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年新春,城里城外,人们或走亲访友互拜新年,或春游他乡览风赏景,乐哉悠哉。老家乡下,每天总有那么几个人,在田垄间弯着腰,寻宝似地用刀尖划开湿润的土地。

这时候的荠菜最是水灵,白生生的根扎在松软的泥土中,嫩绿的叶片上还凝着晨露,像撒了一把碎银。

老家管荠菜叫“地米菜”,说是开春头一茬的野菜抵得上米粮金贵。三奶奶总说,“二月二龙抬头,地米菜赛猪油”,这话我打小听到大,总以为是她穷日子过久了说胡话。

直到去年返乡,见城里来的游客争着买乡亲们现挖的荠菜,五块钱一小把,才咂摸出这话里的滋味。

今年雨水足,地气暖得早,我跟着堂叔去北洼地,胶靴踩在田埂上直打滑。七十多岁的堂叔走得比我还利索,手里那把豁了口的镰刀像是长了眼。



他忽然蹲下身,刀背在草窠里轻轻一拨,几簇青翠的锯齿叶就现了形。

“瞧见没?这叶脉泛紫的才是正根儿,那些油光水滑的反倒是野蒿子。”他说话时,皱纹里还嵌着去年秋收时沾的泥星子。

我学他的样子蹲下,手指捏住菜蔸往上一提,带起一团黝黑亮的泥土。露水借力一跳,凉津津的。

不远处,城里来的几个小姑娘举着手机拍照,她们篮子里躺着几棵蔫头耷脑的荠菜,根须上的泥早被抖落干净,倒像是刚从超市冷柜里拿出来的。

“从前闹春荒,这地米菜能救命哩。”堂叔的镰刀在泥地上划拉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六十年代,你太奶奶步行30里,才挖回一篮子荠菜。”说这话时,阳光斜斜切过他的驼背,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株被岁月压弯的老槐树。

中午,各家灶屋飘出的香气都不一样。二婶家做荠菜豆腐羹,嫩豆腐切得方方正正,碧绿的荠菜叶在乳白的“汤”里浮沉。

隔壁包荠菜春卷,薄如蝉翼的米皮裹着翡翠馅儿,下油锅炸得金黄酥脆。我家灶台上,摆着青花粗瓷碗,母亲把焯过水的荠菜拌上蒜末小米辣,淋两滴自家榨的香油,说是最对春节胃口。

最热闹,还得是村头磨坊。石磨吱呀呀转着,几家村妇边推磨边拉家常,将新采的荠菜混着糯米磨成青团。蒸笼揭开,白雾腾起,满屋子都是草木清气。

暮色爬上屋檐,我蹲在井边洗最后一把荠菜。虽已立春,井水依旧凉骨,菜根上的泥块儿在青石板上晕开,像是哪个小姑娘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



忽然想起祖母临终前的那个春天,她躺在竹椅上教我辨认野菜,枯枝似的手指拂过荠菜花,说,“这小白花能治头晕,晒干了缝在枕头里……”

月光漫过乡野,晚风捎来荠菜的甜香。总见乡愁。何谓乡愁?要我说,乡愁就是指尖残留的泥土味,是随风扑面的青草香,是灶膛前母亲被火光映染的鬓角……

瓦罐里煨着荠菜粥,已经文火细熬两小时。米粒早已化开,碧玉般的菜叶在米汤里舒展身姿,恍惚还是长在地里的模样。

我忽然明白三奶奶的话了——当春日的馈赠在唇齿间苏醒,那些深埋于泥土的往事,便都随着草木清香活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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