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时代,时代的金庸。
《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以下简称《射雕》)和《笑傲江湖》分别以院线和网络两种形式出现在了今年的春节档。“金庸潮”又双叒叕来了。
上映三天,尚未可知《射雕》和《笑傲江湖》未来会迎来怎样的口碑风暴,但可以确定的是,舆论场不会气氛融洽。
两部作品不约而同均在上映之初就面临着诸多怀疑:《射雕》选用肖战、庄达菲两位流量明星分别饰演郭靖、黄蓉,而《笑傲江湖》再次选择改变东方不败性别,由张雨绮出演。
目前来看,王晶操刀的《笑傲江湖》与之前的《倚天屠龙记》水平不相上下,符合大众对网络电影的基本期待;反倒是《射雕》映前就因破纪录的预售成绩吸引了全网目光,如今评论区一星与五星仍在混战。两部电影不约而同都未开分。
《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笑傲江湖》(图源:豆瓣)
其实不难理解观众的怀疑。一方面是因为多年以来粗制滥造的改编早已消耗殆尽观众的信任,另一方面,珠玉在前的金庸作品经过岁月洗礼已成金身,试图“颠覆性创新”的作品很难重新拥有审美定义权,决定了此类项目开发难度甚高。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经历了从文字到电影再到剧集的多次热潮翻涌,无论是哪种呈现形式都曾在80、90后的童年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如今的互联网原住民00、10后对金庸的认知更多来自其他媒介——游戏、广播剧、同人文等等。这种传播媒介的变化影响着新观众对于金庸作品中江湖世界的内核理解,也改变着创作者的创作思路。
当80、90后仍存有对金庸作品的古典认知时,创作者却希望从这个家喻户晓的经典IP中寻找到颠覆性的创新方向,以吸引00、10后的关注。于是,这种意识矛盾以另一种市场趋势显露出来:伴随着金庸IP翻拍数量下滑的,还有断崖式下跌的质量。
如今的金庸IP不断拓展其传播边界,已经幻化成了一个统一却又多元的文化符号,人人心中都建立起了自己理解的武侠江湖。
可问题是,江湖还在吗?
开宗立派
上世纪50年代的香港江湖,处处动荡。新旧交替的波澜下,传统与现代时时对峙。
1953年,拳击冠军陈克夫与武术拳师吴功义为了各自的武学尊严,登报声明要进行一次比武打擂。消息一出,全港哗然。《新晚报》负责人罗孚以此为契机,决定开设栏目连载武侠小说,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使得《新晚报》销量大涨。
彼时的香港报业竞争激烈,报纸编辑想方设法出新招、奇招来争夺读者,武侠小说便成为那时各家报刊的“杀手锏”。金庸在好友梁羽生的“撺掇”下,在《香港商报》连载了自己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自此梁金二人,扬名香江。
金庸的新派武侠小说,区别于传统武侠小说中的复仇残杀,而是将侠义精神与民族精神进行嫁接融合,创造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世界想象——自由公正的公民社会,为当时的大众提供了一定的精神慰藉。再加上他多年社评、编剧的经验,以及汲取外国文学的叙事风格,采用倒叙、插叙等手法,使得其作品不仅令读者痴迷,也引起香港评论界热议。
之后“射雕三部曲”轰然降临,正式宣告着金庸的时代来临。
《射雕英雄传》的影响不仅风靡香港,甚至远扬东南亚等海外地区,有报馆为了抢先,甚至用电报来转载当天更新的内容。《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更是助力金庸创办的《明报》从无人问津的小报成为影响力卓越的主流大报。
金庸笔下的武侠世界不断拓宽,恢弘的历史背景下,侠客形象也愈发多元复杂,他们不仅有着个体的身份认同困惑,也有人性嗔痴的哲学思辨,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坚韧刚直的郭靖,还是顽劣不屈的杨过亦或者潇洒自如的令狐冲,这些主角身上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怀从未断下。
金庸作品不单单满足传统通俗小说的趣味性,更在乎其人文内核和社会意义,这注定了它能成为影响深远的经典之作。
《射雕英雄传之华山论剑》(图源:豆瓣)
随着金庸作品逐渐脱离了“毒草”标签,得到了文学界的广泛认可,金庸的作品拥有了更多被阐释和解读的空间,这也意味着其正在形成一种“IP”,并凭借IP的影响力创造更多的可能。
1972年,金庸封笔,其作品的影响力却还在延续着,八九十年代的“金庸热”更是超出了其文学边界,发展成了一种狂热的文化现象,影视化改编成为了之后金庸IP开发的主要方向。
在港片的黄金时期,金庸作品就是各大名导的灵感宝库,张彻、胡金铨、徐克等导演都在其作品中寻找到了自己的影像风格。比如,张彻的《独臂刀》,胡金铨和徐克的《笑傲江湖》。
《独臂刀》《笑傲江湖》(图源:豆瓣)
然而,随着港片黄金时代的退场,与市场经济牢牢绑定的香港商业片也放弃发掘武侠世界,最终在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中落下帷幕,金庸IP的辉煌只能在剧集中复现。
不似电影更追求导演的个人表达,将金庸作品的精髓搁置一旁,剧集的改编需要更加观众导向,而观众更在意其还原度。恰因如此,金庸IP开始了漫长的“被误解的一生”。
在新说中经历误解
剧集对金庸IP的挖掘要远远晚于电影。1958年,胡鹏执导的《射雕英雄传》就已经问世,而差不多二十多年后,佳艺播映的《射雕英雄传》才开创香港武侠剧的先河。
《射雕英雄传》
武侠剧兴起与金庸潮也有着“不解之缘”。八九十年代正逢电视工业迅猛发展,各家电视台为了收视率又将目光瞄准了已在电影市场成功验证过的金庸IP。而更为便捷灵活的电视使得作品的大众传播影响扩大,港产金庸武侠剧借助电视工业达至高峰。
《神雕侠侣》《鹿鼎记》等热播港剧不仅在香港继续夯实着金庸的影响力,也在内地掀起了从未有过的热潮。直到1999年,金庸以象征性的一块钱,将《笑傲江湖》的版权卖给了央视,自此开启了内地翻拍金庸IP的序幕。
《神雕侠侣》《鹿鼎记》
然而,不似之前武侠剧,《笑傲江湖》在内地的热播却并没有让金庸满意,“内容修改得太多,当初我在电视剧开机前,曾跟编剧提出,要忠实原著,可以根据剧情需要作适当的删节,但不要作过多的添加。但电视上,增加了太多的情节,有的甚至脱离了原著,这点我感到不满意。”
《笑傲江湖》
在电影时代,因文本空间有限,观众会理解导演加入个人表达,攫取原著中的部分精华进行创作,哪怕它跳脱出原著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样貌。但到了剧集开发时,容量不再是借口,剧集理应有足够能力事无巨细地呈现原著情节,于是是否忠实于原著成为了观众十分在意的地方。
虽有不少剧集如今仍被金庸迷奉为经典,但改编水准随时间日益下滑是人所共见的。核心原因在于,创作者对观众审美取向产生误读,对于忠实原著的要求愈加置若罔闻。
一边,金庸的IP故事中,男性承担着主要叙事重心,但随着女性观众在影视市场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在后来的金庸改编作品上,都将重点放置在了情感视角,而这显然违背了金庸IP中“侠义”的精髓所在。比如,2008版《射雕英雄传》用了一定篇幅描写完颜洪烈对包惜弱的痴情。
《射雕英雄传》
另一边,新时代的观众对于金庸的理解不再建立在文学作品之上,而是基于影视剧作品的改编,这种集体记忆在某种程度上收窄了新一代观众对于金庸的想象。徐克“破天荒”地让林青霞出演东方不败后,于正版的《笑傲江湖》完全将东方不败女性化,让令狐冲与东方不败谈起了恋爱。
《笑傲江湖》
在这种形势下,忠实于原著的改编,成为了一种天方夜谭。无数新作只能提取金庸的典型人物与典型情节,拍成一个个“高光合集”。它们也使得当下观众对于金庸的认知局限于标签化的人物和情节上,让金庸IP越来越适合被网络电影“收编”。再加上,武侠类型自带的动作属性,迎合了网络电影的主要受众——男性,让大量网络电影开始接力开发金庸IP。
自2021年的《天龙八部》“段誉尿裤子”段落引起全网热议后,徘徊于2-3分的金庸改编剧逐渐淡出荧幕,《雪山飞狐之塞北宝藏》《天龙八部之乔峰传》等网络电影开始出现。金庸改编从电影、剧集走向网络电影,这意味着金庸武侠已从盛极一时的大众文化逐步转向更加细分的圈层文化。
《雪山飞狐之塞北宝藏》《天龙八部之乔峰传》
谁来定义“金庸”江湖
2006年,以“盛世江湖”为主题的北大会议上,著名武侠评论家韩云波提出,新武侠已经走到了“盛世江湖还是危机前夜”的十字路口。
预言的危机逐渐被确定。曾以“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为创刊理念的中国大陆第一本武侠文学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经历着十多载发行量锐减,勉力坚持到2023年,最终正式宣布停刊。
学者李玮曾在《“盛世江湖”与漫长的“九十年代”》一文中指出,武侠小说的消逝,意味着特定时代的终结,“以新自由意识形态为基础的武侠设定不再是具有异质性的乌托邦,它丧失了和现实之间的张力,并且因为特定时代的终结,而显得陈旧。金庸及其武侠热度的消减,与其说是一种类型的没落,不如说是武侠历史功能的退化。”
武侠的没落在影视改编上,体感更加强烈,除却金庸以外,其它武侠作品鲜有市场反响,哪怕是金庸的作品改编,也面临着数量和质量的双重下滑。
就在武侠小说没落的同时,网络文学蔚然成风。新时代的原子化网络文学对新派武侠小说进行了一定的“肢解”,而金庸作品作为文学经典,对大众的影响在网络文化语境下,经历着“祛经典化”的重构,这也使得其IP的改编范围变得更为宽泛,也逐渐失去其定义权。
学者曲俐俐在《文字传奇与媒介狂欢的受众想象》一文中指出,“网络文学世界对‘武’的无限改造与‘侠’的极度泛化,使金庸小说的所有特质逐渐沦为一个个‘原子化’碎片,成为全媒介产业链中一段被利用的文字与一个被消费的IP片段。”
伴随着武侠小说成长起来的网络文学创作者开始对武侠小说进行“破旧立新”,用新的世界设定编织武侠元素。网络小说的标签化、互动性、游戏感都进一步改造了武侠的表现形式,当下观众熟悉的设定、升级、装备等网游要素逐渐嵌入其中,开发出了玄幻、异能、仙侠等网络文学类型。
这种类型上的拓宽满足了互联网原住民的审美需求,也在延展了江湖的图景,然而,其内核却逐渐远离了金庸作品极力奉行的家国叙事。
新时代的江湖,庙堂占据了更高的比重,权谋与江湖相互绑定。《雪中悍刀行》中徐凤年成长于庙堂之中,其成长与皇帝、权臣有着莫大的关系,《琅琊榜》《庆余年》亦是如此。
《雪中悍刀行》
旧时的武侠江湖复杂诡谲,依靠侠义保证自足自立,实现共荣多元的样貌。而新时代的江湖,立足在权谋之上,民族主义精神不再是核心,自我成长以及逆境翻盘便成了叙事重点。
武侠作家凤歌曾提到:“金庸那个时代提倡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处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已经很难理解了,以前的武侠作品里,比较讲究集体意识和自我牺牲的精神,现在这个时代,更重视侠的自由精神,更重视个人的选择,写人真实的性格缺陷。”
《琅琊榜》
社会情绪的变化,让大众对武侠有了别样的情感期待,宏观的武侠世界无法契合当下年轻人迷茫与困顿的心理状态。这也解释了,当下观众不仅对于武侠剧没有兴趣,对金庸的改编作品的热情大不如前。
从文字到电影,到电视剧,再到网络电影、游戏、广播剧等多种文化形式,媒介的传播赋予了金庸IP不断地迭代更新,而不同时代对金庸的作品有着不同的理解,这种理解也在翻覆着金庸的文学内核。
纵然,过去的江湖已然覆灭,但江湖并不会因此消亡,毕竟,总有承接住自由精神的一隅之地,仍让人心向往之,而那里永远是真正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