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张友发
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一个春节,两种封神。
在今年春节,《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和《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故事都来自于《封神演义》。早在春节档上映前,就有媒体调侃这次档期是两个哪吒的竞争,而在《哪吒之魔童闹海》朝国内影史票房冠军一路狂奔后,则又有“哪吒才是真封神”的声音出现。
暂且不论哪部电影能掌握封神神话体系的当下解释权,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最近十余年里,电影媒介仍然是重说神话的重要途径。
2013年,中国电影正式有了春节档的概念,周星驰导演的《西游·降魔篇》以西游故事为蓝本在中国内地上映,一举拿下12.46亿元票房,成为当年的内地年度票房冠军。自此之后,西游和封神两个神话体系,就成为了中国大银幕的常客。
这自然是出于创作的性价比,中国的电影产业还不似好莱坞发达,在原创故事的能力上仍有欠缺,也没有像漫威和DC这样年轻的当代神话故事,因此借用古代神话的框架,有着更好的观众接受度。
另一方面,神话经历了多个时代的建构,已经与复杂的历史与思想变迁杂糅,因此本身就具备了多义性,而这种多义性也带来被剪裁和重构的空间。评论家让-路易·博德里(Jean-Louis Baudry) 在《基本电影机器的意识形态效果》一文中曾提到电影作为“意识形态腹语术”的特征,意识形态并不直接言说或强制,但事实上在不断地讲述和言说,只不过成功地隐藏起了言说的机制和行为,成为某种不被感知的言说。因此当我们在讨论电影重说神话时,关键也在于其被隐藏的言说部分。
在神话的层累讲述中,电影是最新的建构层。正如《封神》系列导演乌尔善之前曾所说的,“神话最重要的是建构民族的公共梦境,在这个梦境里面去探讨我们的文化精神、民族情感和价值观,这些东西是特别有意义的,永远应该被一次次地讲述。”
被重新阐释的文本
在知乎上关于“六小龄童演得孙悟空真的好吗?好在哪里?”的提问下面,曾产生过一条流传广泛的回答。
答主罗罔极在回答中对比电影《西游降魔篇》和86版电视剧《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时,提出了一个违反大众常识的观点:86版西游记由于种种原因,和西游记原著的出入极大。他还谈到,西游原著里人物丑陋、勾心斗角,悟空八戒沙僧都是以吃人为生的野生妖怪。
这个回答尤其推翻了六小龄童对于孙悟空这一角色的解释权,“六小龄童演的猴确实好,几近以假乱真的程度,但它未必像孙悟空,最起码,不像原著小说里的孙悟空。”
《西游降魔篇》中的孙悟空形象 图源:豆瓣
这条回答至今已经获得超8万的点赞,通过知乎授权“毒舌电影”等几十家公众号、杂志、报纸转载,影响颇为广泛。
从原著角度重新拆解神话中的经典形象,是最近十几年电影重述神话的重点。
《西游降魔篇》在2013年上映时,周星驰在接受腾讯娱乐采访时提到,“在原著里面,唐僧的徒弟都是妖怪,但是它们在原著里挺可爱的。我觉得这里就有空间让我发挥一下,认真的去处理妖怪这个点,把妖怪做成真的非常恐怖的妖怪。”
在回应外界认为沙僧像好莱坞电影中的大白鲨时,周星驰则回应道,“它(沙僧)其实比《大白鲨》还可怕,因为它还有一个舌头可以把人吸下来。”
到2015年的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田晓鹏做了和周星驰完全不同的取舍,进一步发扬了孙悟空身上人性的部分。
他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这部作品最主要做的是悟空的人性化,“六小龄童老师的作品非常经典,是非常漂亮的猴戏,但是我一直希望悟空有侠气,他的气质要比形象、动作更重要。所以当时在设计的时候,我更希望他有人的情感,举手投足都要有这种感觉。”
哪吒形象的塑造,同样经历了对经典文本的重新解释。乌尔善在筹备封神剧本时,找到了很多关于这段历史事件的文本和小说,其中宋元话本《武王伐纣平话》成为《封神演义》之外的重要补充。
如同唐僧在《西游降魔篇》中成为主角,在封神三部曲中,主角从衰老的姜子牙变为年轻的姬发,这是因为乌尔善希望拍摄一部英雄史诗,“从英雄史诗的角度来说,唯有姬发可以做男一号,故事一定要从他开始,反派的男一号一定是殷寿,因为在剧作上需要他们两个人之间形成非常紧密的关系,一个偶像和粉丝的关系。”
姬发的设定因此变成了从小跟着纣王殷寿长大的质子,并且崇拜殷寿,希望成为像殷寿那样的英雄。视角转换也收到了良好的市场反馈,质子团的出圈,和微博对磕cp的孜孜不倦,无疑让这部电影参与了当代青年文化的塑造。
《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中的质子团 图源:豆瓣
《哪吒之魔童降世》导演及编剧饺子则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提到,自己为了拍这部电影阅读了《封神演义》,才发现原作中的哪吒让他大失所望,“那里面别说是正义了,简直就是一个反派角色。”
在饺子的解读中,李靖知道儿子“上面有人”,所以对哪吒非常忌惮。哪吒对李靖也没有对父亲的尊重,即便是自杀也是顺着那“一点就着”的性格,类似于“叫你声爸已经算给你面子了,还敢这么管我”的赌气。在原著中龙王是比较中立的角色,哪吒就在东海用混天绫搅得龙宫山摇地动,龙王三太子出来喝止,就被抽筋扒皮。
如同罗罔极将86版西游记和西游记原著做切割一样,饺子也将封神原著和《哪吒闹海》做了切割,“原来大家误以为喜欢上的哪吒形象,其实是来源于79年的改编版,以前的哪吒真的完全是一个流氓形象。”
在这样的解释下,饺子放下了对于哪吒权威形象的忌惮感,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塑造了颠覆大众印象的魔童“哪吒”,反倒收获了巨大的票房成功,成为国产动画电影的票房冠军。
与饺子的理解颇有不同,2021年春节档动画电影《新神榜:哪吒重生》导演赵霁称,在翻看《封神演义》等文献时,她认为哪吒更鲜明的标签是叛逆和个性,“放今天来评价,我觉得这哥们真朋克。”
赵霁认为,动画主角李云祥体现出来的哪吒精神,与兴盛于英国七十年代的“朋克精神”有很大的契合度。朋克最根的东西是矛盾和对抗、叛逆和追求自由。
基于对哪吒故事的研究,他提出一个大胆推论,封神中莲藕重生后变得听话温顺的是一个假哪吒。而真哪吒一直在转世投胎,寻找一个配得上自己,并为自己相信的人。《哪吒闹海》中哪吒自刎后的故事,由此成为了现代“哪吒重生”的起点。
《新神榜:哪吒重生》海报 图源:豆瓣 关于当下的神话
乌尔善认为遥远的神话指向的仍然是当下,“为什么某些故事、某些人物永远被大家不断地重塑,说明它是有当代意义的。”
神话讲述的年代永远与讲述神话的年代相关。戴锦华认为西游记有两个主题,在上世纪50至70年代,西游记的重心坐落在前半部:“造反”的主题之上。到了八十年代,取经则成了主文本,大闹天宫则成了前传甚或原罪。
在这个过程中,孙悟空由超越性的“崇高客体”走下神坛,降落为具有主体意义的个人。她因此对《西游降魔篇》感到反感,因为这部以唐僧为男主的电影,孙悟空被定位为被降之魔,“不仅魔性爆表,而且一反这一在原作中的趣味盎然、极为阳光的设定。”
她认为在电影中,孙悟空化身为20世纪50年代好莱坞或日本电影工业中的泰山/金刚、哥斯拉等怪兽。而这些诞生于冷战伊始的银幕形象指称着“自由世界”最大的敌人和恐怖:社会主义阵营。
当然,对于西游记更加暗黑与厚黑的拆解,其实是21世纪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市场精神进一步深入社会后的广泛产物,并不全然是《西游降魔篇》一家的专利。
在2017年,曾与周星驰联合导演《西游降魔篇》的郭子健拍摄了《悟空传》。这部电影改编自今何在的著名网络小说,作为可能是当代做好的西游同人小说,这部作品将“取经”故事变成了一场来自天庭和西天的骗局。
今何在多年后回忆这部作品时,谈到了理想的幻灭和无力感,“所以我写了一个和他永远无法战胜的力量搏斗的悟空,他提醒我们想起我们自己,曾经也以为可以战胜一切,以为有梦想就一定会实现。”
在改编时,郭子健承袭了小说中对天庭形象的解构,希望让观众“看不到(天庭)最上面的一个人”。这一想法来自于《1984》中的“Bigbrother is watching you”(老大哥在看着你),“他永远不会跟你对话,你也不知道他的势力有多大,更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个人。”
《悟空传》中天神降世发号施令 图源:豆瓣
暗黑悟空和幻灭悟空本质上是世纪初市场经济发展时,带给大众精神世界冲击的一体两面。但是在经济高速增长的2017年,这种“幻灭”已无法再引起大众共鸣,因此《悟空传》的票房也谈不上成功。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成功,则和大众情绪解构的微妙变化相吻合,学者白惠元就在这部电影中,看到了孙悟空形象再现与“中国故事”的同构性。
在他看来,《大圣归来》首次将孙悟空结构于“父”的位置,并成功唤起了二次元群体的父性认同,并以“大闹天宫”为前史,使用了2D效果,随后转入“大圣归来”段落,才是3D,这正是哲学家詹明信 (Fredric Jameson)对于后现代的经典论断——“时间之空间化”。
他由此认为,《大圣归来》的成功与“自来水”现象或可说明,“网络一代”的民族主义认同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这种认同感在之后达到高潮,则是在游戏领域,国产游戏《黑神话:悟空》同样采取了西游记后传的叙事方式,讲述了一个大圣归来和国产游戏崛起的同构故事。游戏玩家、悟空形象和中国故事,在此形成了更加三位一体的稳固关系。
在试图打造国产神话史诗的《封神》三部曲里,乌尔善想表达的显然更多。华丽的大场面之下,《封神》探讨了诸多命题:对父权的反叛,对偶像崇拜的粉碎等等,那些关于神与人、成长与觉醒、权力与欲望的交织,成为古老的东方神话和历史故事在当代的表达。
文王和姬发,纣王和殷郊的两组父子关系,两个家庭,成为乌尔善故事的两个核心要素。
这两组家庭关系中,弑父与回家,是故事的起点与结束。姬发对于纣王偶像崇拜的破除,并且最后逃出朝歌回到西岐,无疑是从一个虚伪的君父回到了另一个仁慈的父王怀抱之中。
乌尔善会对比纣王殷寿和周文王姬昌的为王之道,“后者是一个仁慈的父亲,一个充满爱心的、睿智的、有坚定信仰的人,前者则是为达到目的不择一切手段,欺骗整个天下苍生,包括欺骗神明。”
这自然还是一种文以载道,“所谓成为天下共主,并不是要去统治某个地域,而是要成为自己生命的主宰,你要有坚定的信念,要在所有的挑战和压力面前坚持做正确的事情,这可能是神话史诗类型最核心的部分。”
有趣的是,《哪吒之魔童闹海》上映后,互联网同样兴起了对于电影的另一种解读,将电影中玉虚宫,看作是对于国际政治的一种映射。
且不论网上这些考据是否真实,但出现这些解读,已经意味着电影提供了制造意义的空间。或许延续戴锦华的上一波论述,在经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造反主题,八十年代之后的主题后,神话的讲述已经进入到了和新的世界秩序互文的下一阶段了。
参考资料:
澎湃新闻 《青椒部落|白惠元:全球化的中国,怎样讲述孙悟空?》
毒眸 《乌尔善说封神第一部》
海螺社区 《戴锦华:后革命的幽灵种种》
壹娱观察 《〈悟空传〉导演郭子健:孙悟空要打翻的上苍就是〈1984〉里的老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