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具有代表性的两种想象力,“家里蹲”的日常系和“大逃杀”的幸存系。首先出现的是“家里蹲”想象,是以1995年到1996年间播出的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为代表,后面简称EVA。这部动画在日本流行文化中堪称“神作”,被称为是日本第三次动画浪潮的开端,作者庵野秀明一跃成为日本文化界的先锋。当然,可能有些朋友还没有看过,这里概括一下故事:主人公碇真嗣是个平凡少年,某天受到由父亲担任司令的组织召唤,被任命驾驶该组织开发的巨型机器人“EVA”,与试图灭绝人类的神秘敌人“使徒”战斗。



EVA和日本二战以来的大多数动画没有太多差异,就是典型的热血爽剧,和《龙珠》差不多。但EVA不同的地方在故事的后半部分,碇真嗣拒绝乘上EVA,自闭于内心世界。为了获得父亲的认可,他要不断地伤害别人,甚至是自己的朋友,而他父亲的组织都弥漫着一种若隐若现的宗教气息,或多或少让人联想到奥姆真理教,让人更加怀疑父亲的正当性。也就是说,这个机器人大战怪兽的世界观只是一个皮套,故事想要描绘的是日本青年当时的怀疑、困惑等等情绪。

创作者在这部作品中引用了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豪猪困境”,也就是说,在冬天里,浑身长满刺的豪猪不靠近彼此,就无法取暖,但是一靠近就会相互伤害。借用这个困境,他表达了日本青年的绝望,“在这个不知何为正义、无人教授正义的混沌世界,一旦与他人接触,一旦想要成就什么,就必然产生误解,伤害他人的同时也令自己受伤。”因为做什么都好像是错的,碇真嗣放弃了努力,最后选择“躺平”,或者说“家里蹲”,不再考虑怎么做才能获得认可,而是寻求别人直接认可自己。这样的自己可能是饱受创伤的、脆弱的,但确实是真实的自己。



以“家里蹲”为主角的《新世纪福音战士》取得巨大成功,代表了日本社会心态的转变。作者说,“面对问题,人们不再‘通过行为改变状况’,而是通过‘思考使自己被接受的理由’来谋求解决方案。”在宏大叙事消亡后,很多日本人不靠行动上“做什么”来证明自己符合某种要求,不再寻求自我实现,而是更看重自己的状态“是什么”,让别人认可当下的自己,而不必寻求充满痛苦的成长。也就是说,这一代人希望从宏大叙事的“大物语”中脱离出来,而在自己的“小物语”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小确幸”。

紧随其后的,就是“大逃杀”的想象力。在2000年后,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以及小泉纯一郎在2001年上台后实施“结构改革”,推行一系列新自由主义政策,包括削弱日本传统的终身雇佣制,推广灵活用工制度,并且减少公共支出,削弱社会保障体系等等,日本庞大的中产阶级开始分化,大多数人都面临着阶层下降的压力。于是人们意识到,不行动就会被淘汰,人们要强行选择某种信念、某种价值,相信某种“小物语”,并开始行动,才能活下去。宇野常宽把这种和大逃杀模式相匹配的心态,称之为“决断主义”。

决断主义的首次出现是1999年高见广春出版的小说《大逃杀》。在书中,一个高三班级本来高高兴兴地准备去游学,结果突然被通知,这是一个生存实验,同学们必须互相残杀,决出最后的幸存者。在小说中,故事背景是一个法西斯政府,每年要训练战士,而在2000年的电影版中,故事设定更贴近现实,背景是日本经济崩溃,继而造成了社会秩序的崩溃和青少年犯罪的增加,为了重新“教育”青少年,所以推出“大逃杀”。

在大逃杀主题中,我们还会看到一个有趣的转变,就是战斗不像从1984年开始在《周刊少年Jump》上连载到1995年的《龙珠》一样,有“战斗力”比较,而是像后来在《周刊少年Jump》上连载的《JOJO的奇幻冒险》或者《海贼王》一样,是各种超能力的智斗。或者说,获得胜利的方法不再是单一维度的能力比较,而是每个人都有独特的能力,有的能力是让时间停止,有的能力是能让身体伸长,甚至有的能力是做一顿让人变健康的饭。想要获得胜利,不是纯粹靠获得强力的能力,而是要会活用自己的能力。这一模式和当时流行的各种卡牌游戏类似,比如万智牌、游戏王等等,所以也可以叫“卡牌游戏模式”,游戏中不同卡牌的能力是平等的,真正的差异在于玩家对卡牌能力的理解。



在诸多大逃杀作品中,影响力最大的可能是2003年到2006年在《周刊少年Jump》上连载的漫画《死亡笔记》,不仅改编为动画,还有真人电影,火到了全世界。当时我还在上学,也感觉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看,还有同学拿着漫画同款的“死亡笔记”当课堂笔记本。漫画主人公是一个叫夜神月的学生,他捡到了一本“死亡笔记”,写上谁的名字,就能让谁死。一开始,他是想贯彻正义,只杀穷凶极恶的罪犯,但后来他的野心不断膨胀,想成为“新世界的神”,阻挡他的人都会被他杀死。这引来了名侦探L和他的一系列对决,并逐渐发展为多名玩家同时拥有死亡笔记,并展开相互竞争的大逃杀。

《死亡笔记》直接面对了“死亡”和“正义”两个终极命题,巧妙地把夜神月的父亲设定为日本警视厅的高官,而夜神月和碇真嗣一样厌恶自己的父亲代表的宏大叙事,厌恶他人对自己的要求。不同的是,夜神月想要改变现状,主动地为了自己相信的正义去杀人,想当“新世界的神”,还能获得一批支持他的信徒,是不是有点让人想起奥姆真理教?不过,死亡笔记不止一本,每个拥有死亡笔记的角色都拥有自己的正义,都要为之战斗。如果想要为了避免伤害他人而什么都不做,就可能会被另一本死亡笔记杀死,所以大逃杀是不可避免的,只有最后在互相残杀的游戏中获胜,才能证明自己的正确。我们可以说,《死亡笔记》反映了日本社会的问题,指出了所有人都必须参与一个生死存亡的游戏,每个人都必须有自己的“决断”,或者说一种个人坚信不疑的信念,才会有幸存的一线希望,就连“家里蹲”也是一种决断,不过是决定直接认输。

不过让《死亡笔记》脱颖而出的,不仅是对“大逃杀”的描绘,还包括对“大逃杀”的反思。在这个故事中,作为主角的夜神月因为滥杀无辜,有时反而更像反派。但他的错并不是参与了互相残杀,而是他在互相残杀中的态度过于轻佻,个人目标也像是自大的妄想。《死亡笔记》的主线后来逐渐变为了“谁能阻止夜神月”,并在结局暗示说,就算夜神月死了,还会有其他人继续这个游戏。也就是说,大逃杀不会结束,没有人能当永远的赢家,总会有下一场的游戏。在这样的世界里,决断主义是“必要之恶”,但归根结底还是恶,而不是善。

简单概括,大逃杀模式有三个基本特点。第一是没有理由、无法逃离的互相斗争;第二是战斗不单纯靠战斗力比较,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独特的一技之长;第三,参与者有自己的一套信念,并且需要通过成为赢家来证明自己的正确,也就是决断主义。



宇野常宽将“大逃杀”式的日本社会现状称为“〇〇年代状况”,宏大叙事已经消亡,但所有人又都要为了生存而选择某种价值和叙事,由此形成了围绕各种不同叙事形成的小共同体,互相进行着不断的斗争,而小共同体内部为了获得胜利,证明自己的正确性,需要不断强化内部的向心力,强调只在小圈子内共通的价值,进一步加深对其他共同体的不理解和敌对,动员小圈子成员的对外进攻,这被宇野常宽概括为“动员游戏”。我在读这一段时,就想到了现在各种各样的“粉圈”。可以想见,因为面对着无法逃脱的生存压力,有时候人们的价值选择并没有什么理性可言,只要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就可以,这肯定会形成狂热的盲从,但另一方面,至少存在了各种不同的价值和叙事可供选择,可能是残酷的夜神月,也可能是克制的L。

总结一下,面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萧条,日本人先后选择了“躺平”和“战斗”,也就是放弃行动的“家里蹲”和不断行动的“大逃杀”。在宇野常宽看来,EVA代表的家里蹲是一种已经在现实中无效的幻想,反倒是大逃杀蕴藏着打破现状的可能性,是属于未来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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