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周广柱
老家的乡亲们,爱在庭院里栽树,桃树、杏树、枣树、石榴树,几乎家家都栽有一两棵,既能赏花,还能吃果;其次便是榆树和梧桐树,寓意好,树形高大,是最主要的用材树木。
榆树是个宝。它不仅能结出成串成串的“钱”,还有着“家中有余”的美好期盼,也曾是乡亲们的救命树。春荒的日子,家家户户清汤寡水,上顿不接下顿,为了养家糊口,到地头沟沿薅野菜、撸树叶,便成了一家老小最忙碌的事情。榆钱、榆叶、榆树皮,都能吃,味甘甜,口感好,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曾帮着祖辈们渡过了一年年的饥荒。
春分前后,老榆树的枝条上缀满了一串串猩红色的小颗粒,宛如镶嵌了红色宝石的项链。不几日,在暖阳和春风的沐浴下,小颗粒迅速膨胀,爆裂成翠绿色的榆钱,圆圆的,指甲般大小。一些会爬树的孩子们,“噌噌噌”,像猴子般敏捷地窜到树顶,找一个大树杈蹲在上面,灵巧地伸直胳膊,便“咔嚓、咔嚓”地折断那些细小的枝条,顺手扔向地面;大人们则站在地上,手举着一根细长的梧桐竿子,竿子的顶端绑着锋利的镰刀,拣低处的枝条向下砍削。
榆钱最常见的吃法是做窝头。母亲把榆钱去梗、洗净,从瓮中搲出地瓜面、玉米面各一瓢,酵头少许,依次加入盆中,搅拌拌匀,用温水和成软硬适中的面团,饧发一小会儿。捏窝头时,双手先蘸清水,以免粘手,取拳头大小的面团,抟成锥形,再用拇指旋成窝头的形状。锅里添凉水,篦子铺上湿润的玉米皮,摆放上窝窝头,中火蒸上一袋烟的工夫,熄火,回回气即可。出锅的榆钱窝头,颜色虽不悦目,黑乎乎的,但口感极佳,吃起来软糯、滑润、筋道,满口都是春天的味道。
榆钱采过没几天,鲜嫩、翠绿的榆叶就发满了树,这在母亲的手中,又会成为一道美食。榆叶被母亲焯过后,便浸泡在一个很大的陶瓷盆子里,并且还一遍遍地将泛了黄、甜腻腻的浑水滤掉,直到水变清为止。吃的时候,母亲用双手一团一团地捞出,搦干了水,放进那只调菜及和面专用的黑瓷盆中,事先备好的蒜泥,被碾轧成细白粉末的食盐,还有那熬制好的棉籽油(当时吃不上花生油)、酱油,也先后添加进去,再用竹筷子搅拌几下,浓浓的香味便飘满了整个屋子。不难想象,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定会大快朵颐,我甚至还把盆底也舔了个精光。
榆树皮虽然看上去黢黑、粗糙,但粗中有细。为把地瓜面、高粱面这些粗粮做出细粮的味道和模样,聪慧善良的父老乡亲便就地取材,用榆树皮面作黏合剂,这样做出的面食既筋道爽口、有模有样,又光滑顺溜、常吃不厌。
那些年月,若是谁家杀了棵大榆树,女主人就到当街喊上几嗓子:“扒榆皮了!扒榆皮了!”闻声而动的街坊邻居,便纷纷提着锤子、镰头刀子,端着柳条筐或者簸箕,后面还跟着个半大孩子,以便打下手。腿脚快些的,便抢得先机,拣皮质最好的树根部分扒皮,而那些紧催慢不打的人家,只有扒树身的份。虽然同是一棵树上的皮,但树身与树根却有着不小的差别。根部的皮不仅厚实,出面率高,黏性大,而且还有淡淡的甜味,颜色也很纯正,呈紫红色;而树身上的皮就薄且硬,非常糙,含渣多,色泽也差了许多,白煞煞的。所以杀树的时候,树坑都挖得特别大,就是为了多取些根部的皮。
大人们手举锤子,“亢亢”地在树皮上不停地猛砸,让其与木质部分脱离,再用镰刀划出一条细缝,伸手轻轻一扯,树皮便像金蝉脱壳一般剥落下来。孩子们便两手并用地向筐里捡拾。不大会儿工夫,整棵树就被扒得干干净净,光滑洁白的树身在阳光照射下很是耀眼。
榆皮扒回家,老人们就趁湿用刀具轻轻地刮去表面那层皴裂的皮,然后等它晒干,到石碾上反复碾压,细密的萝筛出粉色的面,盛到盆盆罐罐里。和地瓜面的时候,就顺手捏上一小抓。记忆中,母亲这样做出的面条或者卷子是家常便饭,一年四季不曾间断。
榆树皮不仅是地瓜面的黏合剂,更是左邻右居关系融洽和睦的催化剂。记得有一年春天,西园子二婶子家的一头小猪,被饿得蹿出了圈,跑到前园子大婶子家的自留地里,将嫩绿的麦苗连啃带拱一通,糟蹋得不轻。两家为此吵闹一番,此后便很长一段日子不再来往。到了当年秋天,二婶子家为给老四盖新房,杀了一棵大榆树。二叔想趁此机会缓和一下两家的关系,就让二婶子专门到大婶子家招呼一声,大婶子也通情达理,借着台阶笑脸相迎,然后带上锤子、簸箕,两人一路说笑着就来了。
榆树生长缓慢,但主干挺拔,纹理细密,是盖房子和做家具的上好木材。那时候,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院内院外,都栽植着三五株。盖房或者做家具的时候,就杀它几棵(我们这里把伐树称为“杀树”)。粗大而挺拔的,当作梁头;一掐粗的,作为屋椽;弯曲些的,就用大锯由头到根纵向劈开,一分为二,两半木料弯度一致,左右对称,作为马车或地排车的两根车干再合适不过。但不论做什么用,树砍倒后,都须尽快剥掉树皮。去皮后的树身,干得快,干得透,还防虫蛀,便于使用。
扒榆树皮、吃榆钱窝头的岁月,虽然已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如今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但那段艰难的日子,却时常在脑海中忆起。
作者:周广柱
年龄:81岁
职业:退休教师
地址:宁阳县乡饮中心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