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春节临近的日子,冷空气正在缓缓南下,隐约中似乎有爆竹声从远处传来,愈演愈烈。人们开始送酒送油,互相传递温暖的祝福。三亚那边的老同学泰利,却给我送来一札诗稿,足足有一万块人民币那么厚。云龙小镇蒙昧的灯光下,我一页页地读着这些诗稿,鬼鬼祟祟的,就像一个穷鬼在暗室里数着一张张崭新的人民币,想象来年风调雨顺,勤劳的人必定会有大的收成,善良的人会有好的报应,鳏居的人必定能够娶得上媳妇,蒙冤的人,正义必定能够得到伸张……此时此刻的我,已经管不住自己的想象力,它像一匹喝了飞天茅台的红鬃烈马,在海南岛云彩飘扬的上空奋蹄狂奔。而作为已经年老退休的本分百姓,社会上也没有闲人要来管我,即便管住了我也管不到那匹醉酒的马。任何人都不能够成为它的骑手。
不管泰利人生的终点将会有怎样的辉煌,他的起点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那个起点就在海南岛西南角一个叫作丰塘的村子,离省会海口最远的地方。这个旮旯恰巧也是本人的起点——我列祖列宗生命的终结之地。1960年代,以这个村庄作为起点的约有两千人,后来陆陆续续加入进来的,就已经数以万计,这个数字目前还在不断攀升。据我粗略统计,在村庄存续的五百年时光里,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数基本持平,死亡的脚步与生育的脚步一样匆忙,并驾齐驱。在我的印象中,本地几乎没有过生日的习俗,但丧礼总是办得异常隆重。人们悄悄地来到这个村子,然后大张旗鼓地离去,说不出是豪迈还是悲怆。如今,活着的人鸟兽一样东奔西走,死去的人肉身则归葬在村子后面的沙岗,至于他们的灵魂,就不知飘往何方。沙岗上的沙子无比干净洁白,像淘洗过的大米一样,仰躺下来特别舒服。岗顶兀立着一棵不知名的古树,因为造型怪异被称作三脚树。据我祖母讲述,至少从她记事的时候起,这棵树就已经停止了生长。奇怪的是,去年夏天,这棵没有年龄的树突然枯死了。尽管它在风中伫立,还是让村里的老人们感到深深的不安。他们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还把人的命运与树木联系到了一起,忧心忡忡地关心起日照强度与雨水数量的对比关系,然后到土地庙里供上一炷香。但更多体格健壮的年轻人觉得这没什么,不就是死了一根柴火吗,还不如踩死一只蚂蚁,每天都有人在大刀阔斧地砍伐,天底下哪有比这更小的事情!他们认为自己能够对自己的命运全程负责,他们甚至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老去,他们被自己的年轻蒙住了双眼。
丰塘其实不是这个地方的原名。在元朝甚至更早的时候,这里叫作番塘,是番人,也就是外国人居住的地方。在遥不可及的年代,海南岛处于海上丝绸之路的要津,全世界喜欢钱的人都往这里跑。往来于中国和印度、阿拉伯和南亚地区的商人,会在岛上一些口岸边停留,搭建自己的居民点,番塘就是其中之一。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番人们的身影神秘地消失在历史的深处,只在沙地里留下一些瓦砾和陶瓷的碎片。到了明代,衣冠南渡的汉族人,才在他们的废墟上建立了村庄,名字也改为寓意美好的丰塘。多个宗族的血脉,像一棵棵植物在沙地里生长,枝叶纷披,瓜瓞绵延。泰利和我分别属于不同的枝蔓,是两颗不甜不苦的酸瓜。曾经作为子孙一再给别人磕头的两个人,如今已经头发斑白,快要活成祖宗的模样,所幸路上见面还能认得出,不至于打起架来。
在国人根深蒂固的风水观念里,坐北朝南是最稳妥的居住格局。但丰塘的风水格局是坐西向东,背靠大海,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春暖花开。泰利家在村庄前面正中的位置,占尽地利,风生水起;我家在村庄后面靠西的边缘,相距不到两里路。太阳每天从他们家升起,往我们家落下,留下烈士鲜血一样绚丽的晚霞,在宣纸一样的天空漫洇开来。懂风水的知道,背靠大海就等于无依无靠,无依无靠靠的就是自己。从丰塘出生的人,很早很早就明白这一点,不管遭遇什么,都告诉自己应该无怨无悔,无论肩上的担子有多重,都要一道道沙岗地扛过去。当然,不明白的人,也不是一个都没有。
村子前面是那个著名的水塘,荡漾着半咸半淡的水体,生养出的鱼骨头酥软,不用牙口咀嚼就可以吞下去,无须加盐蘸料就十分美味。特别是那些傻头傻脑的河豚,多少人拒绝不了它们的魅惑,不惜送上自己的性命。村庄的后面,横亘着三道高高的沙岗,翻过沙岗就是一望无际、令人心生肃穆的汪洋南海。过去,远海作业的船可以抵达越南中部海岸,从波涛里钓上无比漂亮的大红鱼,娶回对岸边穿着短襟上衣的小姑娘。新鲜的红鱼吃起来味同嚼蜡,与秋天的萝卜差不多,腌制过后却是滋味无穷,尤其是和肥猪肉放到一起炖煮的时候,丰塘真的就是丰塘,无愧为这一带著名的鱼米之乡,十里八乡的漂亮女子趋之若鹜争着要嫁过来的地方。泰利和我小的时候吃掉的鱼,或许比谷米还多出一些。作为动物的我们,对得起大米,甚至勉强对得起人类,却有些对不住鱼虾。回头想想就感到后怕,没成就什么样事业、作出什么贡献的我等,这辈子剥夺了多少鲜活的生命!真不好站到它们的立场上来看自己的吃相。
上面所说的这些,都是泰利生存的背景。这个背景里活动着数以千计的人,其中有一个就是我本人。如果将他的人生故事编成剧本上演,本人就是其中的路人甲或路人乙;反过来不知道还能不能成立。从小学到中学,泰利都是一个成绩突出的学生,他的聪明村子里人人皆知,这让他一度非常骄傲,眯缝着眼睛看人。其实他一点也不近视。记得小学时候,在同学的鼓动下,二人之间曾经进行过识字比赛,我输给了比我大一岁的泰利。他眉飞色舞的样子,让我感到羞愧难当,当时就想爬到开满红花的凤凰树上跳下来。现在想来,输其实无关紧要,能够让赢的人高兴得忘乎所以,反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何况这个人名字叫作泰利,泰山顶上还贴着利是,那么喜气洋洋。
1977年,百废待兴的国家恢复高考,泰利和我都榜上有名。各奔前程之后便少有交集,但彼此的行状和糗事各自都时有所闻。我是一个寡淡之人,没什么意思,许多故事都懒得在这种人身上发生,即便发生了也难以为继。但泰利不同,他不仅生性浪漫,而且进取心强,紧跟时代步伐,很多有趣的事情,都愿意找这样的人来代言。著名作家郁达夫有过这样的自叙:“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泰利自己也有差不多的意思表达:“只要拾回一寸光阴,就让蹄花一路芬芳。”(《我的世界》)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无疑比我要丰富、有趣和可读一些,江湖上的人士应当有所耳闻。退休之后,他的故事也没有要收尾的意思,只是从地上转移到纸上,酵化出一篇篇散文,一首首诗歌。从这些文字里,大体可以感受到他在烟火人间里的生活内容,还有那颗激情洋溢、不知老之将至的心。相对于他的朝阳似火,我反而显得暮色苍茫,波澜不起,不知跟两家的风水格局有没有些关系。
87版《红楼梦》剧照
迎春的爆竹声愈来愈近,读着泰利同学集子里的诗句,想象中那匹醉酒的马在我记忆里四处飞翔,复活了许许多多久已忘怀的往事。丰塘有一个特殊的习俗,除夕夜,迎春接福的鞭炮,须从村东头最靠边的人家开始燃放,渐渐向西接龙,由老村坊到新村坊,一户接着一户,谁都不可逾越,也不可间断。如此持续达六个小时之久,以排山倒海之势振聋发聩。泰利家属于较早迎春的,到了我们家这边接福时,天差不多就已光亮,该给孩子们发红包了。
泰利的这本诗集,既是他家过年的年货,也可以作为子嗣给故乡拜年的大红包。这本厚似万元人民币的诗集,虽然在银行里兑换不出哗啦啦的现金来,但对于写作和阅读它的人,有着货币无法估算的价值。为货币数量加减所困的人生,蝇营狗苟,神色仓皇,多么需要精神的抚慰啊。我们不能以诗歌来贬抑货币,弄得世界上到处是穷困潦倒、才华横溢的诗人,连个人都找不到;但也不能拿货币来贬抑诗歌,弄得到处弥漫着铜臭味,满大街行走的都是“孔方兄”,连个人也遇不上,弄得每一个门楣上都写着横批:查无此人!弄得连个快递包裹都不知道往哪送。
尘土里的生活,差了钱不行,差了人更是万万不行。如今,为了找钱把人弄丢,为了找钱把人绑架,让人想起缅甸泰国那边,歧路上到处奔跑着迷路的羊群。我看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把人给找回来,把迷失的羊给找回来,把魂魄给找回来。这就需要诗歌的召唤,而要有诗歌,就得有王维这样的诗家和他的山东兄弟,九月九日登上高坡遍插茱萸,还不能少了一人。要做诗人,即便春天未来或者已经过去,也要有绿油油的诗意在心底泛起。可没有诗意的稻草诗人实在太多了,割都割不完。这些人是诗歌宫殿里的乱臣贼子,是货币集团隐藏在诗歌阵营里的阴险的卧底,正是他们将货币兑换的原则,“引渡”到诗歌的语法里来。
在这里,还是有必要说明一下,我的粗口无非是想强调,诗歌与货币,是价值不同的两样东西,本应该可以相互叠加,锦上添花,火上加油,相得益彰。倘若不同价值都拿来相互抵销,最终我们还能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呢,老人家,您说是不是?
2025年1月13日记于云龙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