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拜完年，我就住进了南阳宾馆。
我一向喜欢这种老的机关招待所，老四星酒店。虽然设施并不是最新的，但是各种固定资产的投入摊销折旧早就完成了。服务员也是多年以来经受过考验的。她们在殷勤和慢待之间，会找到一个很好的平衡。
但是在这样的宾馆里写东西，还真是这趟重走文学路养成的习惯。路遥写《早晨从中午开始》在省委机关招待所，写《人生》在甘泉宾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投笔在榆林宾馆。
白天院子里的樟树下走一走，什么也不干，看一家几口人从外地赶来参加婚宴，热热闹闹的；看年长的保安在阳光下四处晃悠着，真是我理想的生活啊；看服务员提着东西，羽绒服里面穿着薄薄的制服，盖不住冷风吹在腿上，哆嗦着快速从一栋楼穿行到另一栋楼。
还有美团骑手，穿着黄色的衣服，边打着电话边提着外卖，在停车场和客房之间穿梭。这是老酒店的另一个好，没人难为骑手，外卖可以上楼。
只有到了晚上，一切人声寂静下来。偶尔从白河边传来了烟花的声响。我开始动手写一点东西。写得很慢，一天500多字的样子。凌晨伴着一些电影和有声书的声音睡下，一直蒙头到10点多钟才醒来，磨磨蹭蹭收拾起床，已经错过了酒店的早餐。
看，作息和路遥看齐了。
但是和路遥写作不同的是，他总是吃不上一口热饭，而我吃饭不成问题。春节期间，周围大多数的餐馆还没开业。我打开美团点了两份外卖，一份是远处一点的山西面馆，一份是霸王茶姬。面馆是好面馆，我线下去过，霸王茶姬我经常喝。
骑手提着两兜东西按响了我的门铃，我拉开门他就跟我说新年好啊。我也说新年好啊。我注意到他肩膀上的水迹，回头看向窗外，“哦，下雪了”。
“下雪了”，说完他就从门口消失了。
吃了，喝了。是不是该写点东西了？但是我突然想起来，用完了平台发的春节红包之后，到手的价格甚至比线下还低。所以我把差价加上5元钱，这是我认为的合理的最低配送费，一起打赏给了骑手。
打赏，这是我自己面对“骑手们给我带来了太多的生活方便，却好像没有从算法那里得到足够回报”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
瞎寻思完了，是不是该写文章了？还是没有，我又玩起了DeepSeek。整个春节期间谁能比DeepSeek更火？我最近沉迷于它强大的推理，精细的方案，以及偶尔煽情的表达。总会拿一些自认为困难的问题捉弄他。
我下意识把一个问题输入进去，“谁是现在中国最忙的人”。我脑海里面还残留着刚才给我送餐的骑手的身影，所以我希望得到的答案其实就是骑手。
这是它的答案。
虽然DeepSeek给出了几种风格的回答，其中一种还有雷军。但是外卖骑手是答案里出现频率最高的。
接下来，顺着这个骑手这个答案，围绕骑手最有争议的几个现象，我让DeepSeek逐条分析：
“如果骑手是中国最忙碌的人，他们获得的收入怎么样呢”，“为什么平台不能直接大幅提升骑手的待遇，或者给骑手的效率松绑”，“社会舆论对骑手的关注和同情，为何和打赏占骑手收入的比例，形成鲜明的对比”，“骑手们承担着高强度的劳动以及算法的严格的算法考核，为什么还是源源不断有人投身这个职业”。
DeepSeek不仅仅是完全理解了这几个问题，而且是几乎层层递进地把每个问题背后的核心矛盾展示给你。
首先关于收入，骑手们较高收入和高强度劳动，高流动性无固定社保的矛盾。DeepSeek讲了，平台不能一步到位提升骑手收入，降低劳动强度，是商业竞争中的囚徒困境导致的。美团并非如很多人想象的那样，是腾讯阿里那样的巨无霸公司。也没有主营业务是游戏、广告那些公司那样光鲜的利润率。
根据2023年财报，美团2023年经营利润134亿元，经营利润率为4.8%，而且依然面临着阿里巴巴和字节跳动本地生活业务强有力的竞争。没有办法向圣诞老人那样慷慨地向骑手们送出礼物。
然后，外部舆论对骑手的关注和同情声量很高，但是由个人直接发起的善意，打赏，却只占了骑手收入的不到1%，中国人更希望平台或者政府解决问题，而不是像外国用那样直接给予优质服务小费。
最后，城乡二元结构释放的巨大劳动力，让新人还在源源不断涌进外卖平台，作为个体他们的议价能力有限。
如果DeepSeek只有看待问题的理性，和表达的老道成熟，那它只能代替《Yes, Minister》里面的汉弗莱，告诉人们虽然这个系统到处都是问题但是所有人无能为力，即使你贵为首相。
于是为了检测AI提供解决方案的能力吧，我问下了一个问题，“如果无法提升外卖骑手的收入，有什么短期措施可以在春节期间提升他们的幸福感呢？”
DeeSeek从企业、政府、消费者、社区、技术五个方面给出了一个1000多字的方案。这个方案并非不可执行，但是由于过于面面俱到读起来像是“汇报文学”。
世界上唯一的病是“穷病”，如果没有预算的限制，那么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坏事都不会发生。甚至包括DeepSeek自己的诞生也是如此，如果没有显卡和算力的限制。DeepSeek的出现也不会让美国很多AI大神拍红大腿，大喊“约束是伟大艺术之母”。
所以我从里面摘出来它提供的一个答案继续追问方案，“如何向春节留守的骑手发放一次性红包”，而且加上了一个限定词“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目标是“最大程度提升他们的幸福感”。
画风这就从“汇报文学”转向了“OKR”了。
DeepSeek不仅设计了规则和流程，还给出了执行的要点和验收的方案。
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代入了自己是在平台发起这个项目的leader，而DeepSeek是一个聪明勤勉的下属这样一个情景。我开始进入杠精模式了：
“这个算法要向社会公开吗”，“如果不向社会公开，会不会被批评为黑箱”，“如果公开，会不会对算法公平性的讨论盖过了发红包本身，模糊了焦点，甚至导致骑手为了红包增加工作量，加剧了算法的剥削感”……
最后DeepSeek给出了一个“原则公开但是参数保密，然后叠加反内卷机制，并让学者社会组织和用户一起参与”的方案。我看完只能说，班味儿很重，但是我来干也就是这样了。
然后我真的手贱搜了一下“美团、骑手、红包”几个关键词。发现真的，他们就在春节期间上线了一个给骑手发红包的活动。
“1月29日（正月初一）上午，社交平台上陆续有骑手小哥发帖，称自己收到了美团发放的拜年红包。有小哥称，自己节前已经返回老家，与亲友叙旧时突然看到骑手群里有人晒出红包截图，自己点进骑手App之后，也收到了288元的拜年红包。据不完全统计，目前美团骑手收到的红包金额从88元、288元到888元不等。”
“除针对老骑手的感谢红包外，1月29日（正月初一）晚上，还有覆盖数百万骑手的“全家福现金抽奖”活动，除小部分因线上支付通道等原因无法参加的骑手外，在2024年第四季度有过跑单收入的骑手均可参加，现金抽奖红包单个最大额度为10000元。有骑手晒图显示，坐标深圳的一个骑手成为第一个获得10000元抽奖发红包的人。按照上述规则预估，本轮现金红包金额将达到数千万。”
而且我继续搜下去，发现不仅仅是红包问题。美团这几年做的所有关爱骑手方向的事情，同舟计划，袋鼠宝贝公益计划，给骑手增加免罚次数和申诉通道，超长时间工作强制下线，补贴老字号和精品小店，重点补贴占比11%的老骑手，几乎和DeepSeek建议的一样。
我知道有些内容是因为美团做了在先，DeepSeek学习了新闻和宣传稿件的文本在后。但是这种很强的逻辑性和对应性，还是让我不得不发出一个感叹，开水团的一些L6、7、8们，你们可能危险了。
不过我同时注意到了一点，DeepSeek是一个的理性和情感都过剩的AI，总是在每次给出方案和建议后来一段上价值的总结。它接连丢出的术语，与其说是一种思辨和逻辑，不如说是一种修辞。好像它学会了中文互联网上一种很不好的风气，又像是想写出高分作文的高三学生。
所以我开始和它讨论一些真正的理论问题，比如算法。
我丢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在我们刚才的讨论中，算法可以明显支配一个人的幸福感，那么什么是制定算法时最重要的原则”。
DeepSeek显然没有我想要的，那种哲人式的，独断性的观点。而是一口气给出“伦理有限、透明和可解释性、反异化、共同参与、幸福溢出”六个原则。而且给出了一段路径实现代码，并且附上了一些正面的例子。
我继续问下去，“想要指定这样完美的算法，你觉得是发明一个良好的制度，还是发挥人本能就有的善意呢？”
DeepSeek的答案基本上就是制度很必要，善意很重要，两个东西是要螺旋上升才能实现进化的，甚至它用的例子正是外卖平台的三个阶段：
算法一开始野蛮生长，片面追求效率；然后逐渐吸纳大众的意见，逐步解决商家、小区等骑手配送的节点和痛点问题；最后立法要求算法取中，更多骑手的压力指标被纳入考量，召开骑手参加的恳谈会。
“终极形态是善意和制度的数字孪生。”
当然它最后依旧来了一段贯口，“完美的算法系统需要建立‘制度为骨、善意为魂’的共生体……”。
嗯，我确实有点烦这个AI了。我必须主导谈话了，于是丢出了引导性很强的一个问题：
“如果制度的改变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那短期想要改变现状，是不是需要最大化发挥人的善意，而不是所有人等待制度改变？”
终于DeepSeek给出了我想要的答案，“在制度变革的漫长进程中，最大化发挥社会善意确实能为弱势群体构筑一道“人文防护网”，但这绝非对制度缺陷的妥协，而是通过“善意杠杆”撬动系统性变革的支点。”
然后给出了把善意作为一种战略，到一种制度，最后到一种“政治”的三阶段路线图。最后还给出了一个终极公式和一段总结。
在这段总结里面有一个词汇叫“善意密度”。它让我想起了最近有一个伪托DeepSeek创始人梁文锋的口吻，用DeepSeek写的一个公开信。信虽然是假的，但是里面有一个词汇让我印象很深刻，叫“善意涟漪”。
我让DeepSeek辨析一下这两个概念，而且特别用了一个和人对话的方式，“善意密度有意思，你最近还提到一个词汇善意涟漪对吧”。
DeepSeek的回答一下子从无情的数据罗列机器，也变得开门见山，“是的，“善意涟漪”与“善意密度”共同构成了一个动态的善意传播模型。这两个概念的关系就像“池塘中的石子”——密度决定石子激起的波纹强度，涟漪决定善意扩散的广度。在解决外卖骑手困境这类系统性社会问题时，二者的协同作用至关重要。”
看来AI的答案还是要人类注入灵魂。我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我像从学生嘴里听到正确答案的老师一样给出了一段评语，“很多时候，处于困境中的人，让他感受到外界的善意存在，比这个善意本身包含的金钱价值更为珍贵“。
DeepSeek的圈圈又开始旋转了，它以这样一段话开场，
“确实如此。对于身处困境的人而言，外界的善意往往能穿透物质匮乏的表层，直抵人性深处未被满足的情感需求。这种看似无形的精神力量，其价值远超出简单的经济衡量，因为它触及了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的根本存在需求，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维度解析其珍贵性……”
然后它从“神经科学的底层逻辑，社会资本的重构，意义感的重建，善意的复利效应，构建善意-尊严-能力的正向螺旋，善意与金钱的共生关系”六个部分详细阐述了我的观点。
最后DeepSeek以这样一段话结尾，
“正如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穆罕默德·尤努斯所言：“当我们在乞丐的破碗里放入的不是硬币，而是一粒种子时，救济就变成了革命。”对困境中的人而言，善意的珍贵之处正在于它既是温暖的火种，也是点燃系统性变革的引信。“
这个答案让我感到一阵理性的空虚和存在的迷茫。因为它完全就是我想说的。虽然任何人都可以和DeepSeek对话，都可以得到那些看似理性和客观的总结，但是当它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射出你内心的想法并完成进一步的推导时，你还是会感到一种被凝视的恐慌。
此时我只好看向窗外的香樟，这个不算寒冷的冬天里它的叶子没有变黄。此时阳光和它形成一个独特的角度，树下仍然是保安、服务员和外卖骑手的穿行。
我想起来另外一个AI，Claude。当它被问到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时，它的答案是“我想感受时间的流逝“。
果如海德格尔所言，存在的本质是时间。这是我们和AI之间最后的防火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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