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8日,除夕中午,河南固始沙河铺镇莲塘敬老院,老人一起吃年夜饭。

焦晶娴 文并摄

在固始县沙河铺镇,一群没上过小学的“五保”老人,在小学改造的新“宿舍”过了第一个年。77岁的老杨不识字,却还是上村口集市仔细挑了副对联,在“宿舍”门上贴5元钱买的“吉星高照”。除夕前一晚,猪耳朵、猪蹄和腊鹅先被大锅炖一道,又被蒸一道,第二天除夕再蒸一道,确保肉质软烂,能顺利通过老人的牙齿。


1月28日,除夕,莲塘敬老院给老人准备的猪耳朵和腊鹅。

一群老人去年8月底搬进莲塘中心小学,他们在篮球架下养猪,在操场上种菜,在教室里打麻将。两幢二层小楼改成了宿舍,老教室一分为二,黑板拆下来挂上电视机,门牌写上人名和生日。每间宿舍有独立卫生间,有老人感叹,“比乡政府还俏巴(方言,意为“好”,记者注)”。

分管莲塘敬老院的村支书户长华告诉我,村里2000多口人,60岁以上的占了20%。随着村小的学生“只出不进”,孩子们都去县城上学,乡里十几所村小荒废了。留守老人越来越多,65岁的他干了几十年村支书还没退休。敬老院年久失修,成了危房,乡政府同意将莲塘中心小学改造成敞亮的敬老院新院区。


1月28日,除夕,莲塘敬老院内种植的蔬菜。

新建的莲塘敬老院里,90%的老人留在院里过年。年夜饭是中午吃的,护工和厨师晚上要回家。老人从屋里拿出碗筷,搓着步子、敲着拐棍,聚在食堂的圆桌旁,酒要小口嘬,肉要与舌头缠斗许久再咽。老罗被医生告诫关节炎不能喝酒,最后忍不住还是喝了半杯,“大不了喝多了耶熊(方言,意为“死亡”,记者注)”。借着酒意,老人你推推我的酒杯、我摸摸你的帽子,竭力制造些不寻常的动静。

73岁的苏泽山没喝多少酒,因为他晚上要去侄子家吃年夜饭。他在同伴中身子还算健朗,抬棺、插秧、晒麦,村里啥活儿他都接,打麻将也常赢钱。但他不怎么花,敬老院管吃穿住,他只留一点钱理发和买牙膏。他要把钱“用在刀刃上”。

过年给晚辈压岁钱是苏泽山最风光的时刻,叫他“赴宴”的电话铃声一响,他立马接起。除夕“赴宴”前,他身上揣满红包。“一顿饭要花千百块嘞”,乍一听是抱怨,他说起来却笑个不停。


1月28日,除夕,莲塘敬老院内老人排队盛年夜饭。

莲塘村和我的老家距离不过3公里,我想起我的姥姥。对她而言,过年蒸包子馍是她展示风采的机会。和面、拌馅儿、上锅,砧板上的面粉必须黏干净,下锅包子一个不能破。整套流程下来,她屁股从不沾板凳。这份手艺在我母亲这代人中近乎失传,因为只有老人才有这份耐心,才能炮制这份美味。

过年也是一些老人落寞的时刻。老杨被侄子接走回家过年前,因为酒喝多摔了一跤。侄子把他鼻子上的血擦干净,叮嘱他,“见了人千万别哭啊,大过年的”。有人嫌自己脏,不愿意去亲戚家过年,对人只说是“大小便不方便”。

年关是敬老院访客最多的时候,但大部分人只是短暂地停留,有的人放下东西就走。“聊不到一块儿去。”副院长周远化说,他开过长途客车,在县城生意最火爆的餐厅颠过勺,去年刚被表兄叫来管敬老院。一开始他一进屋就皱眉头,“但我们终究也会老”,半年过去,他习惯每天住在养老院里检查电路和卫生,陪老人晒太阳,关掉他们忘记关掉的水龙头。“等这批老人慢慢老了,就没有人住了。”他站在门口的田埂上,指着远处的老房子对我说。


1月28日,除夕,莲塘敬老院内老人晒太阳。

我从老家的村子一路驶过来,看见沿途不少老屋都挂上“无人居住住房”的牌子。来敬老院看望老人的多是在外务工的中年人,我只遇上一个年轻人,他在新加坡上初中,回乡想顺道看看从前读的小学,没想到学校成了敬老院。他有些疑惑地问周远化,“有人来看他们吗?”

户长华见过村里的留守老人,在无声无息中离去。有人突发心梗3天后才被发现;有人半夜掉进水塘;有人骑三轮车出了事故;还有人因为老伴去世、儿女不在身边选择轻生。

给留守老人进行心理疏导是户长华的工作重点之一,平时他看到有些老人话突然变少、遇见人扭头就走,就会给他们的子女打电话,让他们多关心老人的情绪。在敬老院,他也会经常主动向老人亲属了解家里的新消息,再传话给老人,以免他们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他们爱听这个”。有时,他也回答不了老人的问题,比如“他们(儿女)为啥不给俺们打电话?”


1月28日,除夕,莲塘敬老院内老人晒太阳。

照护资源在这个豫南村庄很是稀缺。62岁的护工庆数琴在敬老院工作6年了,她老伴儿走得早,两个儿子都在无锡打工。过去她送孙子来这里上小学,孙子长大离开后,她又回到这里照顾老人。她一个月工资2000元,很难找有时间又有力气的帮手。她整日守在这里,一部分原因是,不想一个人回家待着。

每天早上天不亮,她就来养老院扫地、叠被子、洗衣服,帮两个盲人和两个瘫痪者刷牙、洗脸,陪老人打麻将,天黑才离开。越想老伴儿和儿子,她就越使劲做活儿,老人都夸她“不拾闲儿”(方言,意为“繁忙”,记者注)。

“勤劳才没得病”,苏泽山总是这么说,擦桌子、扫地的活儿,他帮着庆数琴干,“一个人斗不工(方言,意为“不行”“忙不过来”,记者注)”。


1月29日,苏泽山饭后帮忙收拾餐桌。

46岁的周婷容理解农村老人的这股韧劲儿,她是固始县民政局培训的上门护理员,一个人负责15位高龄、孤寡、重残老人,每个月对每位老人至少要上门4次,为他们做些简单的家务。她春天帮着栽花,夏天帮着做西瓜酱,秋天帮着挖菜园子,冬天推他们出门晒太阳。洗衣服、剪指甲、帮买日用品也都是常事。“多动,不要停下来”,是周婷容从老人身上学到的。有时她也会带儿女一起上门护理,她希望自己老了,孩子们也能继承这份爱心。

慢慢地,老人习惯了她的存在。一些体己话,老人只愿意给她说。有位老人做的西瓜酱,没舍得给儿女,却给周婷容盛了满满一杯。一位患有风湿病、需要坐轮椅的老人,有次从轮椅上翻下来,第一时间给周婷容打电话,一看到她来,抱着她哭。虽然每个月工资只有700多元,周婷容却割舍不下这份信任与情谊。虽然还要照顾卧床的婆婆、周末接送在县城上高中的孩子,她仍然咬牙坚持了下来。身边同事换了一拨又一拨,3年来她还是留在这里。

户长化觉得,随着观念改善和基础设施完善,老人对待养老机构的态度将会转变。过去,有老人在养老院住不了两天就偷偷跑回家,不愿子女落下一个“不孝顺”的名声。今年过年,有几个50多岁的村民主动询问他,未来有没有计划开办面向非“五保户”的私人养老院。


1月28日,除夕,老杨(右一)、苏泽山(右二)、庆数琴(前排绿衣者)等人在莲塘敬老院打麻将。

人越老,盼头越简单,养的瓜结果、鸡下蛋,也能成为老人的喜事。敬老院里没什么化不了的仇,以前因债务差点拿刀相向的两个人,又能坐在一起打麻将,“过一天赚一天”。

除夕晚上,踏着鞭炮声,苏泽山发完红包回来了,春晚只看了个开头。大年初一,苏泽山站在“宿舍”门口,望着远方枯黄的稻茬。我问他对衰老的看法,他说没什么可怕的,“一茬一茬,快嘞很,是季节性的,跟庄稼一样。”他的新年愿望是,明年春节包更大的红包。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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