的火光,嘴里大声咏诵起王安石的《元日》诗: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那文松用手捂住耳朵,心里却在祷告着,这噼啪作响的爆竹,能够为全家,也为国家驱瘟逐邪,祈祷这吉祥的爆竹声,将取代摄人心魄的枪声炮声。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鸡鸣而起,吃过早点,那文松陪着岳父出门去拜年。北平城的爆竹已经燃放了一夜,此时空气清凉,浸着淡淡的鞭炮的药香。在胡同里与邻居们见面,都要拱手作揖拜年。他们走到了大街上,发现街上已“车马喧阗,追欢竟日”。他们忙活了一个早上,归来时已筋疲力尽。
一进院门,那文松就钻进了自己的东厢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蓦地,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正在打包装箱的古物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的心被那些古物勾着,想去故宫看个究竟。
第十二章
那文松跑到太和门广场时,古物馆的工作人员正围着古物转圈儿,仿佛面对着黄花大闺女,只敢看,不敢摸。那些古物早就被遴选出来,装在木箱里,但也只是装在里面而已。古物虽急着转移,但这些古物是不能直接拉走的,如果是萝卜、地瓜、大白菜,那就可以一筐一筐地拉走,但古物不可以,必须要对古物本体进行层层保护才能运走,这样才能确保途中不受损伤。至于怎样保护才万无一失,大家心里都没底,万一路上有个闪失,哪个吃罪得起?
故宫的确不乏古物专家、学术泰斗,在考古学、金石学、文献学、历史学等领域钩沉索隐,饾饤考据,纵横驰骋,所向披靡,唯独对搬运古物这等看似简单的事情束手无策。因为故宫古物绝大多数来自明清两代皇家收藏,几百年中就没有挪窝儿离开过紫禁城。纵然搬运,也很少超出紫禁城这一亩三分地,没有经历过长途运输。他们自然弄不清这里面的山高水长、物象千万。
第一批古物南迁文物箱在太和门前广场集中
那文松走近一只木箱子,伸脖儿往里一看,发现里面装的都是填白脱胎瓷器。脱胎瓷,学名叫薄胎瓷,亦称“蛋壳瓷”,胎质用纯釉制成,瓷胎薄如蛋壳,胎体厚度大多在一毫米以内,薄似蝉翼,亮如玻璃,轻若浮云,有冰肌雪骨的气质,美得不近人情,又美得那么脆弱。它的脆弱,和它惊世的美,是那么相辅相成。那文松不禁摇头叹道,古人造出这些古物,是有意要考考后人的——他们造得出来,后人留不留得住啊。
除了瓷器,还有玉器、珐琅器、玻璃器、钟表、帝后冠冕等,不仅材质易碎,造型还很不规则。那文松走近一件银镀金累丝长方盆穿珠梅花盆景,它以珊瑚、天竹、梅花组成“齐眉祝寿”的主题,寓意夫妻互敬互爱、健康长寿。梅枝上的梅花以大珍珠、红宝石和蓝宝石制成,整个盆景用大珍珠六十四颗、红蓝宝石二百一十六颗组成。这些珠光宝气、华美无比的盆景,没让那文松感到赏心悦目,反倒让他的眉毛揪成了一个疙瘩,心想这可怎么个装法,怎么个运法?
还有一件玻璃桑葚景掐丝珐琅嵌玉壁瓶,瓶中插着许多桑葚树枝,枝条纤细如丝,上面却长满碧绿肥大的叶子,树叶轻薄,好似在风中舞动,还有一只蝈蝈降落在叶上,那样轻灵,仿佛一件透明之物,没有丝毫的重量。美则美矣,那文松却暗自叫苦,要想给它们不伤毫发地挪动地方,简直比登天还难。
让人挠头的还有帝后冠冕,个个有着无比复杂的组织结构,仿佛一个个五脏俱全的小宇宙。就拿清代皇帝夏朝冠来说吧,这是清代皇帝夏季所戴的礼服冠,形如斗笠,以玉草或藤丝、竹丝编织而成。表面覆以白罗、缘石青片金二层,里面覆以红片金或红纱,顶上覆以伞状红缨,中央竖立有嵌三层东珠及珍珠的金龙顶子。冠前缀小金佛,饰小东珠十五颗,冠后缀舍林,饰小东珠七颗。帽里有圈,左右垂带,可系于颔下。如此啰唆,还仅仅是皇帝的一个礼服冠而已。除了这一只夏朝冠,他还有夏朝服、冬朝服、冬朝冠、冬吉服、冬吉服冠、夏吉服、夏吉服冠、冬常服、冬常服冠、夏常服、夏常服冠,还有行袍、行褂、行带、行裳、雨冠、雨衣、雨裳、朝珠、朝带等等,更不用说宫中还有皇太后、皇后、贵妃、妃、嫔、皇子女等,每一个人的冠冕服饰都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后妃们的凤冠霞帔,更是枝枝蔓蔓,啰啰唆唆,如何把它们全须全尾儿、不伤发肤地运走呢?
这些商彝周鼎、翠羽明珠,过去怎么令故宫人欢喜,如今就怎么令故宫人发疯。
望着堆成小山的木箱,易东篱面色凝重地对身边的马横岭说,那些空的古物箱,什么时候能够装满?
马横岭答道,把一百多万件古物全部打包,可能要一年半载,也可能要三年五载。
易东篱说,不行!日本人不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日本机械化部队一日千里,假如日本人抢先一步攻入北平,我们就被堵在这宫里,成为瓮中之鳖,前功尽弃了。
马横岭神色茫然地问,那怎么办?
易东篱回答,二十天,最多二十天,我们必须出发。
竹排载文物卡车过河
说话那一天,是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大年初一,公元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马横岭闻听此言,心窝里吹进一股冷风,语气里透着清寒,说道,别的不论,单说这十具石鼓,二十天就包装不完。
那十具来自先秦的石鼓,被粗绳捆缚着,仿佛示众一般,正呆头呆脑地站立在十辆平板车上。它们身高三尺上下,浑身肌肉浑圆,上窄下大,中间微凸,每具重约一吨,上面镌刻着几百个神秘文字,人称“石鼓文”(大篆)。文字笔法奇异,记述了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鲜为人知的历史,是真正的“石头记”,是中国最早的石刻诗文,乃篆书之祖,一字可抵万金。
在马横岭眼中,石鼓是国宝中的国宝,它们在地下掩埋了千余年,上面镌刻的文字在唐代出土时已无人能识,挖掘出它们的人们(陕西凤翔府陈仓山人)焚香跪拜,惊为天赐神物。自唐至宋,自宋至清,一代代学者——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韦应物、韩愈、杜甫、欧阳修,还有苏轼;一代代君王——唐肃宗、宋仁宗,一直到宋徽宗,都曾垂青于它;邓石如流连过,吴昌硕摹写过,康有为更是称它为“中华第一古物”。像这样级别的古物,绝不能丢下。
马横岭不忍丢下石鼓,是因为这世上没人比马横岭更了解它们,也更心疼它们。马横岭无数次地打量它们,写下了一部名垂考古学界的专著《石鼓为秦刻石考》,宣告了旧金石学时代的结束、现代考古学的兴起,因此马横岭爱它们甚至超过自己的生命。不要说上面的文字,就是每一道裂缝、每一条皱纹,他都铭记在心。在马横岭眼里,它们不是冰冷的石头,它们是人,甚至亲如家人。它们有着各自的名字(分别是:汧殹石、吾车石、田车石、銮车石、霝雨石、乍原石、吴人石、吾水石、而师石、马荐石),各自的经历,各自的脾性。
易东篱说,石鼓固然珍贵,但太过脆弱,搬运它们的风险太大。
马横岭自然懂得易东篱的意思。这十具石鼓,价值全在上面镌刻的文字,而石鼓上有文字的地方,经过数千年来的风吹、日晒、雨淋,已经侵蚀不堪,形成一层薄皮。而且经过千百年来长期打拓,形成了许多裂缝,已经像鸡蛋壳一样脆弱,随时可能脱落。如果上面的文字脱落了,这十具石鼓,就成了一文不值的大石头,即使搬走,也百无一用了。
所以听易东篱这么一说,马横岭的面色又阴沉起来。
易东篱右手竖起三根手指,举到马横岭面前,说,三天,三天之内,如果还找不到石鼓打包之法,石鼓就必须留在故宫,绝不能拖南迁的后腿。
说完,易东篱转身,去查看其他古物的装箱去了。
只留下马横岭一个人,满面愁云地凝视着他心爱的石鼓,嘴里嘀咕道,你们这帮又大又笨的家伙,比十八岁大姑娘还要金贵,抓不住又碰不得,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呢?
那文松在空旷的太和门广场上站了大半天,身子骨儿被大风吹得比石头还冰冷。思来想去,依旧无计可施,他只好一扭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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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 | 《国宝》|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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