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下
©作者 李彩平
“妈……妈……”我急切地叫着,扑向妈妈,可她却安静地微笑着,慢慢向后退去,退去……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她身边的石榴树孤单寂寞地站着,一树石榴花颜色尽失,仿佛在为她的离去哀悼。
▲我和妈妈在石榴树下
这样的梦境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自从妈妈去世,我常常梦见她,待激动奔向她时,她却常常隐去,不和我说一句话,只留给我慈爱的笑容和与她一同出现的石榴树。
那棵石榴树栽在老家前院。春天,密密的小绿叶宛如一片片碧玉,翠绿欲滴。夏天,一树石榴花像被点燃的火焰,又宛如精心雕琢的红宝石,娇艳动人。秋天,沉甸甸的石榴挂满枝头,好似一个个灯笼。石榴嘴形态俏丽,使石榴树更透出几分美艳与成熟。冬天,果收叶落,石榴树的枝干愈显得美丽婀娜。尤其在月光下,它的影子投在地上,酷似一幅幅水墨画,颇有些“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让人赏不够,恨不得把这幅画拾起来挂到墙上。
这棵石榴树是妈妈的最爱,是她亲手栽种,精心培植的。石榴树承载着妈妈对美好生活的期待与向往,承载着她对于美的珍爱与追求。
妈妈出生在一个富户家庭,六岁之前衣食无忧。她描述自己五六岁时,每天上午会挎个小篮子,跟在挎着大篮子的外婆后面,去自家菜地摘菜,摘上好多菜,回家时只要碰见村里人,总会送一些菜给他们,给东家一把青椒,给西家几根黄瓜……一路走一路送,等回到家时,菜就没多少了。但外婆却是愉悦的,对谁都和和气气,妈妈也跟着傻乐。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妈妈一生待人很宽厚。虽然后来因身体生活所累,她脾气不好,但只要家中来了客人,无论远近亲疏,她总是会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做成精美的饭菜招待,吃过的人无不啧啧赞叹。
妈妈是极为聪慧的,她上小学时是新中国成立不久,那时上学的女孩子很少,她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可惜上到高小,要去离家十多里地的镇上去读,期间得翻过几座山坡,走过一片树林。他们村女孩子仅她一人考上了高小,家里又没人送她。多少次上学路上,那些男孩子故意躲在树后或沙坡背面吓唬她,捉弄她,搞得她胆战心惊,外婆只好让她停学。为此,妈妈没少流泪,但也无奈,十来岁的女孩子只能暂时熄灭了求知欲火,转而学习女红。
而妈妈一上手做活,好像天生就会似的,画鞋样儿,做鞋底,纳花鞋垫、绣花枕头,纺纱织布……样样拿得起,尤其是做粗布时的提花技术和绣花图案大多是她自想自创的。她画的绣花图案,鸟好像在天上飞,鱼好像在水里游,鸳鸯总是相亲相爱,蝴蝶总是翩翩起舞,而她制作出的粗布图案,最后大多会推广至全村。有人学不会,在穿综和穿筘时,就会请她去。直到我小时候,她依然常忙着给这家帮忙染线,给那家帮忙配线。她拿上线拐,一会儿拉红线,一会儿拉绿线,一会儿拉白线……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后布织出来了,经线纬线穿插有序,色彩艳丽而不俗气,图案漂亮而不夸张,所以她被村里人冠以“巧巧”的外号。
其实,无论家务活农活多忙,妈妈一直怀揣对知识的渴望。稍有空闲便会读书。十六七岁时,因她读书多,村小缺教师,请她做过一段时间老师,她教得认真,孩子们也学得积极,可后来却因外公家家庭成分高,村上又免了她的教师职务,一身才华的妈妈只好又回归家庭参加生产劳动。
后来嫁给爸爸,爸爸当时刚好管理村图书馆。妈妈几乎借遍了图书馆的书,利用农闲读,而她的记忆力也超好,读过的许多书,里面的精彩语段她都能背下来。我小时候,她常给我讲长篇诗《草原上的鹰》,讲着讲着,她就大段大段背起了里面的诗句。可惜我记忆力太差,至今只记得一句诗“草原上的鹰,数也数不清”,其它诗句早已忘得无影无踪。她还喜欢给我讲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能背出司马相如想纳妾时卓文君写的《怨郎诗》:“ 一朝别后,二地相悬。 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妈妈背时情真意切,她是真理解了卓文君的心酸呀。她尤其喜欢讲陆游和唐婉的故事,两首《钗头凤》,她都背得滚瓜烂熟,一边背还一边给我讲。
虽然我当时懵懂无知,但我还是从她讲这些故事时眼神的光彩中感受到了妈妈对文化的酷爱。长大后的我,每想起这些,便不由为妈妈的不得志而不平,凭什么那么一个心灵手巧、博闻好学的女子,最后只能做一个农妇?洗衣做饭,锄地磨面……硬生生把满腹才华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
可不平又能怎样呢?妈妈虽心有不甘,也只能认命,估计当时她也很郁闷,所以中年时脾气很暴躁,动辄发怒。但对文学、对艺术的钟爱,使她从没放弃过对美的追求。她在烧火时会一边烧一边剪纸;有时偶有闲暇,她会拿一张纸在上面勾画各种图案;她会创造性地捏出各种花馍,糊出各种纸扎;在元宵节时她会为我们扎出别人从没见过的“刺溜胡”灯笼;她能把一堆碎布片拼成好看的书包……
记忆最深的就是每年年末剪窗花,妈妈早早就画好了好多窗花样子。贴上纸,用烟熏过后开始剪,然后领上我们一张张贴,一张张欣赏点评,用不完的还会送人,或者常常巷子里一些婶子大妈早早在她这儿预定好,等她剪好后,派我们一家家送去。她对自己的每件作品都那样精心,剪得一丝不苟。我想我现在这点可怜的文学艺术细胞和做事认真的态度应该就是妈妈遗传和熏陶的吧。
时光流转,忙忙碌碌中,我们长大了,妈妈也老了,日子渐渐变好了,妈妈的空闲时间多起来,那棵我上初中时,家里盖新房后,她栽下的石榴树也长粗了。闲时,妈妈常搬上藤椅,坐在石榴树下看书,看到会心处,她按捺不住的喜悦浮上脸颊。偶尔我们有空闲陪她坐坐,她便讲起了她看的小说、故事。夏夜,石榴树下支一床板,我们常坐在那儿乘凉。妈妈有兴致了,还会给我们唱几段秦腔或碗碗腔。她最爱唱的碗碗腔是《金碗钗》中的《桃园借水》一折:“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妈妈的曲调拿捏得非常准,优雅宛转,如泣如诉。我们平淡的乡村生活,因为妈妈的各种爱好,有了不一样的色彩和趣味。
后来我们都成家立业,妈妈管孙子,做家庭后勤,又忙得一塌糊涂,那些风花雪月的美好有多年已被风吹散,只有石榴树日日望着妈妈在树下忙碌的身影心疼,而妈妈也偶尔望着石榴树叹口气,又继续忙碌。也许只有石榴树能理解妈妈内心些许的失落吧?后来全家搬到街上,老家空出来,但每隔几天,妈妈都要回老家看看石榴树,给它浇浇水,和它说说话,回来后还要念叨石榴树叶长得如何,花开得怎样,仿佛石榴树是她疼爱的晚辈。
当孙辈一天天长大,妈妈又一次空闲下来时,却突然得了脑梗,从此,半边身子行动困难,只能静坐,让人悲叹。生命最后的五年,爸爸给妈妈买了DVD机子,我为她买了好多好多戏曲光盘,给她带回很多杂志小说。她大多时间看戏、听戏、读书,最不喜欢和人聊家长里短。她去世后常坐的躺椅边,书摞得比躺椅高,每一本都几乎翻烂了。我望着这些书,想到妈妈一生求知若渴却未得志,不禁泪如雨下。
如今老家早已破败被卖,石榴树也随家一起成了别人的物品。我在妈妈去世后再也没见过它,但梦中它总是伴着妈妈的身影出现,也许它想向我诉说:妈妈一生无憾,因为她爱过这个世界,也努力创造了美,感受了美,这就够了。
【作者简介】李彩平,大荔人,现为西安市一名高级教师。热爱教育,喜欢写作与绘画。作品曾发表于《渭南日报》《渭南教育》《教师报》《国学》《华山文学》等报刊及一些公众号上。《渭南文坛》特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