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默雨言秋
这些年来，不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我看见雕刻的石头人，我就想起几十年前那个难忘的故事。
那一年，我家的北屋被一场大雨淋倒了后墙，请来泥瓦匠修房子的时候，泥瓦匠建议把地基挖的深一些，理由很简单：基础牢固，墙才不至于倒塌。就是这一次挖地基，挖出来一块人工雕刻过的石头，有头，有眼睛，还有鼻子和嘴，看形状像人，于是，我称呼它小石人。由于没地方存放，泥瓦匠就把它抬到了大坑嘴上了。
夏季，雨水涨满了水坑，小石人便被淹没在清澈的水里，上面露出一个面，像一叶小舟接受着水波的拍打。人们踩在上面洗衣，乘凉，到了冬天，水退下去了，整个小石人暴露在骄阳里，孩子们便在上面和泥，做泥钱。那时候的我，包括大多数村民，没有现在追根问底的兴致，只知道是一个石头雕刻的人，别的事没人过问。
“二小，你看什么？”
一天，我站在石人上，一身灰色的衣服倒影在水里，正是秋天，坑水变得蔚蓝清澈，成群的鱼儿摇摆着尾巴在水里遨游，我专注看鱼儿，给鱼儿喂食，欣赏它们矫健的身姿。
身后飞来一声喊，这喊声有些陌生，不像村里人的口音，听着到有点儿河南腔调。
我的目光不得不从水面上移开，转向身后，这才看清一个背着军用包，长方脸的男人站在我身后坑沿上，大声喊我的名字。
我有些愕然，我根本没见过这个人，更谈不上认识他了，我朝他笑笑，算作回答吧。
那人像当头挨了一棒，孤零零立在坑沿上，离我大概有三米多远，我看见他两眼睁的圆溜溜的，牙帮骨在不停错动，两道小刷子般的眉毛紧紧地颦在一起，突然，他把背上的包朝地上一扔，两臂朝空中一仰，抬起腿“呲溜”滑入顺斜坡滑到水边，跳到小石人身上。
小石人面积很小，只能勉强站两个人，他能站稳吗，万一掉到水里呢？一股担忧的潮水从我心里漫过，想喊他离开这儿，让他赶快上岸，但没说出口。那人抖抖站在石人上，脸色铁青，两眼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贪婪，愣愣的望着脚下，又蹲下身子抚摸石人光洁滑溜的肌肤，两手沾满了湿漉漉的水，他毫不在乎。
我感觉惊奇，我从来没见过他，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近乎哀求：“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呵呵，”那人笑了，朗朗笑声如一串摇动的铜铃，但我发现，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小石人，“我是你表嫂弟弟的外甥，多年不见，你怎么能认识我！”
“那么？”
他知道我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抢先说：“你就喊我小三子吧！”
好一个小三子，这名字好像我听说过，又难以想起来什么时间，在哪里听说的，我想一会儿，如顿开毛塞，我表嫂的家在河南，离这里几百里地，平素又不来往，哪能认识！不过，我有些疑虑：“你怎么来这里了？”
起风了，晓风吹动着水面，写下一条长长的水线，一条推动着另一条，像一条无线延长的省略号，直冲到坑边岸上泥土里，才渐渐消失。
“我去县城办点儿事，正好从这里路过，顺路看看你们。”
既然是亲戚，就要以礼理相待，我想起了我读书的时候，论语上的一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句子。
“走吧！去家里坐坐，喝口茶，休息休息！”
有趣的是：小三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抚摸着小石人光洁的表面：“不麻烦你们啦！在此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
“那么？到了家门不去家里，情理上我过不去呢！”
“我心领了，我要谢谢你的好意！”
“你不愿去家里，，我把饭菜端这里，你看如何？”
“好，太好了！”这次，小三子没拒绝，眼睛深情的看一眼小石人，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那就坐在小石人上吃吧！”
吃罢饭，那轮清纯通红的太阳慢慢落山了，夜幕随之笼罩住水坑，小石人渐渐模糊不清了。
“我走了！”他与我道别的时候，又看一眼小石人，眼神是那样眷恋，那样深情，我无法读懂它的含义，直到他恋恋不舍离开这儿百十步远了，我脑海里还缠绕他刚才的情景。
隔天，小三子又去了县城，回来时又从我们村里路过，又坐在小石人身上，双手爱抚的摩擦着小石人，我又在小石人这里进行了一番人情招待。
从此，隔三差五，小三就从这里经过，我就在这个小石人上热情款待他一番。
到了冬天，白皑皑的大雪覆盖了大地，冷嗖嗖的风刮秃了整个世界，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我想，小三子不会冒着这样的天气去县城吧？出乎我的预料，一次，小三顶风冒雪路过这里，也巧了，赶上我家里摆宴席请客，小三子自然也受到了邀请。
“好吧！”小三欣然答应了。
“那就去家里吧！”
但他却摆着手：“不，不，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外边寒冷，我给你找个清静暖和的地方！”
“不必！”小三子又一次拒绝了，“我坐小石人上吃饭喝酒习惯了，就在这里吧！”
我还想说什么，我突然发现他不说话了，眼睛瞅着大雪覆盖下的小石人，脚步慢慢的，又轻轻地朝小石人那边移动。
既然如此，主随客便，我只好把酒菜端到小石人这边来。
小三子边吃边喝，看他那样子，十分舒心惬意，按照以往经验，三杯酒下肚里，他的话盒子应该打开了，这次不同以往，绷着嘴，一句话不说，但我看出来，他喝一口酒，眼睛就打量一下小石人，好像小石人是一块金子，一块磁石，深深吸引着他。
喝酒喝到半醉的时候，小三子两眼突然冒光，我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令他这样。
我问：“你怎么了？喝多了？”
他不吭声，突然掩面哭泣起来，一边哭，一边抚摸小石人。
我一阵心慌，看他痛苦的样子，心想，他一定遇到了难处，不然他不会这样伤心：“你，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吧！我能办到的，一定帮助你！”
他这才止住哭，抹抹眼泪说：“我欺骗你们了，我不是你表嫂弟弟的外甥，我也不是去县城办事！”
我有些愕然，但我很快又打消了疑虑：“你喝醉了，喝醉酒的人思维都会乱套，你今天也一样！”
小三子白我一眼，又低下头，目光再此肆意的打量小石人，一次又一次，似乎要把小石人塞到眼皮里头。
看他那表情，我惊诧不已。
他终于开口了：“我看到了这个小石人，很像我家里那一个，它是我爷爷的心爱之物，有一年闹灾荒，我爷爷为了全家糊口，忍痛把这个小石人卖给一个收破烂的人，爷爷去世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这个小石人找回家里，放在老人家坟头前，如今，我见了这个小石人，想起爷爷临终的嘱咐，我宁愿出当初卖价的十倍价钱，赎回这个小石人。”
“哎吆，是这样！”我听了很感动，不禁惊叫一声，孝心是上天赋予的，小三子是一个大孝之人，我不能违背了他的意愿，何况，这小石人放这里，除了被雨水冲刷，站在上面看看水坑里的鱼儿遨游，没什么用途，何不圆了小三子的心愿。
“你怎么不早说，还有不行的事！”我很爽快的答应他了，我不能要钱，小三的这一片孝心，足以让我万分感动。
小三子再一次抬起头，一丝喜悦掠过他那黄黑的脸：“这......难言的话语迅速扩充了小三子全身，小三子突然觉得眼睛一亮，下意思在光滑的小石人上踢踢踏踏。”
小三子拉走小石人后，再也没见过他的影子。
直到二十年后的一天，我去县城办事，走进文物展览馆的时候，看见展厅里摆放着一个小石人，仔细看，让我大吃一惊：这不是当年我家那个小石人吗！
再看，旁边树立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唐太祖年代字样，价值一千万人民币。
我愕然了：“这是我家的小石人，我受骗了！”我激愤了，情绪失控了，大声喊起来，“还我小石人！”
管理员眨着惊异的目光看我，似乎看一只发疯的猴子，众人笑，笑得很悲哀：“笑？你们笑个屁！你们了解这个小石人的来历吗？”
来，到我办公室说话！从屋里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朝我笑笑，那笑，似乎隐藏着不可当众人面说的秘密。
我默默点点头，我知道大吵大闹没用，管理员的话也许给我明确的答案，我说：“谢谢！”我跟着那个中年男人走进他办公室。
“你认识这个小石人？”
“我修房子地下挖出来的，当然认识！”
“后来送给谁了”
“小三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二！”
“真的？”
“那还有假！”
“那好！”管理员看我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小三留给我的遗言：上面写着：对不起，二十几年前，我欺骗了你......
我很悔恨，还是把小石人还给你吧！
【作者简介：】刘庆林，笔名：默雨言秋，山东聊城沙镇乡人，从业于中国铝业山东分公司。2018年退休后开始文学创作，在“铁血读书网”，“番茄畅听”，“番茄读书”，“喜马拉雅”等网络平台发表文字200余万字，其中含160余篇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我的国企岁月》，《并非两人世界》，《鲁西烈火》并被改编成音频小说，一年间《鲁西烈火》收听率达100万人次，短篇小说“一束夜来香”被2023年国际书刊选编为优秀小说，并结集纸质书籍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