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过小年,那句 “二十三,糖瓜粘,灶王爷要上天,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的童谣,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拉开了春节的序幕。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过年” 二字于我而言,少了儿时的热切期盼,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惆怅。在异乡漂泊数十载,忙碌的生活早已让我对年的感知变得麻木,过年,似乎也渐渐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昨天送完货后,难得的清闲让我松懈下来。天刚破晓,妻子便开始在生活的舞台上忙碌旋转。扫房子,洗衣服,窗帘,被罩,床单,两个洗衣机隆隆作响!厨房中锅碗瓢盆碰撞出的清脆声响;阳台上挂满她洗的衣服,我慵懒地窝在床上,思绪如风中柳絮般四处飘散。在妻子的声声催促下,我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匆匆吃完早饭,把碗一推!泡了一杯热茶便又窝在沙发里,看着她在各个房间穿梭忙碌的身影,恍惚间,我的思绪飘回到了童年的春节。
“鸡咕咕,啄糖瓜,再有七天过年啦!” 记忆里,天还未亮,外面寒风如刀割般凛冽,母亲便早早将我从温暖的被窝中唤起。她掀起被子,揭开昨晚放在被窝里发面的面盆上的布,用手指轻轻按了按那如蜂窝般蓬松的面团,笑着说:“面都发好了,你赶紧提个笼去打麦场里拔些麦秸,一会儿你大姐过来蒸年馍。” 我赶忙穿上那件鼓鼓囊囊的轱辘棉袄,吸溜着鼻涕,提着草笼,满心欢喜地跑向自家的麦垛。尽管寒风刺骨,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新年,心中便满是雀跃。
回到家,父亲已经在北屋的地上支好了几块板子,铺上柔软的干草,又将我拔回的麦秸仔细铺上,那模样,就像搭建了一个温暖的小窝。灶膛里,柴火熊熊燃烧,锅里热气腾腾,父亲一大早就劈好了一大堆干柴,水缸也被挑得满满当当。他看着我,温和地说:“你今天的任务就是给咱烧火!” 我兴奋地点点头,这可是我最乐意干的活儿。
蒸白馍,整整要蒸上一天。这意味着从今天起,一直到正月十五,我都能天天吃上白馍,还能穿上崭新的衣裳。大姐和母亲坐在炕上,双手如灵动的蝴蝶,熟练地揉面、续面、揉馍。我站在风箱前,双手紧紧握住风箱把手,用力地拉动着,时不时腾出一只手,提一下老是往下掉的棉裤,“叭嗒,叭嗒”,风箱声清脆悦耳。通红的灶膛中,火舌欢快地舔舐着锅底,映着我通红的脸蛋。
关中地区的习俗,蒸的年馍要吃整整一个正月。刚出锅的馒头,白白胖胖,散发着浓郁的麦香。母亲端着一篦子冒着腾腾热气的馒头,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篦子一篦子倒在铺着麦草的床板上。那松软雪白的馒头,随着篦子的倾倒,欢快地翻滚跳跃,就像一群活泼可爱的小兔子。一时间,满屋满院都弥漫着白面馍的香甜气息。我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馍,夹上一勺香辣的油辣子,狠狠咬上一口,那美妙的滋味,瞬间在味蕾间绽放,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锅里的水烧开了以后,我便会爬上铺着席子、被烧得滚烫的炕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姐和母亲忙碌。她们将面团揉成长条,再熟练地揪成一个个面剂子,转眼间,这些面剂子就在她们手中变成了各式各样的馒头、油馍、馄饨、小馍、麦秸馍、麦屯馍、水龙馍、嘴把馍、鸡娃馍,还有各种造型精美的花馍……
记忆中,每到年关,母亲总是在厨房中忙碌不停。其实,准确地说,一到冬天,父母就开始为过年而忙碌。他们纺线、织布、剥玉米、缝缝补补,把简单的食材,变成一道道可口的饭菜;把穿烂的衣服拆成破布,用玉米面浆糊一层层粘成 “格褙”,再做成崭新的布鞋。他们将生活的每一份资源都物尽其用,操持着家中的大小事务。一年到头,母亲唯一休息的一天,便是初一。老话说:“初一,二十三,老牛老马歇一天。” 可即便在这一天,母亲的眼神里,也依旧透着对家人的关怀与牵挂。
母亲没有文化,她常说,自己小时候母亲去世得早,是外爷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她只上过不到一星期的学,每每提及此事,眼中总是流露出遗憾与向往。她说,那时候她特别喜欢读书,可在她们那个贫穷困苦的年代!读书只是一种奢望!然而,母亲对知识的渴望从未熄灭。她喜欢看我和哥哥攒下的小人书,坐在炕头,眯着眼睛,一页页仔细翻看。碰到不认识的字,她就会笑着问我这个上五年级的 “小老师”。我总是骄傲地挺直身子,认真地教她认读。那本《一幅壮锦》,她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翻阅,都是她对读书的渴望。母亲的好学精神,让荒废学业、初中都没毕业的,贪玩的我,至今都深感愧疚,无地自容。
还记得腊月二十九那天,吃过早饭,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母亲剁好了三十要吃的饺子馅,端上 “拧” 好的饺子皮,因为厨房寒冷,便坐在炕头包明天的饺子。我坐在一旁,看着一本残缺不全、母亲用来夹鞋样的苏联小说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父亲花了几毛钱买了一张红纸,送去张老师家写春联。母亲一边包着饺子,一边突然对我说:“你给咱写一个对联吧?”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连忙说:“我怎么会写?” 父母却笑着鼓励我:“你都念书了,妈给你说,你写。” 接着,母亲缓缓念道:“红白萝卜豆芽菜;粗布衣衫把年拜。”
我愣住了,难以想象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竟能说出如此顺口质朴的对联。那一刻,这副没有横批的对联,就像一束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我们那段艰苦却充满温情的岁月。虽然最终,这副对联没有写成,但它却永远刻在了我的心底,成为我与母亲之间最珍贵的回忆。
有人说,苦日子过完了,父母却老了;好日子开始了,父母却离我们远去了。如今,又是一年新春至,曾经的年味渐渐淡去,可母亲的身影、那副未写成的对联,却愈发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红白萝卜豆芽菜,
粗布衣衫把年拜。
今天,我为母亲补上横批:佳节思亲。
新的一年,愿时光温柔以待,愿我们年复一年,年赴一年,年富一年。也愿天下所有的父母健康长寿,所有的游子都能早日归家,所有的孩子都能快乐成长,新年快乐!
作者简介:刘红仓,生活在外乡的白水人,爱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