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拉》这个颁奖季的大种子选手之一。此片讲述了一名脱衣舞女与一位俄罗斯财阀二代冲动结婚、童话梦碎的故事,以令人惊艳的姿态斩获了去年的戛纳金棕榈,上线流媒体后,更成为大尺度话题之作。
《阿诺拉》
这是导演肖恩·贝克继2021年的《红色火箭》后第二次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但那一年该片在戛纳并无斩获,也没有活跃于北美各大影评人奖的舞台。仅仅过了三年,《阿诺拉》就让他获得了世界电影殿堂的最高殊荣,大放异彩。
梳理贝克过往的创作历程,会发现这是一个穷小子逐梦电影圈,经历无数波折,最终得偿所愿的故事,像一个结局完满的童话。不是所有导演都像他这么穷、走过这么多弯路,也不是所有导演都像他这般幸运。
肖恩·贝克
肖恩·贝克1971年出生在美国新泽西州,青少年时期就流露出了对自制影像的兴趣,在进入纽约大学帝势艺术学院后,他的志向已开始朝独立电影大幅倾斜。
在The Creative Independent的一篇访问中,他提及很多大学同学毕业后为了谋生,不得不成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从事与影视、媒体行业毫无瓜葛的工作,但他认为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与电影的联系,哪怕现成的工作只有VCR复制或者婚礼录像剪辑,都值得尝试。
早年间贝克还参与过电视剧集《兔阿格》的制作,吸取了扎实的片场经验。25岁时,他拍出了长片首作《四字单词》。此片一举入围了西南偏南电影节,收获好评,也在小范围发行。但五万美元的总投资大部分都花在了35毫米胶片上,最终没赚到什么利润。
《四字单词》
贝克在Wealthsimple杂志上的一篇自述中回忆,丹麦电影人拉斯·冯·特里尔与托马斯·温特伯格发起的“道格玛95”运动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他开始思考如何降低成本,放弃昂贵特效,用DV等唾手可得的器材和手法拍电影。
他的第二部长片《外卖》讲述了在纽约送外卖的中国非法移民的故事,剧组从主创到卡司只有几个人,钱主要花在了伙食、交通和存储卡上,总共3000多美元,是前作投入的十分之一不到,这完全称得上 “迷你预算”。
《外卖》
贝克后来的几部电影都保持了小成本制作理念。
必须精密控制预算的原因是,当时贝克一直都在花自己的钱拍电影:《四字单词》的资金是他在发行公司上班的积蓄,《外卖》在美国重要院线上映的费用是他自己掏的,聚焦加纳移民穷困生活的第三部长片《百老汇王子》依然是自己投钱。
像很多胸怀大志但缺少机会的电影人一样,他一心希望自己的作品能通过电影节、影评人等平台和渠道被人看见,这样可以吸引投资人和其他更多资源。终于,到了2012年的第四部长片《待绽蔷薇》,他获得了投资,终于不再需要完全靠自己了。
《待绽蔷薇》
启动《待绽蔷薇》并不意味着肖恩·贝克的经济状况立刻好转。他过往的独立制作最高投入不过5万美元,这已是极低成本的制作了。在美国,任何低于100万美元的商业制作都算小成本,《待绽蔷薇》的预算堪堪20多万美元,外来的钱也依然不够支撑他更大的蓝图和野心。
当时的贝克想拍一部关于纽约布莱顿海滩的俄罗斯社群的电影——这正是《阿诺拉》的蓝本。他计划的拍摄资金是1500万美元,但找不到钱,无奈只能去拍更便宜的片子。
筹拍《佛罗里达乐园》需要250万美元,筹钱困难,贝克甚至还向父母借过钱,但那也是杯水车薪。他继续寻觅机会,2015年的《橘色》让他成功获得了一点投资,但依然很少,于是他决定使用iPhone拍摄,还能省下从洛杉矶市政厅买电影拍摄许可的钱。
《橘色》
幸运的是,《橘色》大获成功,在圣丹斯电影节吸引了许多关注,在同年的卡罗维发利电影节还斩获了独立摄影机奖。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跨性别性工作者的故事,全程使用iPhone拍摄,只额外花费了8美元买付费应用Filmic Pro,制作方式令人耳目一新。
《橘色》片场
更大的聚光灯照向了贝克,他的才华和议题受到了足够的认可,成功帮他为《佛罗里达乐园》筹足了资金。
《佛罗里达乐园》
2017年,贝克的《佛罗里达乐园》入围了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向世界展示了一个少有人关注的美国社会:经济窘迫的人、被社会孤立的人、自身权益得不到保护的人,在迪士尼乐园旁边被漆得五颜六色的汽车旅馆里,挣扎维生。
影片映后好评如潮,热度一直延续到次年的颁奖季,男配角威廉·达福还获得了当年的奥斯卡提名。这是贝克的第六部长片,他已是一名经验丰富、沉淀出了高度个人化的影像和叙事风格的作者导演了。
《佛罗里达乐园》片场
46岁的他终于在经济上获得了足够的安全感,可以不再为下个月的房租和生计发愁。但他仍然继续坚持以往的道路和视角,拍那些没什么人关注的群体:性工作者、外来人口、穷人。
因为疫情冲击, 2021年的长片《红色火箭》又一次为他带来财务危机,只筹集到了110万美元,还不如《佛罗里达乐园》,但他努力让《红色火箭》看起来体面。接受Deadline采访时,贝克谈到预算依然表示自己“很恼火”,并且在憧憬更大的未来:“我希望这部片子最终能敲开机会的大门。”
《红色火箭》
一直以来,肖恩·贝克都在用镜头关注美国社会的边缘人群,比如《佛罗里达乐园》,贝克希望它能引发人们对物质主义的反思。
他在自述中写:“我们的社会如此关注金钱,以至于当你打开Instagram看,所有人都在炫耀买了什么东西。我们遗忘了那些被我们的拜物主义剥削了的人,无论他们在洛杉矶生活在好莱坞的阴影之下,还是在佛罗里达巨大主题公园的阴影之下。我希望更多有关边缘群体和亚文化群体的故事能被讲述,更多人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他们就不会再持续地被边缘化。”
在五年前的美国,尽管社会对于性工作者和性别多样性的讨论在增多,但这些话题并未像今天这般获得足够的关注和认可。站在《佛罗里达乐园》的时间点回看他过往的作品,会发现贝克的眼界和视角早已超前于社会议题。
《红色火箭》诞生于疫情期间,当时全世界的关注点都在对抗病毒、保护自身,人们无心也无力去看一个过气的色情片男演员的故事。奇妙的是,命运对贝克的捉弄终于在此时暂停了:那部贝克从《待绽蔷薇》之后就想要拍的布莱顿海滩的俄罗斯社群的故事——《阿诺拉》——得到了600万美元投资。
他曾经期待能有1500万,虽然只拿到了计划中的40%,但已是资金最充足的一次了。机会的大门终于被敲开:连续四年拿下戛纳金棕榈大奖的Neon接手了《阿诺拉》的国际发行,把片子推进了戛纳主竞赛——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肖恩·贝克站在了世界之巅。
对于关注美国独立电影和国际电影节的影迷来说,肖恩·贝克如今的成绩虽然惊喜,但并不令人惊讶。他曾是美国独立电影行业中最穷但也最坚持的创作者,如今是咸鱼翻生的明星。
金棕榈加身,奥斯卡招手,人在壮年,创作力强劲,更大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环球银幕》采访
《阿诺拉》导演肖恩·贝克
Q:去年戛纳,评委会主席格蕾塔·葛韦格曾表示,《阿诺拉》之所以能赢得金棕榈奖,是因为它既有新意,又与经典电影形式产生了对话。它让我们想起了刘别谦或霍华德·霍克斯的经典叙事结构,又展现出完全真实且出人意料的故事。这些导演对你有启发吗?
A:显然是有影响的。因为这些是大家在电影学校会学的导演。霍华德·霍克斯对我的影响尤其深,他拍了许多出色的荒诞喜剧,但他的作品并不是《阿诺拉》的启蒙。我受到整个电影世界的熏陶,而不仅仅是某几位导演。
霍华德·霍克斯
很高兴其他电影人能看到这一点,这意味着我无意识地从过去一个世纪中最优秀的喜剧电影中汲取了灵感,当然,其中对我最重要的是80年代的浪漫喜剧和荒诞喜剧。
Q:你是否给演员分享过一些可以参考的电影,以帮助他们了解你的想法?
A:我的参考内容非常广泛,有些与风格有关,有些与情感有关,所以范围很大。我给米奇·麦迪森看了一些法国新浪潮电影,还有一些以强大女性为主角的动作片,让她感受我想为角色营造的氛围。
我可以很坦率地告诉你有哪些灵感来源,影片里也有很多小小的致敬,比如你会在某个瞬间看到《法国贩毒网》。我研究了摄影师欧文·罗伊斯曼的作品,他以独特的方式展示了纽约,比如《法国贩毒网》和《地铁惊魂》,都是宽屏格式的地下或夜景拍摄。我希望用一种老派的方式来展现纽约。所以,是的,我的灵感来源非常多样。
《法国贩毒网》
Q:你为什么会选择俄罗斯裔或俄罗斯人作为主角?你如何将美国和俄罗斯的文化影响融入到这个故事中?
A:二十多年前,我兼职做了很多婚礼视频剪辑,很多客户是俄罗斯裔的,我看到很多两个家庭从截然不同的世界走到一起,启发了我对阿妮和伊万这对情侣的设定。后来,我还听说了一起俄罗斯裔新婚夫妇被绑架的案件。这些元素最后促成了《阿诺拉》的故事成型。
卡伦·卡拉古利安在影片中饰演托罗斯,他是亚美尼亚裔,也是我电影中的常驻演员。《阿诺拉》里的很多场景和细节其实源于我和卡伦之间的对话,我们很喜欢聊布鲁克林布莱顿海滩和科尼岛的俄裔群体,他们身上有很多非常有趣的故事。
《阿诺拉》
在某种程度上,这部电影涉及了亚美尼亚移民与这些社区的联系。卡伦在1990年来到美国时,落脚在布莱顿海滩,为了谋生,就在海滩大道的街角卖鱼子酱。他的妻子是俄裔美国人,电影中教堂场景里的妻子是以她为原型的。
除此之外,我们在这部电影中还探索了一些有趣的主题,比如美国移民之间的权力动态——权力关系和等级制度。但这些只是探讨的主题,不是我的议题,我的重心永远放在讲述人物上。
Q:你刚刚提到了卡伦·卡拉古利安以及你们之间长久的合作关系,你是如何把来自不同国家和文化的演员集合在一起的?
A:我非常爱我的演员,也为他们在这部电影中的表现感到骄傲。让我从卡伦开始说起吧,是的,我们很早之前就开始合作了,所以他算是“预定演员”。
卡伦·卡拉古利安
然后是尤拉(·鲍里索夫),他也是“预定演员”,因为我看过他出演的芬兰电影《六号车厢》,一部非常棒的电影,看完之后,我就知道他是我想要的角色,也就是伊戈尔这个角色。
尤拉·鲍里索夫
接着是米奇(·麦迪森),我早就知道她,她的表演结合了两种风格。在《惊声尖叫5》中,她饰演了一个有点放肆又很有趣的年轻人,在《好莱坞往事》中,她戏份不多,但我一眼就看到了她作为演员的张力。这三位演员的“预定”对我作为编剧帮助很大,因为在写剧本时,我脑海中已经有了他们的形象。
米奇·麦迪森
我最后确定的主角是饰演伊万的马克(·埃德尔斯坦),他是通过尤拉的引荐加入的。在马克发来的试镜录像里,他很大胆地全裸出镜,他的活力和对表演的执着让我觉得伊万这个角色非他莫属。
马克·埃德尔斯坦
我喜欢群戏,事实上,我的大多数电影用的都是群戏阵容,有些配角或者群众演员演的就是自己。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每个人在性格和外形上都要有鲜明的独特性,团队中绝不能有任何一个薄弱或者被忽视的环节。我认为这是组建群戏团队时最重要的一点。
Q:从《橘色》、 《红色火箭》到《阿诺拉》,你影片的主人公都是与性相关的成人工作者。为什么偏好这类题材?通过这一人群,你想告诉观众什么?
A:谢谢你的这个问题。我电影中的人物大多是美国的边缘人群,他们生活在大家看不到的社会角落。从某方面来说,我们能够追求的美国梦,他们是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去实现的。但这些局限性并没有让他们停下追求梦想的脚步,只不过他们采取的途径往往被社会歧视或者忽略。
我选择这些人的主要原因是,主流影视剧很少从人性化角度去反映这个群体,性工作者往往是受害者或者是寥寥几笔的配角,他们没有机会展现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我已经拍了五部关于性工作者的电影,但这个题材并不是我一开始给自己设定的任务或者使命。
《阿诺拉》
我在拍每部电影的时候,都会碰巧了解到其他性工作行业。我看了加拿大性工作者安德里娅·韦尔亨的自传《现代荡妇:一段回忆》(Modern Whore: A Memoir),她在成为作家之前曾是一名脱衣舞女。
我们邀请她担任《阿诺拉》的顾问,她对米奇的角色给予了很多指导,分享了很多她亲身经历的故事。这很关键,因为我想通过电影讲一个关于每个人都有资格追求真爱的故事,演员对性工作者的正确诠释就非常重要。
Q:你如何看待美国独立电影发展的未来前景?
A:我对独立电影的未来持谨慎但乐观的态度。我觉得流媒体提供了新机会,但也使小众作品面临被淹没的风险。影院体验对独立电影至关重要,独立影院的衰退的确让我担忧,我很庆幸《阿诺拉》有Neon做强大的发行后盾。
支持独立电影生态系统的关键还是讲述真实且个人化的故事,这永远都是独立电影的核心,也是未来的希望所在。
肖恩·贝克(右一)在《阿诺拉》片场
肖恩·贝克完整报道
请见《环球银幕》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