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卫荣


电影 Ein ganzes Leben海报

日前在从海口飞上海的飞机上,看了一部德语电影,名为Ein ganzes Leben,或译《一个完整的人生》。本来只是随意看看以打发时间,没想到一下子竟就看了进去。电影讲述的是上个世纪奥地利一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悲惨人生,但当他一生的经历一幕幕地展示出来时,却如史诗般地震撼人心。特别是片末主人公临终前说的一段话,令我回味再三,却始终感觉未得其甚解。他说:“我从来就不相信上帝,对死亡也无所畏惧。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而当我一生的经历在眼前一幕幕回放时,我却唯有惊愕!要不是我那么累的话,我可以笑对纯粹的幸福!”(Wenn ich nicht so müde wäre,könnte ich lachen vor reinem Glück)。这是这位无疾而终的老人处于“临终中有”时的一段内心独白,其人将死,其言也善,它应当很有分量,富有人生哲理。但是,我没有明白于其临终得见“光明”时,这位老人最终觉悟到的人生真理到底是什么?德语毕竟不是我的母语,对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我不是那么的确定。它的字面意思是说“要不是我那么累的话,我是可以在纯粹的幸福前笑的”,这是一个假设句,即是说他最终“没有能够在纯粹的幸福前笑”出来就去世了。凭直觉我觉得他所谓“可以在纯粹的幸福前笑”并不是说他至死终于可以笑对人间至福,而是说他终于明白所谓人间至福(纯粹的欢乐)或是可笑的,他一生经历的唯有无尽的苦难,或唯有即将降临的死亡才是他的至福,只有当死神降临时他才感受到这种纯粹的幸福,可惜这时他已经累到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我担心我这样的理解或又太平常和粗浅了,既缺少文学的审美,更没有揭示任何哲学的胜意。难以置信,“一个完整的人生”留给我们世间有情的经验和启发,竟然就是佛家所说的人生即苦,人间至福其实就是死亡,这是人生最后的解脱!


小说 Ein ganzes Leben封面


《大雪将至》,[奥地利] 罗伯特·泽塔勒著,刘秋叶译,南海出版公司,2018年6月版,176页,39.00元

《一个完整的人生》是根据罗伯特·塞瑟勒同名畅销小说(国内译本译作“大雪将至”)改编而成的一部电影,叙述的是一位20世纪生活在阿尔卑斯深山老林中名叫安德列亚思·艾格尔的山民的人生故事。艾格尔是一名私生子,年幼失怙,被其叔叔接到地处偏远山谷的农场,作为养子与叔叔一家同住,受尽了冷酷无情的叔叔的欺凌和摧残,还曾被打瘸了一条腿。在他18岁那年,他终于逃离了叔父的魔爪,自立为一名樵夫。他在深山里租了一间小屋,平日以出卖力气,为他人帮工维持生计。于此,他遇见了他一生的生命之光——玛丽,赢得了他随后坚守了一生的爱情。可是,幸福的时光十分短暂,一次因建电缆线路实施爆破而引发的雪崩夺走了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的玛丽,同时也夺走了艾格尔一生的希望和幸福。从此,瘸着双腿的他,日出日落,辛勤劳作,贫困而顽强地活着。二战时,早已身心俱残的他,依然被纳粹政权强征入伍,被派往高加索前线作战,又很快遭队友遗弃,独自孤守山间战场,直至神情迷惑,自投入敌方阵营,成了苏联红军的战俘。八年之后,艾格尔得以生还故里,却连一个栖身之地都无处可寻,但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坚定、勤劳和倔强,不喜不悲,无欲无求,只是顽强地活着。电影中不时出现一个男人的背影,从孩童到少年,再从壮年到白发苍苍的老年,他的背上出现过世间万物:普通的背包、沉重的稻草垛、枪杆和垂死的老者等等。艾格尔一生所受的苦难,无疑远远超过了一名苦行的僧侣,但他的爱情故事几近童话:一生只动心一回,一生只爱一人,爱人逝去即封心锁爱,心里有话只愿意向身在另一个世界的爱人诉说。世界待他如此薄情和残酷,而他却依然宽厚坚韧,善待世间有情,只是自己一个人苦苦地活着,从容地等待死亡。时光荏苒,当他终于成为一名步履蹒跚的老者时,他猛一抬头即发现他居住的小镇和整个世界都已经面目全非,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样子,从未离开过小镇的他感觉“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最后,他坐上镇上一部环山游览的巴士,环山走了一圈,看了一路,体会了一下他身边这个已经变化了的世界。此时,他一生悲欢离合的场景便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的意念中悠忽闪过,似漫长却又短暂。他静静地躺在花草之中,无惧无畏地等待着“冷漠的老妇人”(死神)的召唤。最终,在他栖居的小屋中,他把他最后的人生体验,向他的玛丽一一诉说,这是他感觉人间至福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然后一下扑倒在小桌子上,去另一个世界和玛丽相会了。

无疑,艾格尔只是二十世纪欧洲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的一生除了参与二战的八年外都在深山老林中度过,除了饱受非常人所能忍受的无尽苦难外,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作为,他自己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在《一个完整的人生》这部小说问世之前,外面的世界对他自然更是一无所知。《一个完整的人生》这部电影是一部典型的欧洲小制作电影,它对艾格尔人生经历的叙述和表达,采用的基本上是白描的手法,其中没有什么特别能刺激人感官的大场面,更没有任何“宏大叙事”式的表达,也见不到政治正确的道德说教和对历史是非的评判,但整部电影却给人以史诗般的震撼力。但这种震撼力并不来自电影特具的表达力量,而是来自电影故事本身,它所叙述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人生经历折射出了一部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时代历史。有人说时代的每一粒尘埃落到个人的头上都是一座大山,所以,落在个人头上的每一粒时代的尘埃都可以是一面历史的镜子,可以照见一个时代的历史。

艾格尔虽然只是一个小人物,但他的每一段人生经历都与那个时代欧洲的历史和社会有着紧密的关联。例如,他参与的阿尔卑斯山电缆车线路的建设,以及导致他失去了爱人的那场雪崩,表现的是欧洲工业化、现代化给世界带来急速的变化和进步的同时,也对自然和人性造成了巨大的破坏;而身心残疾的艾格尔的战争经历,则凸显出了那场由纳粹政权挑起的世界大战的荒诞和残酷;战争对他的摧残远不止于夺走了他八年多的自由,并失去了栖身的家园,更是让他失去了对物质和精神的一切追求;战后欧洲的重建和复兴,世界在急速的变化之中,而他却在故土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陌生人和游离于人世之外的空心人,早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玛丽是他唯一的心灵寄托;他少年时代寄养在叔叔家中的苦难经历,也典型地道出了人类天性本来就有善(老奶奶)与恶(叔叔)二面的道理,人类不能期待这个世界至善至美,想望人类永远对你温柔以待,但也不应当那么容易就被人性的恶击垮,要有脱离和战胜恶的勇气和能力。像艾格尔这样一个小人物的经历,单个看来确实微不足道,无足轻重,而若把它们放在那个时代的大历史中来考察,则个人人生的每一个细节都具有时代的意义,都会令人惊心动魄!这大概就是为何当艾格尔临终时在脑海中一幕幕地回放他的人生经历时,他感受到的“唯有惊愕”,原以为平淡的苦难经历,其实都是令人惊叹的时代历史的细节。

近二十年前,我在美国偶然读到了当年一位住在我隔壁宿舍的美国同学写的一本书,书中描写的就是我们南京大学历史系七八级五位同学的人生故事,时间跨度历五十年,始于1955年,止于2005年。这五位同学虽然不能说都微不足道,但至少没有一位是家喻户晓的知名人物,他们的那些故事放在今天也一定上不了“今日头条”,可当我读这本书,知道这些发生在我曾经熟识的同学们身上的故事时,却常常惊讶得无以名状!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常常会这样想,我自己迄今的人生经历平淡无奇,乏善可陈,但若要是也被人这样写下来的话,是否也会让读者感觉引人入胜,甚至惊心动魄呢?我感觉那五位同学的故事若要是没被这样放在大时代中贯穿起来叙述的话,也并不见得比我自己的故事精彩很多。我相信落到我们头上的一粒时代的尘埃,不见得一定都会把我们彻底压垮,但每一粒尘埃一定都能清楚地折射出这段大历史的某个具体细节,它一定都是扣人心弦,令人动容的。

我之所以敢说《一个完整的人生》这部电影其实是一部欧洲二十世纪的时代史,这不仅是因为我对这部电影有上述这些粗浅的理解,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在现实中曾经遇到过一位与艾格尔的经历非常相似的德国人,他是1990年代初年我在波恩留学客居Bad Godesberg镇附近一座屋子达二年之久时的德国房东。这位老人与世纪同龄,我住进他房子时他已经是九十三岁的高龄,先后经历了二次世界大战。二战结束时,他被抛弃在波兰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花了近一年的时间从那里走回家乡,一路历尽艰辛,自不待言。待他回到家乡时,发现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他已失去了过去所拥有的一切。于战后重建时代,我房东的境遇看起来要好于艾格尔先生,他最终成了工厂中的一名技工,并建立了家庭,挣下了这一座不小的房子。在我与他同居一个屋檐下相处二年多的时间内,我很惊讶地发现他从来没有真正走出青年时代战争给他留下的创伤,他一直活在对过去的回忆中,他对当下这个世界出奇的无知和漠然,过着一种十分单调和机械的生活。他每天同一时间起床、入睡,每天按既定的计划做着同样的事情,准备自己的一日三餐,和整理、打扫自己的小院和房子。起初他甚至要求我每周六早晨九点必须出门,由他来打扫和整理我的房间,换洗床单。我花了很多口舌才终于让他同意我自己打扫房间,这样周六早晨我可以睡个懒觉。他每日三餐吃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千篇一律,日复一日。早餐是生鸡蛋拌生牛肉片,再加上几片生洋葱,中餐和晚餐则从来都是煎炸的牛排或者猪排,还有油炸的土豆,从无变化。每次我炒个菠菜或者做个别样的中式炒菜,请他和我一起享用时,他都会惊讶地问我你这是做的什么东西,他连整棵的生菠菜都从来没有见过,令我瞠目结舌!他年轻时一定有过美好的爱情,有次偶然在楼顶阁楼上见到一个尘封已久的纸箱,见里面装的是他和他太太年轻时的很多照片和来往书信,让我惊讶年轻时他们曾是那么的俊朗、美貌,他们的爱情也曾如此的热烈和激情。在我搬进去住时,房东太太早已经被送进特殊的养老护理院了,但每隔两周的周末,房东都会把他老伴接回家中住上两天。其实,他太太早已处于失智状态,看起来还有点躁郁,每次她回来住时,这原本十分平静有序的家中马上就会乱成一团,常常在深夜还会听到他们激烈地在争吵,这状况真的是如德语所说的Hoelle los,“地狱开张了”。每次送走他太太,房东都像刚下了战场,疲惫不堪,对我说他再也无法忍受让她回家来了,可二周后他照常又会将她接回家中,继续忍受其折磨。比艾格尔更不幸的是,房东还有一位没出息的儿子,他不但从不给予老父亲任何的照顾,而且还时常要来向他索取财物。几次我看到屋外有人探头探脑,仔细打量着这座房子,一问才知道他们是房东儿子的债主,他们觉得要从他儿子那里讨回钱财是不可能的了,故期待房东百年之后他儿子或能够继承包括这座房子在内的巨额遗产,以偿还久借不归的那些债务。或正如这些债主所愿,平日身体健朗的房东一日竟一睡不起,无疾而终了。他常对我说:他九十岁时的身体状况远好于他六七十岁时,活到百岁估计是没有问题的。也许他也和电影中的艾格尔一样,突然觉得自己已是那么的累了,完全可以笑对人间“至福”了。我德国房东的“一个完整的人生”,一样是二十世纪欧洲的一部时代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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