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韩非子·喻老》

经常在网络上见到这样一类人。ta们以高智商社会精英人士自居,言行举止之中自我优越感满到溢出,开口战略价值闭口宏观思维,最爱的一套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坚信自己从来是对的,永远抱持着“要把精力放在改写人生改变世界的大事上”的态度,琐细事务是从不屑于亲自去干的,行为模式是绝无可能改变的,坚定认为“干了or改了就是被社会老实规训了沦丧自我价值了总之一切牛逼plus的东西都要从此失去”,但凡在乎生活细节的都是琐碎无聊的平庸之辈,不配与思想高贵的ta们一起同台出席,只能在台下当活干个没完的老妈子,之后再视其怜悯心存在与否,给予一定程度上的物质补偿或干脆高高挂起游街示众。

按时下席卷世界、定义万物的MBTI分类法,ta们是毫无疑问的NT人且纯度极高。鄙视细节,简直成了ta们的天然基操。然而,本人作为INTP,同样身为NT族群之一员,在思考沉淀许久之后,却要对这套看似应当立即攀附以求优越的精英叙事发出真诚疑问:

凭什么这样贬损细节?

或者追根溯源起来,我很怀疑ta们对“细节”的具体定义是什么。

言既及此,那不妨来讲讲何谓“细节”吧,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这般:

不是只有物质上的“衣食住行”、“操作流程”才叫细节,思想意识上的“起心动念”照样划归于该范畴之内。

不妙的是,厌恶细节的NT精英们往往对后者视而不见甚至引以为荣,又把前者的“危害性”宣扬得过分巨大。并且,这思想又往往与要求功名利禄的世俗价值相绑定。于是照这套逻辑,把居室收拾得干净清爽是被女德规训,按照身体需求把饭菜做得健康营养是被男权绑架,用心照料生活改换心境、而不去名利场上一较高下,你个奴隶这辈子算永无出头之日了。而至于识海之中,统辖我们人身行为乃至于最终决定命运走向的起心动念和思维模式呢?当然可以无所谓啦!反正只要看表面滴金光闪闪滴可用指标量化滴声利,你滴人生也就成功了嘛!难道还需要指望更多东西吗,你个不知餍足滴蠢货?

遵循唯物主义定理,我们必须承认,一个人要想独立而有尊严地活在世上,就得经济独立并有一定社会地位。但之后呢?功名利禄难道能为一切过错圆满开脱?新闻里和史书上,钱权名利四大件统统拉满、最后却为天下人所不齿乃至身败名裂的前车之鉴不是多得数也数不完吗?为什么我们永远无法从历史中汲取教训呢?《黄石公三略》曰“智者师古”,鄙人虽天资愚钝,可也愿意这样做,就是为了以史为鉴,看看不同的心念最终会导向怎样的人生:

它直接反映在细节处,并在日复一日的行动中不断强化,最终成为强大惯性,塑造属于我们自己的道路。及至业力深重处,旁人救不得也,自己更悟不得也,唯有坠入无尽深渊,白瞎本可一片光明的大好人生。

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强调要注重细节。

何况,在物质上处处上心留意又有什么可低人一等的呢?衣食住行中哪一条不是直接关系到我们的身体健康,它又与情绪健康密切相关?就单拿“食”这一条来讲吧,中医里早有理论:“五味不得偏耽,酸多伤脾,苦多伤肺,辛多伤肝,甘多伤肾,咸多伤心(《彭祖摄生养性论》)“;英语中早有谚语:”We are what we eat(人如其食)“;现代科学证明,饮食中碳水摄入过多会导致血糖升高,交感神经处于兴奋状态,进而容易情绪化,动辄发怒,晕乎乎地想睡觉,提不起劲来干活,注意力难以集中。要嫌语言太抽象来得不够直观,就去医院里瞅瞅,和陪护家属乃至病人本人聊聊天,你会发现因为长年累月饮食不当而患上重症恶疾的患者压根数都数不过来。

起初是我们造就习惯,后来是习惯造就我们。不妨回过头再来看看,第一段中的精英NT们到头来都成了什么样:

Ta们的思想呈现出惊人一致的顽固性与应激性,颇有独裁之势。对评价的处理也非常相似、高度双标:赞美之词高高挂起嵌入牌匾,负面评价——哪怕只是温和客观的建议——都应以言辞激烈的批驳,上纲上线到挂人拉黑举报三件套,大肆删评搞一言堂,完后再一波美滋滋自我陶醉,继续沉溺在习气之中。人缘方面也一言难尽,爱的爱死恨的恨死,且后者数量往往压倒性盖过前者。

更有意思的是,这批NT精英又往往是所谓“打破枷锁”的代言人。但到头来,往人身上套更多更重更符合当代生产力要求之枷锁的家伙,又正好是ta们。

还记得那个“屠龙少年为何终成恶龙”的疑问吗?

经过这番推导之后,真相便可大白于天下:正是因为日常对“起心动念”等生活细节的毫不在意和对“宏观战绩”的过分推崇,日积月累下来,导致其整个认知体系产生不可逆转的偏差。打倒恶龙之后,他心醉神迷,他甘之如饴:领地是我的,权力是我的,赞歌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我的!我有资格支配这片土地上一切的一切,我凭什么不可以这样做?不同意我之高见的弱智统统拉去毙了!于是自我的贪嗔痴肥硕地膨胀起来,有如过度发酵的面团,不懂收敛亦不通度量,自然迷失在欲海与执念中,渐渐丢失了自己最可宝贵的、那颗为民请命的初心。身体层面的显著行为尚且不能察觉,更不要说“意识到自己的意识”这种精细操作,最终屠龙少年亲手把自己一点一滴送上成为恶龙的道路,循环就这样开启了。

不招待见的NT精英,甚至包括凡夫俗子的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区别恐怕只在于曝光度高低罢了。物理上看似自由了突破藩篱了,却更加处于深重枷锁之下——是日常所不屑顾的细节一点一滴堆叠上来,慢慢构成了对于心的桎梏。它隐形甚至无形,因此难以意识,更难以摆脱。

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么个事情,是因为“万般皆下品,唯有思想高”的想法在一段时期内曾占据过我的意识。是一种很奇妙、细细想来又很恐怖的滋味:你坐着,或在干别的任何事时,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厌恶与无聊,认为自己的伟大思想简直与这个充斥着鸡零狗碎的草蛋世界格格不入,旁人一切物质工作与成果都不重要,只有自己这份注重抽象宏观战略的工作才是值得被铭记被认可的,周围所有为你的幸福在切实付出的人不过是你宏伟业绩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统统不值一提。身体里所有能量都汇聚起来上升到你的脑区乃至天灵盖,在这般伟力的驱动下,前额叶会有“被使用“之感,导致额头发热,整个大脑简直要脱离身体与尘世,当场飞升而去了!这不是什么好感受,更不会带来什么好结局,所以努努力之后,我把它改掉了。

大道理啰里啰唆这么半天,也是时候搬出自身实例来证明观点了呢,毕竟我可不是只会大打嘴炮却毫无实际行动的队伍。

既然问题由细节而生发,那么破解之法也极简单:从细节入手拆解即可。

是不很久之前的事。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我平平无奇地躺在床上,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倏忽之间心念电转,之前看过的种种颜色内容纷纷以图片形式(毕竟来得最直观)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心念一动,下腹处邪火立马跟着腾腾上烧,身体发热变软、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瞳孔收缩、灵台昏暗,肾上腺素加载,后腰子弹库蓄势待发,整个身体都开始往适宜生殖的方向运作起来。

身体在遵循本能与长久习惯的教导,想要快乐,但我好歹经历过一番社会毒打,变成了立志精勤内修、注重包括起心动念在内的每一条细节、要把恶念欲火掐灭在萌芽状态下的家伙。于是想起每次深夜放纵完后第二天的腰膝酸软、双肾虚空、昏昏欲睡;于是记起《黄帝内经》中“肾主骨生髓,通于脑”的教导;于是明白《汉武帝内传》中西王母亲授的“闭淫宫而开悟”是为何意。

当然可以现在就抓起床头手机,像无数个过往夜晚那样,滑几下屏幕,在一阵哆嗦后用纸巾拭净下身,再满足昏聩地沉入梦乡,然后周而复始,永无休止之日。可是,自己生命中对“快乐”的体验只能如此有限吗?就没有一种更高级、更深沉的幸福能够降临己身?在这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时,问问你自己的真心吧,米粒子,这样已经过到厌腻的生活是你真正想要的吗?

不。我听见自己的心这样说,轻悄、温和而坚定。

这决不是我想要的。我有真心想去的地方、想爱的人、想做的事,再也不能如行尸走肉般满面灰败、生无可恋地只是苟活下去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宏大叙事远在天边触不可及,此刻我所能做的,就是从这一点一滴的生活细节处入手,轻轻悄悄地,撬动自己身上的深重枷锁。攒足肾精脑髓后,身躯才有气力、头脑才有智慧,带着清净真心走向未曾到达过的远方,见识到更为广大精彩的世界,不是吗?

那么开始吧,从细节之中得解脱的法门,我现在就愿参悟。

闭上眼睛,追随身体的指示,呼吸深下去,沉下去,缓下去,身体肌肉放松再放松,尽可能舒缓已经紧张起来的交感神经,让每一次吐纳交换都直达腹底。数个来回之后,盘旋于头脑中的邪秽念头和图片轻轻消失了,不留一点痕迹,一如来时那般。随着呼吸持续,身体渐渐被调入了适宜深度睡眠的沉静和缓模式,我知道是时候了,立刻轻柔地翻身侧躺,果然秒睡。

第二天清晨,精力满格自然醒来,望向床头并未增加新纸团的垃圾桶,我明白自己成功了,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女子不拘小节”。

能克心魔!这情节若是放在故事主角身上,大概算个很了不得的后期创举,少不得要加一场酣畅淋漓的特效、一段荡气回肠的配乐、一套感人至深的说教才能使剧情达到高潮。然而反观回来,本人又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不过调整呼吸,多么细微多么不起眼啊,谁都不会注意到,因此也失去了作为故事主角的资格,没有观众会为这样平淡无味的情节买账的。

然而,于细节处突破自我局限,又确实是无可置否的胜利,尽管它极微弱。当然知道这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步,但若不从此刻迈步,再近的目标也无法抵达,更不要说远方。

当然是有切身好处的,否则也不至于在此向各位推崇。理论的话就是,五脏对应的五行之中,肾主水,心主火。能从心念变化的微末细节之中克制欲望,从而把肾精成功保留在体内,肾水就会水涨船高,逐渐与腾腾乱窜一点就着的心火达成动态平衡。这样即使受到外界刺激想发火,头脑也可以立即觉察到心念在变动,不至于被惯性带着走,再用理智去决定是否要发这个火,发完火能不能满足自己的真实诉求,为达成该诉求是否还有更好更合理的解决办法,心神在这种长期训练下会变得相当镇定冷静,情绪高度稳定,不会一时冲动做出过激行为,完后又后悔不已,此所谓心肾相交,别名水火相济。还有别的就不说了,省得各位以为我在搞什么自恋过头的孔雀开屏仪式。

当然,话又说回来,NT人要求高瞻远瞩、注重宏观战略、争当事业精英的人生路径在今天当然是可取的,而且很好,肉眼可见的钱途一片光明。本文并非意图强硬剪断所有想要飞翔或正在飞翔的NT人的翅膀,更不是要NT们统统违背本性,去在物质至上的世界里当成天与鸡毛蒜皮和SOP斗个没完的小气鬼。只是想说明,注重飞行之中的每一处细节体验,乃至于刨根问底,上升到为什么用这个姿势、为什么要飞、用着这套姿势动着这般心念的自己最终会被时间导向何方,对上述种种问题有所思考乃至改变,会让我们不为头脑中看似牛逼plus的种种抽象宏观概念所绑架,让每一次振翼都更加坚实更加清净,最终也一定能去往,我们真正的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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