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英探亲
唐玉奎

胡志英,乾明的老婆,在家务农。她生在乡下,镇上的人都说她长得乖,性格泼辣,像个朝天冲(小米辣)。



乾明,我同年入伍的同乡战友,入伍时23岁,比我大5岁。他是婚后入伍的,还有一个三岁多的女儿。我当班长,他当副班长。

1978年底,参加完成都军区大比武,首长给我们放假一个月回家探亲。

回家后,大部份时间都在探访战友父母,我两次去了乾明家。

胡志英做了好多好吃的,吃完饭还硬塞给我一大包香肠,酥肉带回去。

一个月假期很快在春节中度过。

大年初六,我准备返回部队,邮递员送来一份电报,叫我去新津留守处报到。

胡志英听说我要回部队,带着女儿和父母来到我家,还带了一个大大的包袱。

我以为她来找我给乾明带东西的。结果她说要我带她和女儿一起去部队。

我一听就愣了,这女人咋这么了?也不事先打个招呼,临到要走了才跟我说要去部队,以为是走亲戚哟!

我直接拒绝了她!

她一下哭了起来。

“你知道部队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你脑壳想些啥子哟?”我有点生气。

“我不管,我就是要去”!她有点撒泼。

她母亲帮腔道:“带她去嘛,她又不要你照顾,又不麻烦。”

我说:“就是我愿意带她去,也得部队批准,何况乾明没打家属探亲报告。我要带她去了,肯定要挨处分”

胡志英像打了鸡血一样,马上兴奋地说:“那就等几天走,我马上打电报叫乾明去打报告”

胡志英以为战士家属来队报告的审批,就跟生产大队开证明一样那么简单。

说多了她也不懂,我直接把电报拿出来:“你看看,电报催我回部队呢,等得了吗?”

胡志英知道我到了新津要等车进藏,也知道一般都要等很长时间,她脑壳像开了窍一样:“那就去新津等。”

反正她死活都要跟我去部队!

母亲看着她那样子,对我说道:“带她去吧,让她去看看也好。”

我很无奈,去就去吧,到了新津,留守处不安排你上车,还不是乖乖的回来!

我说:“好吧,那就到新津再说,但孩子坚决不能去,路上太危险了”

左说右说,胡志英还是妥协了,我只带她一个人去新津。

一路辗转汽车火车来到新津留守处把到报了。

胡志英只有生产大队的证明,留守处领导为了难:安排她吧,没有部队批准,不安排吧,她己经来了,没办法,先安排住下,但领导强调:如果在此期间没收到乾明的《家属来队报告》的批复,胡志英还得返回去。

留守处天天组织学习《解放军报》,中越边境形势越来越紧张。预感告诉我们:可能要打仗了!

胡志英天天无所事事,不上街,不外出,只是吃饭的时候才下楼,吃完又上楼,关在屋里。

二月中旬的一天,留守处组织开会,传达成都军区,西藏军区加强战备训练的指示命令,透露出一个强烈的信息:真要打仗了!

張泗付师长尤其强调:参加大比武的全体人员就地待命!不许外出,不许上街,不许透露部队任何信息!

果不其然,第二天得到消息:我们将作为战斗骨干被分配到十三军支援作战!

战友们高兴了!

那些天,滿载兵员的军车,装甲车,坦克,大炮满身穿戴伪装网,一长串,一长串的,从留守处大门口经过,沿街道路站滿了挥手致意的人群……

我们也站在人群中,看着别的部队一支又一支地开往前线,心情更加激动,又不免有些焦急,我们出发的命令什么时候能来?

1979年 2月16日,留守处通知:明天早上7点到新津县政府大礼堂听报告。

我们高兴了!

等来命令了吗?

没有!

等来的是云南广西前线的作战命令!

前线已经打响了,我们应该要上了!

至于去哪个部队,不是我们想的,服从命令就好了。

这几天,胡志英也知道要打仗了,她很听话。

她打听到:打仗在云南广西那边,离西藏很远很远。

她也知道了我可能要上前线,都做好了返回去的打算。

又等了几天。

我们都等得不奈烦了!

三月初,等来了全体战士返回原部队的通知,去不了前线打不了仗,我们一下就焉了……

但胡志英可高兴了……

乾明的来队报告也批了,留守处告知了我,也告知了她。

她高兴得像个小姝仔一样,不含羞,也不腼腆了,她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出发去西藏。

第二天,几辆尖头老式解放牌客车开进了留守处,我们按编号对号入座。

胡志英坐在我的身旁。

我从没和女人如此近距离过,好不好意思,但她却一返常态,话特别多,一会儿问这,一会儿问那,整得我很不舒服。

我突然想起胡志英那个很大很重的包袱,就问她:“你那个包袱包的啥子?那么大,那么重。”

“腊肉和香肠”,她回答我

我问她:“带了好多?”

“八块腊肉,22斤香肠”

我吓了一跳,“你带那么多干啥,部队又不是没有。”

“你不是说了吗,部队生活艰苦,经常吃不到肉,我就杀了一个猪,带了大半个猪的。”

我真是无语了,这个傻婆娘还真是脑洞大开,怪不得出发前她那么坚定,原来她早早就准备好了,赖也要赖到我带她去看她男人,离开家前从没跟我透露过半句,隐藏得够深的!

我突然有一种被她拿掐的感觉。

我说:“到了部队,给我一块腊肉,三截香肠。”

她说:“又不是不给你吃,为啥还要单独给你?”

我说:“这次回去,我没带啥好东西,只有拿你的腊肉,给班里战友们开个小伙,表示表示意思。”

她问:“啥叫开小伙?”

我说:“就是我们班悄悄咪咪煮了一起吃。”

她很是不解地望着我说:“为啥要悄悄咪咪,大家一起吃不是很好吗?”

我说:“你不懂,到了你就知道了”

后来,到了连队,胡志英和乾明把腊肉和香肠交给了炊事班,也按约定给了我。

汽车行驶在成都平原,胡志英异常兴奋,她没出过远门,对一切都很新奇,像个小女孩儿一样,神彩飞扬,手舞足蹈,不断地问这问那,自言自语……。

我们家乡是矮丘地形,高差不过十几二十米,望着广阔的成都平原,她自言自语感叹到:“这地方好平呀!不像我们那里到处都是山沟沟,山包包……”

她也没见过柏油马路,那么光滑,还那么平,又自言自语道:“这马路比我家里还干净!”

一会儿拍你一下:“快看快看,这是哪个地方?……”



一路上神神叨叨地,一会儿说乾明这也好,那也能干;一会儿又说乾明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只要我说她男人的好,她眼睛一定是放光的,脸都笑烂了那种。

但是,只要对她男人稍有微词,她一定会跟你翻脸!

我说:“胡志英,你有点不讲道理。”

“我朗个不讲道理了?”,她问。

“你看你,你呱呱地说乾明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才说他两句,你就像个八婆一样跟我爆翻了天!”,我说。

她说:“那是我男人,我说可以,你不准说!”

“不准我说?好嘛,到了八一镇老子把你卖了,卖给旺堆当老婆。”

前后左右的战友起哄道:“卖给扎西”,“卖给达娃”………

胡志英不懂旺堆,扎西,达娃是什么东东,一脸懵逼。

看到战友们起哄,她脸一红,也不说话了。

对于长期处于封闭状态下的连队战士这个男人世界的群体来说,有胡志英这个活泼开朗的女人同车,增添了不少乐趣。

过了雅安、天全、烂池子,汽车向二郎山行进。

三月初的二郎山,还是冰雪皑皑,大雪封山,悬崖峭壁,冰凌悬挂,一派千里冰封的景像。

胡志英没见过这么高的山,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更没见过这么险的路。她伸长脖子,望着窗外大雪覆盖的悬崖沟壑,使劲抓住座位前面的栏杆,话也少了。

二郎山,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大雪纷飞,一会儿浓雾缠绕。这种变幻无常的天气,汽車行驶在狭窄危险的冰雪道路之上,给胡志英带来极大的恐惧感。

汽車艰难地爬行着,一会儿打滑,一会儿倒车,似要掉下深渊,胡志英紧张极了,她脸色渐渐地发白,无意识地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快到二郎山顶,胡志英闭着眼晴,脸色发青,呼吸也不太正常,看她难受的样子,我知道她高原缺氧的反应来了……

我看她难受的样子,我向司机要了一个氧气袋,让她把氧气吸上……

她不知道如何吸氧,直接把氧气管子放进嘴巴里,一下把战友们逗笑了!

我说:“胡志英,鼻孔是吸气的,嘴巴是吃饭的,猪才不知道!”

她脸一红,赶紧把管子放在鼻孔上。

我说:“叫你不来你偏要来,来嘛,该背时!”(倒霉的意思),我想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说说话,增大肺和量,增强吸氧量。

她脸一马,冲我怼道:“就要来,就要来!”样子还死硬气。

翻过二郎山,到了泸定,司机停车让战友们参观铁索桥。

胡志英读过书的,听说参观红军打下的铁索桥,精神一下又来了,她比哪个下车都快,跟在司机后面,快步走上铁索桥。

走了二十来米,搞事的战友在铁索桥上愰来愰去,直接把胡志英幌晕了……

她惊恐地站在铁索桥上,紧紧抓住硕大的铁链,望着桥下奔流而下的大渡河水,一脸恐惧,不敢再往前走。

她抓着铁链一步一摞地返回桥头,坐在石磴上,双手撑着脸脥,似乎在回味那晃的感觉,我问她咋不往前走呢?她说晃幌起怕。

我说:“你那么能干,怕啥?胆小鬼!”

她直接怼我:“你不怕,你为啥不上去?”

其实我也怕晃。

第四天来到理塘兵站。

理塘兵站,是川藏线上海拨最高的兵站,海拨4700多米,是高原反应最严重的地方,吃不下,走不动,流鼻血,很难受。

记得新兵进藏时,我们一个挮队的新战友好多流鼻血,有两个非常严重的,当晚直接拉到巴塘治疗,还有一个把生命丢在了理塘兵站。

胡志英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我怕她有高原反应,去看她需不需要去卫生所拿点药。还没进屋,就听见她居然在啍二郎山,一点不像有高原反应的人。

我逗她:“胡志英,是不是梦到你男人了,那么高兴?”

“梦到个猪!”,她头也不抬,低头洗脚。

“对,乾明是个猪,等你到了连队,把乾明弄去喂猪,叫你跟猪睡!”

她一鞋子跟我打过来:“你二天讨个婆娘逗是猪!”

胡志英是不是想到离他男人越来越近了,那种心情支撑着她,连高原反应都难影响她那喜悦的心情。

第八天,从扎木出发,来到通麦,路边停了十几辆车,有部队的,也有地方的。

司机也把车停在路边。

我们猜前面可能蹋方了,但不知道严不严重。

通麦这个地方,由于地理构成特殊,自1953年川藏公路通车以来,每年6一8月份雨季来临,都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大塌方。

1967年,为了将战备物资及时运送到林芝部队,李显文,杨星春、程德凤,陈洪光等10位英雄烈士,遭遇通麦迫龙山特大山崩,将10位英雄永远掩埋在特大泥石流中……!

每年雨季来临,通麦都会出现大塌方,我们部队都要前往抢修。

按规律,三月份雨季没到,不应该有蹋方出现!

我跟司机说想去前方看看情况。

胡志英不声不响地也下了车,跟在我身后。

来到堵车前方,只见公路上横着一砣好几吨重的大石头,公路内侧还有一些沙石泥土,掩盖了小半边公路。

我对胡志英说,你去告诉司机,叫他带人过来搬石头。

一会儿,司机带着十几个战友过来,看了看大石头,又查看陡峭的边坡地形,他担任起排障指挥,并安排两个战友在公路两头叫停来往车辆,还安排了一个战友作安全员,对边坡上随时可能滚下的飞石发出示警。

司机让大家推了几次,那石头丝毫不动。于是,他从车上拿来两把战备大铁锹,安排几个人轮换清理沙石泥土,又拿出两把军用砍刀,安排几个人进山砍木头作撬杠撬石头。

通麦的山林干蚂蝗特别多,又大又长,人在山林中转上一圈,头上,身上,颈子上落个三,五条绝不算多。它们那罪恶的吸盘会吸附在皮肤上,贪婪地吸食人的鲜血,拨都拨不下来,特别吓人!

对付蚂蝗,我有办法。小时候在秧田里拨秧,下田前老看见邻居老头儿总是用谷草从烟杆里穿进去,从另一头把烟油拖出来,用手抹在腿上,他说蚂蝗最怕烟味。于是,我把我母亲的水烟壶里的水,倒在一个小瓶里,每次下田前就抹在腿上,蚂蝗还真的不咬我了。

我两次抢修过通麦大踏方,领教过通麦干蚂蝗的利害。于是,我把口缸拿来,装了大半缸子开水,拿了十几支香烟泡进去,水变成深褐色。给战友们把烟水抹在脸上,脖子和头发上。

胡志英在司机那里要砍刀去砍树,司机说:“你就别去了,山林里蚂蝗多。”

她很轻蔑地说:“山林哪有啥子蚂蝗嘛,骗人不打草稿。”

“不信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到时候别哭哈。”司机笑着说道。

胡志英似信不信山林中有蚂蝗,她完全不把小小的蚂蝗放在心上,也不抹烟水,说是好臭好臭,抹了不好看。

她从司机手里拿过砍刀,急冲冲地进了山林,找了根碗大的树子砍起来……

十几分钟,我们扛着木棒出来,检查完身上有没有蚂蝗,往堵路的地方走去。

突然听到身后“妈呀,妈呀”的尖叫声,我们回头一看,胡志英在公路上又跳又叫,又拍又打,一脸惊恐万状的样子

我们赶紧跑过去一看,胀鼓鼓的两条蚂蝗疤在胡志英的脖子上。背上还有几条一耸一耸地爬来爬去……

原来,她老着一根木头出了山林,感到脖子上异样,顺手一摸,两个软软的,茸茸的东西,看也看不见,抹也抹不掉,才猛然意识到是该死的蚂蝗,于是,嚇得哇哇大叫。

司机赶紧从车上拿出携带的针线包,取出一根针,在蚂蝗身上挑了几下,那蚂蝗被针一挑,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流到胡志英的脖子上。

吸盘一松,蚂蝗舜间焉了,司机用手一扯,把蚂蝗扯了下来。

胡志英听司机说好了,看了看被司机丢在地上的蚂蝗,抬手往脖子上一摸,摸滿手是血,定眼一看,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她晕血了……

眼看胡志英就要倒地,我赶紧把她扶住。

一个战友赶忙脱下大衣铺在地上,大家合力把胡志英放在大衣上躺着。

司机又是掐人中,又是掐合谷。不一会儿,胡志英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她醒过来了。

看到那么多人围着她,胡志英眼泪一下子又出来了……

司机赶忙安慰她:“没事,没事,已经好了……”

我说:“叫你别去别去你不相信,现在吓傻了吧!”

胡志英翻身爬起来:“我就不怕,就不怕!”扛起她那根木头就走了。

司机无奈地笑笑,帶着大家向大石头走去……

不到半小时,公路上的大石头,小石头,沙石泥土被清理干净,路通了。

我就想,乾明有这个啥也不怕,啥也敢干的傻老婆还真是有福气!

过了鲁朗,翻过色齐拉山,胡志英越走越兴奋,越兴奋越来劲,她居然又唱起了“二郎山”,五音不全的桑音又把战友全都逗乐了。

在鲁朗兵站吃午饭时,我给连长打了个电话,让乾明到师大门口接胡志英。

连队没有车,乾明带了两匹马在师大门口等我们。

傍晚,我们在师大门口下了车。

胡志英没见过马,看见高大雄壮的军马,十分害怕。

乾明牵着马走过来,胡志英却怯生生地不敢让乾明靠近。

我从乾明手里接过缰绳,对乾明说:“把包袱放在我的马上,你们两个骑一匹回去”。

胡志英一听,急忙喊道:“我不!”

“为啥不?”我问她。

“我不骑马!”

我翻身上马,逗她:“胡志英,胆小鬼!不骑马就骑乾明,让他把你驼回去!”

她怕不怕我不管,有乾明在,自已管去。

我一拍马就跑了……

胡志英害怕,坚决不上马!乾明无奈,只好牵着马和胡志英走回连队(从师大门口过八一大桥到连队也就四公里路)。

胡志英来到连队后,乾明调生产班任班长,胡志英也天天和生产班一起扎进了莱地。翻地,除草,担粪,样样都干,不输生产班任何一个兵,生产班简直就是增加了一个强援!

战士家属来队探亲,本来规定只有一个月,连长却留了她三个月。

胡志英,一个农村妇女,性格泼辣,勤劳无华,对自已的男人有着扑实的爱,对部队特别亲切,对生活怀有强烈的向往!

多年后,她男人走了,但在邻里、亲戚和熟人面前谈及去部队探亲的事,她却是侃侃而谈,滿是自豪。

胡志英已经七十多岁了,我们祝福她晚年幸福、吉祥,健康、长寿!



(注:本文插图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唐玉奎:唐原籍四川大竹县人,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入伍,服役于西藏林芝9813部队(原52师155团)机枪三连),七六年部队整编后到机炮三连任副班长,班长,副排长,七八年到三营部任营部书记,八二年到机炮三连任政治指导员,八四年到一五五团机炮一连任政治指导员,八五年百万大裁军后,任52旅二营迫击炮连指导员,八八年十二月转业回乡二0一一年退休。


作者:唐玉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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