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1947年出生,原籍河北沧州,现居北京,1968年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现今北大荒农垦)插队知青,曾任《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国务院新闻办《中国网》专栏作家。当过大中小学教师,曾任《小说选刊》副主编。已出版50余种书,曾多次获全国及北京、上海地区优秀文学奖。
2024年4月13日,2023年度人民文学奖在四川古蔺郎酒庄园颁出,肖复兴获得本届人民文学奖特别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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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儿
文:肖复兴
一年一度的春节又来临了。作为中国传统节日里最重要的一个节日,春节过得越来越富裕,过年的年味却越来越淡,最后浓缩为一顿豪华的吃喝、一台电视台的晚会,乃至化繁为简为一个赵本山的小品,让大家乐呵乐呵,已经是一种不争的事实。
作为全球华人最为隆重的节日,春节是我们中华民族最为醒目的文化符号,承载着亲情、伦理、对未来生活的企盼和理想的文化意义,这是其他任何一个节日都无法比拟的。如今过年年味的趋淡,春节内涵的薄弱,重要的正在于我们对于春节这样的文化意义认识的不足。首先需要做的,而且可以做到的,就是增加年的仪式感,增加过年的年味儿。
当然,节日的仪式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不会一成不变,但是,其核心仪式不能够没有,我国的春节,最讲究的仪式,各地不尽相同,且名目繁多,但其中有这样几种大概是共有而不可缺少的。
一是要击鼓撞钟和燃放鞭炮,年的声音,从来都是粗葫芦大嗓门。我们对年的祭祀,和西方跪拜在神像或神父之前在心里默拜不一样,而是要大声呼喊出来,甚至借助于外力让声响得惊天动地,让神听得震耳欲聋。我想,这和我们国家长期处于农业社会有关,我们的神和节日更世俗化。腊月二十三的鼓点咚咚,表示新年到来的脚步声。古时称之为“腊鼓”,又称“年鼓”,老北京以前叫做太平鼓。老北京的太平鼓和除夕夜十二点在大钟寺、潭柘寺里撞钟的意义是一样的,都是对年的一种敬畏和欣喜。除夕之夜,鞭炮声彻夜不息,更是不可缺少的年的仪式。其原始意义,在于驱赶鬼魅,以后年的欢快热闹,也靠它来体现。
一是贴春联剪窗花,年的色彩,从来都是鲜红鲜红的。窗花可以在外面买,但春联是必须自己或请别人用毛笔亲笔写,贴在各家门上不能都是一个词儿,像现在买副现成的印刷体,千人一腔,千人一面。我们的春节的世俗化,正在每个人的参与,缺少亲自动手的参与,年的味道自然就淡。
再一是年夜饭,更能够体会到每人的参与和年的意义的相关性和重要性,这大概可以称之为年的味道。不管穷人家,还是富人家,丰简由人,却都要自己动手。也就是说,年夜饭,不仅是不能够如现在一样到外面饭店包饭,而必须要是在各自家里吃,而且是必须要每个人都自己动手的。年的仪式感、年的气氛和过年的心情以及对团圆渴望期盼的心愿,也都体现在这样的仪式之中了。
从腊月二十三之后到年卅的日子里,每一天都不能够闲着,都安排好了关于年夜饭的密密麻麻的节目单。各家都忙忙乎乎,红红火火。准备了那么多日子的各种美食,如同生旦净末丑一起隆重登场,而其中的饺子,是必须要在鞭炮齐鸣中最后亮相的,那是年夜饭这出大戏里梅兰芳的压轴戏。当然,最后再吃几个素馅饺子(里面必须包一个铜钱饺子以求吉利),这是年夜饭的尾声,甩出的最后一抹高腔的余音袅袅。然后去守夜、祭祖、团拜、迎神,这个年才算是真正地拉开了大门,迎接我们一步迈进了春的里面。
如此,年味儿才会浓郁。
年灯
文:肖复兴
去年的大年夜,我家后面老爷子家的那盏年灯,在他家封闭阳台的落地窗前,照往年一样,又亮了起来。
老爷子是位老北京,讲究老理儿。老爷子家这盏年灯,好几年过年的时候,都在点亮。从我家的后窗一眼就能望见,正对面老爷子家阳台窗前的这盏年灯,就这样一直亮到正月十五满街花灯绽放的时候。如今,满北京城,如老爷子这样坚持守候过年老理儿的人,不多见了。
每年过年期间,望着老爷子家这盏年灯,我都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母亲还在世,不管晚上我回家多晚,她老人家都会让家里的灯亮着。每次骑着自行车回家,四周房屋里的灯光都没有了,一片漆黑,老远,老远,一望见家里那盏橘黄色的灯,灯光闪亮着,跳跃着,像跳跃着一颗小小的心脏。我的心里便会充满温暖,知道母亲还没有睡,还在等着我。母亲去世之后,我晚上回家,再也看不见那盏橘黄色的灯光了,好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心里都会有些伤感。对于我,灯,就是家;灯下,就是母亲。无论你回来有多晚,无论你离家有多远,灯只要在家里亮着,母亲就在家里等着。
因为老爷子和我的儿子都在美国,我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我知道,前些年,老爷子和老伴还常常去美国,看他的儿子,帮助带带孙子。如今,孙子都上中学了,老爷子真的老了。他不止一次对我说:快80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坐不了喽。便盼望儿子能够带着媳妇和孙子回来过一回春节。盼了好几年,不是儿子和儿媳妇工作忙,就是孙子春节期间正上学请不了假,都没有能够回来。每年春节,老爷子家阳台的窗前,都亮起了年灯。
去年老爷子家的这盏年灯,变了花样。以往,都只是一盏普通的吊灯,半圆形乳白色的灯罩,垂挂着一支暖色的节能灯。有时候,为了增添一些过年的气氛,老爷子会在灯罩上蒙上一层红纸或红纱。去年,换成了一盏长方形的八角宫灯,下面垂着金黄色的穗子,木制,纱面,上面绘着彩画,因为距离有点儿远,看不清画的是什么,但五颜六色的,显得很漂亮,过年的色彩,一下子浓了。不知道老爷子是从哪儿淘换了这么一个玩意儿。
老爷子家的这盏年灯,就这样又像往年一样,在大年夜里亮了一宿。烟花腾空,缤纷辉映在他家窗前的时候,暂时遮挡了年灯,但当烟花落下之后,年灯又亮了起来。让我觉得特别像是大海里的浪涛,一浪一浪翻滚过后,只有礁石立在那里不动。那岿然不动的样子,那执著旺盛的心气,颇有点儿像老爷子。
大年初一过去了,大年初二也过去了……老爷子的年灯,就这么一直亮着。在整个小区里,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有这样一盏年灯;在偌大的北京城,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人,能守着这么一份过年的老理儿,点亮这样一盏守候着亲人回家过年的年灯。
一天半夜里,我起夜,在厕所的后窗前瞥见那盏年灯,无月无星只有重重雾霾的夜色里,它比一颗星星还亮,亮得如同一个旷世久远的童话。心里不禁有些感慨,既为老爷子,也为老爷子的儿子,同时,也为自己。
大年初五的早晨,我起床后,从后窗望去,忽然发现,老爷子家阳台落地窗前的那盏年灯,没有了。这一天的天气难得格外的晴朗,太阳斜照在他家阳台的落地窗上,明晃晃地反光,直刺我眼睛。我以为眼花了,没有看清。定睛再细看,年灯真的没有了。
正有些奇怪,看见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走进阳台,他们都穿着一身运动衣,两人做起了体操来。不用说,老爷子的儿子和孙子回家了。虽然没有赶上年夜饭,毕竟赶上了当天晚上破五的饺子。离正月十五还有10天,年还没有过完呢。
又要过年了,想起老爷子的那盏年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