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距今50亿年后,太阳系暮年,走向群星的人类适应了太阳表面层、金星、冥王星等环境,分化为不同的亚种。这天,后人类们在高级管理法院齐聚一堂,处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提案:金星即将撞击月球,“水生人”种族希望借此强大的力量制造虫洞,回到地球寒武纪大爆发的纪元。

加过5届科幻春晚的加拿大科幻作家德里克·昆什肯曾是一名生物学者,以扎实而富有诗意的硬核技术细节描写见长。在他笔下,这篇小说既是一篇细致的人类亚种设定集,一场精彩的法庭辩论,又是一部具有开天辟地之势、庄严而充满希望的生命史诗。

科幻春晚10th红包封面,文末领取!

末年-未年

作者|德里克·昆什肯

加拿大科幻作家。短篇小说刊登在《阿西莫夫》《克拉克世界》《科幻世界》未来局“不存在科幻”等科幻杂志、平台,并收录在诸多科幻年度选集。首部长篇科幻小说《量子魔术师》首发中文并出版,后续出版了“量子进化”三部曲的后两部《量子植物园》《量子战争》以及长篇科幻小说《冥河家族》。短篇小说《刺之道》曾获阿西莫夫读者选择奖;中篇小说《苗寨县人工具使用源流考》获得加拿大最高科幻奖项极光奖。

译者|罗妍莉

校对 | Mahat

全文约11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法庭一侧,水晶制成的水箱内,使贵孙湮大使和相沪李洋首相[1]正在水中载沉载浮。在供法官使用的固定支架的另一头,透过球形的有机金刚石窗户向外眺望,可以望见膨胀的太阳大气层,一片橙黄。射入的光线大部分都被窗口的防护罩和水箱的镜面反射掉了,但即便如此,强烈的阳光依旧刺目。凸出的法庭位于斯图尔德塔[2]的上段,斯图尔德塔在日地拉格朗日L2点绕太阳旋转,与下方萎缩干瘪的地球夜面相距两百万公里。

[1] 译者注:首相全名:相·沪·李洋;大使全名:使·贵·孙湮

[2] 译者注:斯图尔德原文意为“管事”,和下文中的“牧羊人”都有管理者的含义。

日冕牧人飘进了法庭,他们一般被称为“牧羊人”,同样也是数十亿年前的地球人的后裔。牧羊人的头软绵绵的,长着许多黑眼睛,底下是带蹼的触手,他们的头一屈一伸,悠闲地推动着身体在稠密的空气中穿行。在法庭内上千度的炽热空气中,他们的形象摇摆不定,上千度的高温是牧羊人体内的硅基代谢所需的最低温度。粉色、橙色和黄色的色素体一闪即逝,令牧羊人血红色的皮肤更显鲜亮,他们正在彼此传递信号,这番对话没有翻译给孙湮和李洋听。

朝太阳方向两百万公里处,在地球弧形的剪影轮廓上,有火山气体正在喷发,如同透镜一般,使眩目的阳光变得扭曲,还将阳光染成了橙黄色。地球上几乎已经不再有火山爆发了。过去这一亿年间,牧羊人一直在研究他们共同的古老家园,老化的太阳逐渐膨胀,将地球上的大气和海洋蒸发殆尽,最终连地幔中储存的所有水分也未能幸免。太阳风慢慢吹走了汽化的岩石在地球周围形成的模糊光环。再过一亿年,太阳的大气层就会将已被煎熬成铁丸的地球彻底吞噬。

沿轨道运行的月球从地球后方逐渐显露,那道剪影开始随之凸起,然后进一步膨胀起来。昔日的月球只剩下一副皱巴巴的躯壳,在剪影的边缘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个氧原子都从月面的氧化铝中蒸腾而出,留下闪亮的金属,与碳黑混合在一起。无论即将开启的法律之战结果如何,到了明日,仅有三十万年历史的月球发光期就会结束。

另外还有第三道轮廓,在相距不远的太阳耀眼的强光下,一不留神就会被其掩盖——那就是金星萎缩的钢铁核心。十亿年前,它被抛到原先的轨道之外,最终落入了悲惨的碰撞轨道,虽然会与地球擦肩而过,却不免会把月球撞得粉碎。金星即将归于消亡,它的残骸会将月球熔化的碎片抛向四面八方,直至太阳大气层的阻力将多数碎片捕获。

在这几道轮廓后面,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巨厦[3],它位于外太阳系,是由水生人在智脑人的指导下建造起来的,距离太阳明明更远,在感觉上却简直触手可及。这座半球形建筑由钢铁、金刚石、碳纤维和奇异的物质构成,在太空中若隐若现,其宽度足以将地月系统容纳在内。如果牧羊人允许它从外太阳系出发,将这段旅程走完,它就能利用金星撞月产生的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从而带来惊人的希望。

[3] 译者注:想象中将建筑学与生态学合二为一的巨型建筑体。

炽热的内太阳系带有放射性,在正常情况下,唯一能适应内太阳系环境的生物只有牧羊人,只有他们才能留在这里,见证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早在十亿年前,经过进化的水岸后裔和金星居民就已离开了太阳系,只有曾被称作“中明王国”的帝国子民还留守在此。其中大多数人达到的进化水平都还不够高,只能占据地球附近的轨道空间,然后搬到气态巨行星刚液化的卫星上,最终再迁徙到冥王星、冥卫一,以及太阳系边缘的其他海洋世界。在古老的中明王国的子民中,有个少数族裔进化成了日冕牧人,在日益升高的温度和老化的太阳产生的辐射中也能生存。按照进化的预设,牧羊人已经成为了地球和月球、遗产和未来的守护者和管理者。然而今天,作为外太阳系水生人的成员,使贵孙湮大使和相沪李洋首相却来到了这片燃烧的领空,想在最后一次月出中分一杯羹。

零重力条件下,各位牧羊人在一张透明网络的缝隙中安顿下来,这张网络不仅让他们的信号相互联通,也与塔内其他重要的牧羊人相连,而且,网络还接入了他们培育的巨型大脑,其中储存了他们数十亿年的记忆。闪烁的色素体语言中包含的字词开始被翻译成水箱内水生人的声波语音。

“高级管理法院现在开庭,”首席大法官宣告,“我们聚集在一起,听取水生人的诉求。他们申请获得允许,对月球的自然毁灭过程加以干预。首席月球天文学家驳回了他们的申请。代其辩护的代表是使贵孙湮,驻斯图尔德塔水生族大使,以及相沪李洋,水生族首相,来自冥王星上的海洋之都。还有其他参与者吗?”

“首席大法官,我们还有一位证人尚未到庭,”孙湮大使说,“太阳系环境恶劣,延缓了他们旅行的速度。等他们赶到时,请允许我们为其进行介绍。”

首席大法官向其余法官征询意见,点状的色素体团呈现出复杂的图案,其余法官则用红皮肤上短暂亮起的闪光作为回应。

“批准,”首席大法官终于说,“我们开始吧。你们对决议提出上诉,是基于决策错误,还是基于事实错误?”

“都不是,首席大法官。”李洋首相说,“我们理解,决议程序在管理法的所有方面都是合规的。”

“那么,水生人提出上诉的基础何在?”

“首席大法官,各位尊敬的高级管理者,”首相说,“我们认为,由于现有情况、多种条件和月球迫在眉睫的毁灭造成的后果使然,有必要实施例外许可。”

“管理法确实允许例外,”首席大法官说,“但仅适用于非常有限的案情。”

“我们理解,并且主张有必要进行例外处理,”首相表示。

“那么,请陈述理由。”首席大法官示意。

“水生人的情况本身就足以成为考虑特殊处理的理由,”首相说,“我们进化成了在水中呼吸的生物,能够对本恒星系以及其他众多恒星系的水卫星加以利用,而且已经这样生存了数十亿年。然而,太阳并非仅有的一颗老化恒星,每一颗恒星都正在老化。几亿年后,太阳就会开始缩小,我们的栖息地也会随之降温、冻结,导致我们几乎没剩下什么可以栖居的地方。我们以有别于其他人类后裔的方式面临着灭绝。”

首席大法官的皮肤闪烁起来,不仅出现了黄色和橙色,还有对比鲜明的绿色。色素体语言被翻译成声波语音,传递给两位水生人。

“首席月球天文学家驳斥了这种言论。在过去的四十亿年里,身为地球人后裔的其余所有物种要么选择进化适应新的环境,要么就走向了灭绝。水生人完全可以改造自身,从而适应在靠近太阳的地方生活,如此一来,在长达数十亿年甚至数万亿年的时间里,他们一族就可以栖息在数以百万计的红巨星周围。他们不肯进一步自我完善,这不是在管理法下作为例外处理的正当理由。”

一位低阶法官的皮肤上闪现出新的鲜亮颜色,引发了首席大法官的回应。翻译后的声波语音瞬间接踵而至。

“出于议事程序方面的考虑,也为了避免产生任何误解,请向法庭陈述你方的提案,以及降低风险的计划。”

“感谢各位法官,”孙湮大使说,“早在成千上万年前,水生人就已经开始围绕未来十亿年的环境状况和我们面临的选择制定规划。我们曾经向牧羊人和相距更远的聚量人征询建议,寻求他们的技术援助。甚至就连智脑人都认为我们的处境十分堪忧,他们听取了我们的陈述,并为我们提供了建议。”

虽然在最初向牧羊人提出的请求中已经披露过这一信息,但听见他的陈述,许多法官却都作出了类似的反应,色素体团悄无声息地攒聚成点,似是觉得惊奇。

“智脑人的共有神经集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长远的解决方案。他们预见到了在内太阳系轨道紊乱的情况下,金星会与月球相撞,”大使说,“他们设计了一种装置,能够利用金星撞月时产生的能量,那股能量强大无比,可以为一个虫洞提供动力,逆转时间,返回早期太阳系,也就是接近寒武纪大爆发的那个纪元。”

“这道传送门可以让成千上万的水生人迁徙到遥远的过去,”大使接着说,“有些人可以生活在轨道栖息地。我们当中有一部分会生活在地球上的远古海洋中,出于极度谨慎的考虑,这些人不会携带任何技术。我们会仅仅依靠用短命植物制成的易腐工具。我们甚至不会制作石器,以免这些工具在偶然间进入化石记录。我们的遗传物质已经迥然不同了,不可能被纳入远古地球的基因库。”

几位法官深红色的身体上开始呈现出点状图像,逐渐变得越来越复杂。自动翻译器艰难地追赶着,奋力与牧羊人的多维视觉语言保持同步。其中有部分内容被翻译成了声波语音。

“水生人并未面临迫在眉睫的危险。”一名法官表示,“在目前这个太阳系里,你们还剩下数百万年的时间,在其他恒星系里,还有另外的数百万年。这称不上什么困难。企图凭借非自然手段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生活,这种行为自私又短视。”

“法官,”首相说,“我们恰恰必须站在数百万年的时间尺度上来考虑此事。再过数百万年,在座的所有人都已不复存在,而对于你们的子民和我的族人而言,那不过是区区六代的时间。如果把灭绝的危险丢给后代去应对,留给他们的时间比我们现在还要短,那就是我们作为祖先的失职。”

“这恰恰是我们日冕牧人发挥环境及未来管理者作用的原因。”另一名法官说,“未来的子孙后代无法保护自己,使其免于当今时代的盗窃行为带来的危害。大自然发挥作用的工序应当得到尊重。如果月球注定要走向灭亡,月球碎片注定要为新生恒星的演化提供养分,那我们就必须尊重那样的命运。人类后裔的欲望已经在太阳系和更广阔的各个星系上刻下了伤痕。人类的后裔夺走了行星、移动并摧毁了恒星、消耗了生成新恒星的氢云。人类现存和已经灭绝的分支所造成的破坏会一直持续到宇宙热寂,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耻辱。”

孙湮原本还心存一丝希望,等到另一位法官对这段话的回应被翻译成语音后,他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

“我的同事说得不够到位。我们正在首次目睹本恒星系步入衰老的过程,这里曾经诞生过在星系间影响深远的生命。在总结陈词中,要再补充一句:‘无人知晓究竟是什么赋予了我们太阳系这样的繁殖力,也不知晓在太阳系死亡的阵痛中,将会诞生怎样的新生命或新环境。’森林火灾对植被进行洗礼,为新的生态系统备好了诞生的土壤。月球和金星的毁灭与此相似,只是放大到了天文尺度,在权衡环境权时,我们务必要考虑这一点。”

孙湮大使推动着他们的语音产生的声波振动,加入了这场激烈的辩论。

“水生人既尊重牧羊人的管理者身份,”他们说,“也尊重牧羊人要求各族尊重的环境权。我们只想要求权利和价值达到相互平衡。在假设即将诞生的新环境中,对于现有的感知和水生人的生命价值应该给予适当的重视。”

“你们的提案所能保护的水生人连千分之一都不到,”一名法官说,“这就削弱了你们的论点具备的说服力。”

“在不携带技术的前提下,冒险进入未知世界,这样的事并不是每一名水生人都心甘情愿的,但就算如此,愿意迁徙到过去的那些人享有的精神权利也不会因此缩减。”

焦虑的色素信号变得十分激烈,即使是在明亮得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的太阳大气层翻滚蒸腾的背景下,也仍能显现出来。

“风险确实存在,”首席大法官出面干涉道,“时间移民可能会对进化上的关键时刻带来改变。进化史固然有吸引子和趋同性,但同样也依赖于独特的低概率事件。你们怎么能向我们保证,不会扰乱独特的关键性事件呢?”

各位法官一下子同时闪烁起来,更加激动地彼此议论着。翻译器被关掉了。在这座塔内执行外交任务的岁月里,孙湮大使还从未见过牧羊人如此不安的表现。首席大法官无力维持秩序,最后宣布休庭。

“结案了吗?我们败诉了吗?”首相问孙湮。

“我读取全色素体语言的能力还达不到自己希望的水平,但我认为,这只是临时休会罢了。他们心里很不安。”

“这是理所当然的。”首相闷闷不乐地回答。

日冕牧人的法警来找孙湮和李洋。他们的身体发出隐约的光辉,不慌不忙地屈伸着,时而像鲜红色的水母一样飘动,时而又如同蝠鲼那般,荡漾着穿过浓稠的空气。水晶水箱被防护罩遮盖起来,由他们带出去了。

斯图尔德塔是隶属于日冕牧人的一个重要城市,直径长达数公里,长轴的长度在二十公里以上。这座塔围绕着膨胀的衰老太阳及其凹凸不平的引力场运行,其间上述两个维度都在发生变化。阳光穿透了塔内的每一层,穿透了巷道、大厅和房间,穿透了柔性压电金刚石制成的半透明墙壁,给发挥光合作用的牧羊人带来生命。作为活生生的建筑,斯图尔德塔无疑是件宏伟的艺术杰作,不过,对孙湮和李洋而言,这里却是全然陌生的异域,并不适宜生活。

在气质和选择方面,水生人与最初的人类祖先依然保留着尽可能接近的相似性。他们生活在垂死的太阳系边缘,作为栖居于海洋中的水生生物,基本没有携带不必要的遗传基因和生化改变。水生人的品味、欲望、娱乐和道德观念也更接近自然。他们在塔内眺望着那巨大的橙白色太阳,无不觉得自己来到了危险的天国,这里居住着神秘莫测的优雅天使。水生人无法想象要将自身改造到能跟聪明的牧羊人一起生活的地步。

“情况比我预料的还要糟糕,”李洋说。翻译器关机了,他们的水箱也没有传递信号。

“高等法院很少召集开庭。休会说不定表示大有希望,”孙湮说,“或者也可能不是这样。首席大法官兴许只是需要时间来维持秩序,因为他们已经显露了激烈而强硬的立场。”

“难以理解,他们怎么会考虑要保护一块煮熟的石头,甚至胜过了有知觉的生物,”李洋说。

他们带着水箱走的是一条宽阔的管状通道,水晶墙壁沿着塔的长轴向前延伸,从中显现出一座座阳台、大学、剧院、体育场,还有藤壶似的住宅。法警礼貌地用复杂的色素体图案向他们示意,随后离开。

“我能提供的只有心智上的理解。”孙湮说,“牧羊人看待时间的方式比我们更宽泛。他们看见并感受到了在自然过程中眼看就要发生的事,这样的过程既可以诞生出像细菌那样简单的生命,也可以孕育出像所有的地球后裔物种那样复杂的生命。我们要反驳的不仅有我们带来的真实风险,同样还有一个与我们格格不入的族裔的价值观。”

孙湮带着水箱,沿着宽阔的通道往前走。日冕牧人就像血液一般,颜色鲜艳,充满活力,温文尔雅地避让着他们,几乎没表现出半分好奇。到达塔底的路走了三分之一时,由孙湮引路,二人进了一间露天圆形剧场。宽大的液箱中盛着不透明的生命维持液,为剧场内的部分区域提供了荫凉。光线依旧强烈得难以忍受,却稍微显得没那么刺眼。由于这里的光线被遮蔽了一部分,温度相对较低,导致剧场经常无人光顾,同时也使其成为了孙湮大使最喜爱的场所。

“牧羊人有许多感情都是我们所陌生的,”大使说,“对于月球的外壳、汽化的地球、金星的残骸,我感觉不到他们的敬畏之心;但我知道,他们确实心存敬畏。他们自称为管理者,因为他们相信,哪怕这里没有生命,太阳系也仍旧具备价值和美好之处。在他们眼里,栖息地可能跟生物同等重要。”

“这么说,我们败诉了?”李洋问。

“我们把案情陈述完吧,但愿证人能及时赶到。”

等待重新开庭的感觉既不真实,又无比漫长。在距离太阳这么近的地方,测量时间的方法有所不同,这有一小部分是出于相对论的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这一区域不受显而易见的自然周期支配。斯图尔德塔沿着地球平静无波的轨道绕太阳运行,始终处于永恒不变的光明时刻。

然而,这里仍然存在一种可以察觉的自然周期,透过将法庭与外面猛烈的太阳风相隔绝的球形金刚石,这一周期清晰可见:干瘪的月球正绕着皱巴巴的地球旋转。在过去的数十亿年间,月球慢慢迁移到越来越高的地球轨道上,它的运转周期也随之延长。一百亿年前,月球还是地球的亲密伙伴,当时的地球一天仅有八小时。四十亿年前,人类启程前往群星,开始将自己改造成各个亚种和后代物种,当时地球上的一天是二十四小时,月运周期则是二十八天。如今,地球上的一天已经变成了三十四小时,一个阴历月将近四十天。

对水生人而言,用周期来计算时间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居住在外太阳系,对天体重新加以排列,形成了或实用或美观的共轨和共振。水生人浪漫地保留着各种各样的历法,以此来标记庆祝活动和更新,就像古人依照地球月运周期的做法那样。

月球已经彻底从地球背后显露出来了,在后方那个橙白色火炉的衬托下,呈现为一道皱缩的黑色剪影。金星核心的庞大阴影逐渐逼近,这位宇宙杀手正一瘸一拐地迈向死亡,熔化的外壳仍然在将蒸发的地壳吹向太阳风。

这是烈火中的最后一次月出,如同它当初诞生之时。在过去的百亿年间,这是它最后一次标记新年与旧年的更替。假如在这座宏伟的巨厦内,牧羊人允许水生人对月球之死加以利用,它就会献上最后一次更新、带来最后一个春天。

法官们走进了法庭,比先前离开时显得更加镇静,看不到打破沉默的彩色斑点,鲜红的肉身上洁净无瑕。他们的头在金刚石框架内安顿下来,面向上诉人,呈现出的是一道道剪影,太阳眩目的强光赋予了牧羊人红色的身躯一种微妙的透明感,仿佛他们体内也蕴藏着火焰。

首席大法官身上浮现出点状色斑。翻译器的声音在水箱内响起。

“尊敬的邻居,”首席大法官说,“请原谅我们先前的失礼。你们提出的要求前所未有,要我们为了你们放弃某些做梦也不会搁置不顾的原则。你们还有成百上千年的时间来决定自己的命运,究竟是像现在这样走向灭绝,还是像我们所有人都非做不可的那样,把自己改造成某种别样的存在,好在更黑暗的新宇宙时代存续下去。面对与其余所有人类后裔同等的机会,你们却要求我们考虑在道德上进行妥协和冒险,你们凭什么有这样的资格?我们为什么应当帮你们对抗自然,好让你们生活在自身所属的时代之外、大自然赐予的栖息地之外?”

“我们对这种要求的分量有所认识,”李洋首相说,“我们在应对进化和改变自身的方式上始终犹豫不决,这不仅是现在的事,而是数十亿年来一直如此。我们尝试着保留大自然赋予的许多基本特征,这不是为了保守本身而奉行保守主义。我们的思想和观点不仅受环境影响,也同样受身体设计的影响。对我们当中的许多人来说,现在的面目是不可剥夺的,改变这一点,就会改变我们所珍视的价值观,就会终结我们的身份。这一点。我们尊重他人的改变,但超过一定限度的自我改造无异于背叛。我们为一个温暖明亮的宇宙而活。别的人类后裔愿意选择在黑暗中生活,但我们却不是为黑暗而生,我们还没准备好迎接死亡。”

“这种基于单纯感受的推理并不具备说服力,”首席大法官说,“更何况——”

警报声打断了首席大法官的话。

透过层层的有机金刚石墙,朝着太阳以北的方向,蓝光闪耀着,几乎与太阳表面同样明亮。这道光芒像灯塔的光束那样旋转着,随后暗淡下来,消失不见。过去这几十年间,生活在太阳系边缘的水生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光效,但牧羊人已经有数千年没见过了。

“我们的特别证人到了,”孙湮说。

红皮肤上的点状小色素团作出的反应根本无法翻译。谁也不曾料到,来者竟然是人类后裔中最奇特、最与世隔绝的智脑人。

由于这位进化上的远亲到访,引发了一系列外交问题。等到其他高级管理者也加入了法官的行列后,一小团炽热的蓝光旋转着穿过法庭,光的后方缀着个粉红色肉团。这个生物漂浮在法官和水生人之间,包裹于一层薄薄的蓝光中,在刺目的阳光下仍然清晰可见。

智脑人虽然与牧羊人和水生人有着共同的祖先,但在外观上却是全然陌生的,看起来有点像大脑的形状,湿漉漉的,充满活力,正在搏动,就像解剖后的头骨内部,识别不出五官。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也与水生人或牧羊人所熟悉的内容大相径庭。智脑人抛弃了身体,以思想的形式生活在宇宙空间里。

他们拥有的力量同样奇特。水生人和牧羊人当然可以通过自制的瞬态虫洞让飞船一次性移动几光年,正是这种古老的技术使人类及其后代得以飞越群星。然而,这两个物种都无法像智脑人那样,让瞬态虫洞保持稳定,跨越数百光年的距离;也造不出奇小无比的虫洞,能让一个人瞬移到塔内的法庭中央。

“我们交流的对象是智脑人派来的使者或外交官吗?”首席大法官代表牧羊人政府问道。在过去这十亿年里,这些有生命的大脑曾经派来一次性使者,不时与牧羊人交流互动,这些使者都是专门设计或培育出来的,会执行自我毁灭。

包裹在大脑周围的那层薄薄的蓝光中,出现了有色斑点,这是在模仿牧羊人的色素体语言。而孙湮和李洋则听到了经过翻译的声波。

“这是个分析神经阵列,”它说。

孙湮和李洋紧张地对视了一眼。在过去这千百年间,在与智脑人所作的秘密会面中,他们见到的都是专门培育出来的瞬态使者,这些生物人工智能体的设计用途就是传达大神经集的观点和愿望。他们对“分析神经阵列”所知甚少,只知道它构成了智脑人社会中的最高层,是他们对决策进行授权的意志。牧羊人身上柔和的色素变化表明,他们也知道,分析神经阵列的成员并未从神经集中分离出来,甚至不跟外界的人说话。

“能够接待神经分析阵列的成员,法庭及各位管理者都感到荣幸,”首席大法官说,“尤其还是在这起明显事关重大的案件审理期间。是什么导致神经集介入这起案件呢?”

智脑人无声无息地在柔和的蓝光中飘浮了许久,这样长久的沉默简直令人感到尴尬。法庭的某些成员开始挪动身体,以便在零重力条件下保持原有的位置不变,这时,那个有生命的大脑上开始浮现出复杂的光点。

翻译内容如下:“下一个时代开始了,宇宙变得黑暗,恒星的消亡是自然而然的事,也不可避免。在接下来的数百万年里,水生人将会走向灭绝。数十亿年后,日冕牧人同样也会灭亡,因为无法适应宇宙的热寂。只有神经集为极端的转变做好了准备,要想存续数万亿年,这样的转变必不可少。即便如此,我们最终也会消亡,不会留下后嗣。”

“你对未来的展望很悲观,”首席大法官说,“但与各位管理者的看法并没有太大区别。宇宙只有一次生命。我们必须活得尽量长久、尽量精彩、尽量负责。”

“正如我们所构想的那样,感知的命运不一定这么线性。”大脑传达的信号表示,“古老的量子共振和量子纠缠在月球内部保存了一百亿年,在那些纠缠的引领下,一道长度足够的传送门就能重返过去。通过这道传送门,现代的部分感知体可以生活在一个更年轻的宇宙里,去往更年轻的月球。分析神经阵列认为,这样一道桥梁可以将最后一次新月与新的宇宙黎明相连。”

“改变时间线有危险……”首席大法官说,“水生人保证,绝不会在偶然之间改变地球生命的历史,这样的保证根本站不住脚。”

“移民已经向我们保证过,他们完全可以生活在遥远的过去,而不对历史造成干扰,或者他们带来的影响微乎其微,而时间又极其漫长,于是他们的存在就会被抹去。”

“在处理我们具有因果关系的共同历史时,简单的保证属于不可接受的风险,”首席大法官说。

“我们计算得出的结论是,水生族移民很有可能导致地球的进化史发生剧烈的巨变,进而对宇宙产生影响。水生人会继续努力避免对时间线造成任何改变,”大脑回应道,“这违背了我们的意愿。”

诸位法官震惊得浑身乱颤,他们相互传递信号的速度过快,以至于翻译器无法捕捉到全部内容,并翻译给孙湮和李洋听。

首席大法官射出鲜艳的亮光,要求在场的人肃静,并保持秩序。“你希望改变过去?”首席大法官问道,“让我们被抹去?”

“不会被抹去。我们已经存在了,而且一直存在着。”大脑说,“我们对宇宙及其因果关系的各种渠道做过研究,得出了如下结论:改变过去并不会导致所有的现在完全消亡。无论如何,水生人都必定会重返过去,因此,无论是在哪一个现在当中,他们都必定存在。类似的论证可能也适用于智脑人,除非另外有某个物种制造了时间传送门装置。但是,对我们共同的进化史所作的任何改变都有可能创造出不一样的新民族、新智慧、新观念。这个新的周期,这个新时代的开启,将会使这个宇宙的智慧遗产再延续数十亿年。”

“但我们其他民族却不行,”首席大法官说,原先言语间的礼貌和尊敬荡然无存。

“牧羊人已经生活了数十亿年,通过替其他生物保护宇宙,也已经对这份存在的馈赠体现了尊重。我们大家都是百亿年进化的产物。总的来说,我们就像生长在田地里的应季庄稼,在没有任何干预的情况下,我们就是这个宇宙仅有的收成。我们的季节不必非得是播种和收获的唯一季节。重写自身的历史或许意味着宇宙还有别的庄稼可以收获。”

“这太可怕了,”一名法官说。

诸位高级管理者听取了智脑人的证词,显示出的是代表情绪紊乱的颜色。

“我们保护了治愈后的地球、月球,还有很多别的资源,”其中一人说,“这样子孙后代就可以认识他们的遗产,让宇宙的自然演化按照自身的神奇方式来进行,而不会被有思想的生物误入歧途的欲望和需求所干扰。难以想象还有比这更极端、更具有破坏性的干预方式。你不仅打算改造宇宙,还要改造过去本身。”

“这是一种智能干预,”大脑回答,“但智能本身就是进化形成的特征,它开启了进化的多种可能。高级智能体的进化——比如本法庭上的各位智能体——可能是在进化中形成的一种针对宇宙衰老的自然反应。我们之所以会进化出现有的智慧,说不定正是为了开启这些新的环境,带给宇宙新的岁月和时代。”

“这一点你怎么能肯定呢?”首席大法官问道,“你不可能确切地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设。”

“这确实是假设,”大脑承认,“但也是对缓慢衰亡的宇宙进行了十亿年认真思考和研究的结果。分析神经阵列对其理论有十足的把握,已经指导水生人建造了一个引擎,以便创建传送门。分析神经阵列对其理论有十足的把握,已经突破了与世隔绝的状态,开始与其他物种直接对话。”

零重力环境的法庭上一片沉寂。神经集的高级智慧,思想和大脑形式的存在,这或许显得令人生畏,甚至有几分神奇色彩。使贵孙湮对此感同身受。早在成千上万年前,使贵孙湮就已经听说了这个计划,但一想到其宏大的尺度,他仍旧禁不住肃然起敬。

“我们可以把水生人想象成种子,被思想之风吹进了其他时代,”大脑说,“这些种子可能会生根发芽,也可能不会,但我们能力有限,无法知道到底会怎样发展,也影响不了。我们的任务只是把种子捧到风中,让他们随风飘扬。一直以来,日冕牧人的表现都特别可敬、特别负责,身为管理者,你们会考虑到尚未出生的后代和尚未进化形成的物种的利益。我们不认为牧羊人有什么错,倒不如说,在道德上必须考虑的范围比之前还要宽泛无数倍。我们向本法庭提交以下主张:作为各恒星系(尤其是本恒星系)的管理者,对存在于或然时间线中、但目前尚未诞生的物种和生命,也必须加以照管。我们相信,诸位管理者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鉴于涉及范围过大,管理者的审议活动扩展到了法庭之外。在每一处浮动巷道和阳台上,都有政府官员、思想家、哲学家、律师和环保人士围绕这项决议展开辩论。最终,尽管存在风险,但牧羊人认为,也不能忽视这种可能性,即他们的管理范围比之前意识到的要宽泛得多,不仅包括许多未来,还涵盖了许多过去。

斯图尔德塔离开了它所在的拉格朗日点,在红巨星的耀眼强光中围绕着地月系统运转,等待着这座巨厦的半穹顶就位,它的开口朝着逐渐逼近的金星皱巴巴的核心。爱神之星的尸骸飞速穿过虚空,前来奔赴最后一次致命的幽会。虫洞装置的阴影横越了月球,犹如一条锋利的线,在绝对的黑暗中切割出明亮的银辉。

他们所有人都目睹了最后一次新月。

百亿年来,月球一直在更新的周期中标记着月份和年份。即使是现在,自从他们分化成远亲之后又过去了四十亿年,在这次温暖的宇宙日落中,月球仍然让这些中明帝国的人类后裔聚集到了一起。今天,古代周期留下的那份遗产将会走向终结,并有可能迎来另一次更强大、更广阔、更庄严的万象更新。

最后一次月出带来的不仅是新的一年,而是所有过往岁月的更新。

孙湮不知智脑人的计划是否真能实现、成千上万的水生人是否真能抵达遥远的过去。每一次更新都包含着怀疑的时刻。每一次开始都既有成功的希望,也有失败的可能。他们都心怀恐惧,却又必须努力追求新的未来——显然还要加上新的过去。

金星表面是皱缩的钢铁和玄武岩,丑陋而又庞大,正沿着与月球轨迹相交的路径前进。浩劫般的猛烈爆炸照亮了半穹顶内部,像太阳那样明亮,一道同样明亮的奇异蓝光在太空中打开了一条隧道。使贵孙湮心中充满了对未来岁月的希望。

(完)

责编 Mahat

题图《新世纪福音战士》

主视觉 巽

红包 封面

明天还有!1.24~2.4 每天10:00

本公号推文内掉落

科幻春晚10周年主视觉

今年的主视觉依旧由巽老师操刀。设计师解读:画面中通过正负形结构形成多重的「10」,是一个循环嵌套结构。

人通过现实的垂直窄门,迎向全新的未知世界之门,此为第一层「10」;站立着的人的身体里,同样是一个变幻不定的无有之境,万物穿过它,万物也在此生长,此为第二层「10」。以此推导,可以嵌套无穷多个「10」,就像我们所在的宇宙,以10年为一个周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保存节目单,锁定心仪节目

记得收看!


2025科幻春晚分会场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