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时,通俗小说评点蔚然成风,至《红楼梦》出现时,通俗小说评点已有了深厚的积累,甚至《红楼梦》的评点就是与小说本身同时并生的。自那位身份扑朔迷离的“脂砚斋”算起,《红楼梦》的评点一脉至今犹存,并且在不同的时代环境中,其评点焕发出新的光彩。


《新批校注红楼梦》

与东观阁重刊《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或狄葆贤石印《国初钞本原本红楼梦》中的“书商型”眉批不同,与王希廉、张新之、姚燮、陈其泰等“文人型”评点不同,与周春《阅红楼梦笔记》、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等“综合型”评点也不同,张俊、沈治钧先生的《新批校注红楼梦》致力于“具备现代学术品格的‘学者型’评点”[1]。

20世纪90年代以来,评点这一文学批评形式重新受到重视,就《红楼梦》而言,出现了不少现代评点本,如《王蒙评点红楼梦》、《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蔡义江新评红楼梦》,以及《新批校注红楼梦》,这些都是评语附着于正文的批评形式,而且评语基本都是现代新评。其他那些或评语与正文分离、或汇辑古代评语的,则不计入。

“学术性”与“导赏性”的融合,是《新批校注红楼梦》鲜明的特点。即使与上述现代评点本相比,其特色也很鲜明。《王蒙评点红楼梦》以程甲本为底本,正文外有评无校注,亦不录古人评语;《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以庚辰本为底本,有评无校注,脂评“择要录入”;《蔡义江新评红楼梦》正文乃汇校,“择善而从”,有评有注无校记,大量引录脂评,八十回后则仅有题解和注释,评语和回后总评一概取消;《新批校注红楼梦》以程乙本为底本,有评有校注,古代评语的引录则并不限于脂评,引录文献更是不计其数。

比外在形式更为重要的,则是批语的内容与质量,优秀的批语能以其精辟透彻而对读者发挥“导读”或“启发”的重要功能。《新批校注红楼梦》则无论是在正文方面,还是在批语、注释方面,都体现出鲜明的学术品格。

一、纯正的底本与精良的校勘

选取精善的版本作为底本,并进行精良的校勘,这本是文献整理的通例。但市面上《红楼梦》的整理本,一方面种类繁多,一方面质量参差不齐,《新批校注红楼梦》则校勘质量优良,出类拔萃。


庚辰本《红楼梦》

在以庚辰本为底本的《红楼梦》整理本覆压市面三十年时,《新批校注红楼梦》选择以程乙本为底本而在2013年问世,本身就形成一种“新”的冲击,而此书的校勘、批注工作实际上早在1997年就开始了。这是一部凝聚了批校者十五年心血的大书。

《红楼梦》各种版本(指文献生成时之版本)的优劣,由于世人的观念和认识大相径庭,此处不作讨论。单看程乙本一种,此前最为风行的整理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自1953年(以“作家出版社”名义)推出,于1957年、1959年和1964年分别再版,直至1981年最后一印的《红楼梦》,但其《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中仅说“系以程伟元乾隆壬子(一七九二)活字本作底本”,并没有详细说明其底本的庋藏情况。

伊藤漱平说,1964年版的《红楼梦》“据说是以阿英所藏程乙本为底本”,并推测说“很可能是以阿英藏程乙本为底本,用朱氏程甲本残本校勘的”[2]。真实情况如何,今天已不甚了然。


伊藤漱平译本《红楼梦》

考虑到当时整理的条件,其所选择、使用的底本、参校本或许尚不够精善,如《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一-戊)所说,参校用的程甲本,确实是“残存”本。

现存程乙本情况也较为复杂,数量尚多,据著录,在20套以上,而容易见到影印本或扫描件的,仅数部而已。就这几部而言,有的残缺(如桐花凤阁批本、中国书店藏本、天津图书馆的李盛铎旧藏本);有的则为与程甲本混装(如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的仓石武四郎旧藏本)。

据曹立波老师《北师大藏程乙本及乾隆壬子初刊图版考溯——兼谈绍兴蘭藏本、津图本等程乙本的印行次序》一文的考察,北师大图书馆藏本是目前为数极少的纯正、精善的程乙本,与绍兴蘭藏本皆为现存完好的程乙本初印本。《新批校注红楼梦》以北师大图书馆藏程乙本为底本,能够保证其正文文字的纯正。

本书的校注者罗书华、苗怀明、胡胜、张勍倩、莎日娜老师,则都是古代小说研究的著名专家学者,罗书华、苗怀明老师并分别在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开设“红”课——书《红》课亦红。

笔者曾听苗怀明老师讲述过当年校勘此书的情形:“在北师大图书馆,拿着书稿的打印稿,对着原本,趴在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对。”观看当时校对用的书稿,足以想见这种严谨和认真。《新批校注红楼梦》的这样一支强大的校注团队,保证了其正文文字的准确(不包括文字排印的错误)。

校订之原则,本书《校勘批注说明》云:“校订原则是,慎重对待,不轻改底本,保持原貌,以存其真。……凡底本文意尚可通者,仍从其旧,一律不改;如有窒碍难诵(应为“通”字)、明显讹误或字义可疑之处,酌情出以校记,列出异文,以备查检。”


《红楼摭谭》,张俊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1月版。

这是非常审慎的做法。如第一回贾雨村诗“先上玉人头”,注释说:“‘玉人头’与上文‘几回头’韵脚重,王本改‘几回头’为‘几回眸’。”指出存在此种情况,但并不轻易改动原文。

实际上《红楼梦》中此种情况非仅一见,第一回顽石上偈子首句“无才可去补苍天”与末句“倩谁记去作奇传”,“去”字两见;第二十回黛玉诗首句“无端弄笔是何人”与末句“却将丑语诋他人”,“人”字也是韵脚重,但本书都不轻改。

即使有其他参校本作依据,只要底本意思可通,本书也不轻改,如第一回甄士隐之语“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下人者”,注释说:“下人者 甲本、脂本作‘人下者’。”

因为底本纯正,而校勘又审慎,使得本书的正文成为比较可靠的程乙本文字。


《曹雪芹与红楼梦》

二、浩瀚的资料与学术的渗透

据张俊先生统计,本书校注和评批的文字“约有97万字”(2013年12月15日《新批校注红楼梦》座谈会发言),比《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正文的字数还多,其内容之丰富是可想而知的。

侯会先生统计,仅第一回中,除了《红楼梦》以外,引述的文献就有七十四种(本书座谈会发言)。

本书所征引的资料,古代文献自不必说,现当代的资料也极为丰富,如钱锺书《管锥编》(4页),舒芜《说梦录》、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40页),吴恩裕《曹雪芹丛考》、周汝昌《红楼梦新证》(11页),曾扬华《末世悲歌红楼梦》(32页),论文札记则如杜春耕《宁荣两府两本书》(66页)、刘世德《读红脞录》(128页),一些不太被人熟知的著作如秦淮梦(本名孙仁明)《红楼梦本事编年新探》(16页)也在评批者的征引之列。于此可见评批者对于《红楼梦》研究资料掌握之全面,以及对《红楼梦》研究动态之关注。

所征引的资料中,还可见范围之广。除有关《红楼梦》的资料外,还涉及了诸多方面,如语言文字方面有王海根《古代汉语通假字大字典》(15页)等,社会方面有朱家溍《故宫退食录》(67页)等,法律方面有《钦定大清会典则例》、《大清律集解附例》(102页)等。

又引及外国材料,如英国皮斯等《身体语言密码》(155页)、英国霍布士《论人性》(413页)、美国卡伦·霍尔奈《被压制的女性情结》(995页)等。

如此浩繁的征引,一方面使得本书具有极为鲜明的资料性特点,另一方面也使得本书的评批渗透着深厚的学术气息。

读者以巨大的热情阅读、解读《红楼梦》,自然也就产生了纷纭的众说,有很多是至今仍聚讼不已的。凡遇产生重要论争之处,评批者都不回避,或引述重要的学术见解,以供读者参考;或广参各本,出以己意进行辨析,均以片言执要。


《红楼梦》校注本

关涉艺术者,如元春判词“虎兔相逢大梦归”(121页),焦大所骂“养小叔子”何指(176页),秦钟死前那段悔恨语之有无(304页),黛玉是否死于水(513)等。

关涉语言及版本者,则所在皆是,如贾雨村不耐烦智通寺老僧,“仍退出来”,涉及到全书“仍”字之义(40页);迎春判词之“黄粱”与“黄梁”(122页),“璜大奶奶”是否住“东府”(206页),“通用门”中的虚字(683页),“文花唱曲”从“文夗”到“文化”再到“文花”之演变(1366页),“冷月葬诗魂”与“花魂”之辨(1389页)等(书中特殊或疑难词语,引用陈熙中先生之考释为多)。

对版本的重视,是本书学术渗透的重要体现。虽然以程乙本为底本,评批者的目光却遍照《红楼梦》的版本系统,着重揭示了成书过程的痕迹与版本关系。

对于前者,评批者多次点出书中岁时节序与人物年龄大小存在错讹淆乱之处,又如第二十回史湘云之出场“势若千里游龙,突兀而至”(385页),第三十五回湘云又突然出现,而宝玉挨打时并未一见(639页),皆为《红楼梦》成书过程的蛛丝马迹。


注解本《红楼梦》,张俊等校注,苗怀明导读,中华书局2020年1月版

评批者对版本关系的梳理也随处可见,如第十三回突然提到的史湘云名字(253页)可见早期批语后来如何混入正文,以第七十四回正文“为察奸情,反得贼赃”辨“诸脂评本为伪”之疑(1346页)。

评批者还特别关注了梦稿本原抄文字与程乙本之关系,如第二十二回“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十七字(412页),“紫鹃却知端底,当此时料不能劝”句中之“紫鹃”(415页),“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句中之“正合着”(416页),“天生的牛心拐孤”句中之“拐孤”(421页),第二十九回“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凉快去了”句中之“凉快”二字(542页),第三十八回宝玉“赘上个‘怡’字”句中之“怡”(693页),第五十三回“至今黎庶念宁荣”句中之“宁荣”(962页),第九十二回宝玉评论历史上之奇女子一段(1673页)及贾政所言“天下事都是一个样的理哟”一段(1682页)等等,都是程乙本独与梦稿本的原抄文字同,评批者并指出“此一现象,值得探究”(542页)。

评批发挥着对读者的“导赏”功能,学术的渗透定然引导读者进入更深的思考层次——无论读者对这些观点赞同或反对。本书浩瀚的资料形成了丰富的对话空间,对于读者来说,最好的解答正是启发思考。

三、评批的理性与角度的新颖

传统的主观印象式的文人评点重感发,因而多主观感性之语。金圣叹评《水浒》,批语中常见“妙”或“妙妙”(刘勇强老师曾戏称之为“猫叫式点赞”),究竟“妙”在何处,则往往又不说明。


《请君出瓮:话说典籍里的精妙故事》,刘勇强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传统文人评点的阐释又较为自由,每多牵强附会的随意发挥,如张新之以易数评《红楼梦》,从“出月初二日”五个字,竟然看出“‘二’数为阴,合‘四’得六爻,又成老阴。阳极则反,黛玉死矣”(第三回);张书绅以理学评《西游记》,从“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句,竟然看出“阎王乃幽冥黑暗之地,与下明德正相对。言人不学,如入地狱,终成黑汉,与草木禽兽何以异?此诚可怕也”(第一回)。

理性的评批,则追求有理有据。有理,则合乎文情;有据,则合乎书证。《新批校注红楼梦》前言中也说到了本书批语的一个追求,即“力求细致,发挥评点的方法优势”,经由细读而“出之以细密的思考和周延的表述”。

如第八回中,薛宝钗看了通灵宝玉后,回头向莺儿笑道:

“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

评批曰:

“此句明说莺儿,亦隐示说者宝钗自己。两相形容,笔意细活。‘发呆’一词,画出莺儿痴迷之相;着一‘也’字,则由此及彼,不写而写,兼及宝钗,似嗔未嗔,似怪不怪,读者可想见其坐姿神理,窥知其内心隐秘。后文写宝钗对宝玉之情意,多用此似隐似现、若有若无之笔。”(184页)


戚序本《红楼梦》

戚蓼生所谓“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的高妙写法,正是《红楼梦》中这种神来之笔的特色。批语由莺儿外在的“痴迷”之状,探及宝钗的丰富心理,并点出《红楼梦》中写宝钗之情的笔法,细致而又精准。

宝玉对湘云说“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第二十二回),评批不仅指出“多心”“二字注目”,并梳理出全书中对黛玉“多心”或“心细”的叙写,引许叶芬《红楼梦辨》和《林兰香》寄旅散人评语,认为“生性过敏,自寻烦恼,确是黛玉性格弱点”,而又能“设身处地,以察其心”,谓黛玉“一孤凄小女,寄居于‘风刀霜剑’之贾府,能不心多一窍,以自尊其身、防人伤害乎”,并引话石主人《红楼梦精义》“写黛玉处处可怜,何忍厌其小性”之语以寄同情(414页)。

这种细致而又理性的评语,兼顾文情与书证,也是传统评点所不具有的。全书中也绝无金圣叹式“妙妙”的含混批语,《红楼梦》之妙处,评批者必为尽力指出。“分析式”而非“感发式”,正是理性评批的体现之一。

张之洞《輶轩语》曰:“为学忌分门户。”而《红楼梦》的研究中恰恰门户极多,“脂”派与“程”派是其中最大的门户之见。《新批校注红楼梦》以程乙本为底本,却能“不虚美,不隐恶”,指出“程本虽晚出,亦多存真之处,故不宜一味推崇脂本,盲目贬损程本”(1400页)。其评批中常见指出程本的改易“不妥”,同时也颇指出程乙本的优处,虽然这样的优处并不甚多。略举三处:

第二十六回,佳蕙说“晴雯、绮霞他们”是“仗着宝玉疼他们”(诸本皆作“仗着老子娘的脸面”),评批指出:“张新之、姚燮、王伯沆均质疑云,晴雯无父母,绮霞父母亦不知何人,何尝‘仗着’?如是,则乙本改易,亦非无理。”(484页)


《王伯沆批校红楼梦》

第三十七回宝玉取别号,“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众人道:‘也好。’”这二十九字乃是程乙本所独有,“有此数句,下文李纨评诗,而说‘怡红公子’压尾,方前后接榫”(672页)。

与此相关,第三十八回写宝玉选诗题,“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怡’字”,这个“怡”字戚本作“红”,他本皆作“绛”,然而下文“《访菊》与《种菊》两诗题下,则未作任何交代,又径赘以新名号‘怡红公子’,前后矛盾”,惟有梦稿本与程乙本同作“怡”,则“与上回宝玉别号交相照应”(693页)。

第九十二回,宝玉评论历史上之奇女子一段文字,在程甲本中“始终由宝玉一人演说,比较平板沉闷”,程乙本则“插入巧姐问话、答话、动作及神情,活泼多矣,切合回目中‘慕’字意味。另删‘还有画荻教子的’及‘妒的是秃妾发、怨洛神等类’,以突出‘那些艳的’,更对宝玉脾性”(1673页)。


《贾宝玉论》

一反传统的印象式评点而为理性分析式评批,本身已是“新”了,况且本书的评批中还融入了很多现代文论元素,如叙事的视角、结构、意象,及人物功能等理论。

第一回娇杏看贾雨村,是“先从外部视角写其所见,再从内在视角写其所想,内外视角交互用之”(20页);第十五回总评中,指出从第十回至此,为一个故事单元,“此一序列,以秦氏为引线,穿插映带,近喻远伏,娓娓琐琐,激激扬扬,形成《红楼》贾府故事第一个大关目,以之称扬凤姐之才干,暴露丧仪之奢华,揭示宁府之乱伦。此回之后半,复转入秦钟正传,乃一段风月文字;至下回,写元春封妃、秦钟夭逝、秦父病亡,终了秦氏姐弟‘风月’故事,而开十七、十八两回之先声”(286页)。

第十一回写凤姐观看会芳园中景色,而贾瑞“猛然从假山石后走出”,评批者注意到“山石”在全书故事中作为一种叙事意象,发挥着“故事情节发展媒介之功用”(228页)。

每回的总评中,评批充分注意到故事的多方面功能,如第三十三回,主题方面“在写宝玉挨打”,对于叙写宝玉的性格,则是“其性格发展变化之又一关节点”;故事结撰方面,则“远伏近描,善作铺衬,始则层层蓄势,渲染气氛,激起高潮;后复徐徐收束,另起旁波,以启下文”;人物刻画方面,则“推勘入微,真切自然”;故事结构方面,则“此回至三十六回为一大段”,“自此回至七十九回,实为宝黛爱情发展之成熟阶段”(615页)。凡此种种,当然更非传统评点所能及的了。

评批的“新”,不仅仅是对传统评点的突破,还应包括对传统评点的发展。如王伯沆指出“运诗词意入白话”是《红楼梦》的一个妙处(246页),甲戌本第二十五回也有批曰:“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


甲戌本《红楼梦》凡例

《新批校注红楼梦》的评批者继承并发展了这个观点,如第二十七回黛玉嘱咐紫鹃“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评批指出:“不经意处写及香闺韵事,且极其诗意,有如宋人晏殊《踏莎行》词下半阕‘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之意境。明人计成《园冶》则将‘卷帘邀燕子,闲剪轻风’视作园林借景法之一。王伯沆批亦曰:此乃用阮集之‘待燕归来始下帘’词句,颇有‘逸致’。”(508页。按,“待燕归来始下帘”其实早见于陆游《闲中书事》诗)。

后四十回中,评批者也贯彻了这一观点,第九十四回写紫鹃“回到潇湘馆来,见黛玉独自一人坐在炕上,理从前做过的诗文词稿”,评批指出“独自一人”这四个字“醒眼,状黛玉只以诗文为伴,心境孤独”,又引唐代张祜《读曲歌》“窗中独自起,帘外独自行。愁见蜘蛛织,寻思直到明”,谓“小说与诗歌,可相互发明”(1707页)。


《全唐诗》

独断式的评点乃是“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而充满理性的评批,就如同一位平和中正的伴读老师,他处处给出理性的分析,既不模棱,也不偏激。这样的“导赏”,正是读者所需要的。

四、职能的划分与观点的商榷

早在本书刚刚出版的座谈会上,杜春耕、陈熙中、吕启祥等先生都曾提出,本书的评批字数太多,宜精简。就此而言,至少涉及三个问题:一是“集大成”与“新”有内在矛盾;二是“评批”与“校注”的职能分工不明确;三是有些评批过于枝蔓而离题太远。

书名中标举的“新批”,应即本书评批的自我定位。评批的“新”,当然并非指其形式,因为夹批和回后总评,都是传统评点所旧有的形式;那么“新”对于评批的要求则应是内容上的新意,“惟陈言之务去”,与旧有的评点或解读不相重复。

然则本书资料浩瀚,或曰“集大成”,与“新”的要求就有了内在的矛盾,因为“集大成”所集的都是“陈言”,是人所已发者。事实上,要完全一空倚傍是不可能的,但应能“新”出自己的特色,而不被旧有的解读所笼罩。

因为本书所标举的是“新批”而非“汇评”,所以大量征引旧评并不必要,且脂评、王希廉评、姚燮评、陈其泰评等旧评都是读者易于见到的,即使某处评批有必要引用,似也应以精简其意为上,点明即可,无需全录其文。

又如第五回末“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句,评批中“极言时间短促,而宝玉已梦历多境”云云,其实乃是承袭姚燮语(“不及弹指,宝玉已梦历多境矣”),此种情况又应予注明。


《清代小说史》

评批文字繁复的又一原因是,“评批”与“校注”的职能分工不明确。评批中罗列版本异文,是本书中一个极为突出的现象。

如第十六回凤姐言“到底叫我闹了个马仰人番”,评批用了三百多字,论“番”同“翻”字(293页),其实这种评批完全是发挥“校注”的功能,次页论“趟”字亦然。

评批与校注,有各自明确的功能:评批负责艺术欣赏与辨析争论,校注则负责版本异文与词义解释(本书“校”与“注”合而为一,统称“校注”)。评归评,注归注,二者离则双美,合则两伤。

评批中的校语及繁多的知识性内容应尽可能移出,放到校注板块中,即使是关涉版本异文的对比论析,也不宜繁琐。

倘若牵涉的内容远离了正文题旨,也将会导致评批泛滥无归。第四十八回香菱咏月诗初稿,黛玉评说“措词不雅”以及“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评批者于此以二百多字引入“曹雪芹佚诗”一段红学公案(867页),实在无必要;第四十二回宝钗替黛玉笼头发,评批借以批评新版《红楼梦》电视剧的人物造型(767页,又1139页、2071页),也都离题太远;第九十九回于“幕友”“胥吏”“门房”“签押”“长随”都有长批,并引清人著作,以明“官场积弊”(1795页),不仅隔断了文气,且过于繁琐。枝蔓及泛滥的评批,对于引导读者欣赏正文,实无裨益。


电视剧《红楼梦》中宝黛共读西厢剧照

评批中有些观点可以提出商榷,如“通书写及黛玉‘还泪’凡二十七处”(81页),并逐次细数之,此或不免胶柱鼓瑟?因为依此而言,全书写黛玉共为宝玉还了二十七次泪就哭死了,而第五回“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批者为何不算入还泪的次数中?

又如谓“贾史王薛”谐音“假死亡雪”(95页),是否过度使用了谐音法?又如第五回警幻仙子“回头命小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评批认为此所谓“原稿”“指首回空空道人所录之《石头记》”(128页),但是《石头记》这样一部大书,宝玉一时之间如何能看得完?此“原稿”明显是指《红楼梦曲》之曲词,下文“递与宝玉。宝玉接过来,一面目视其文,耳聆其歌”即是明证。

另举可略辨者二例。第二十回黛玉让宝玉把披风穿上,免得“伤了风,又该讹着吵吃的了”,本书此处无评批,而注释谓:“讹,这里当作‘讹闹’讲。俗语有‘讹着忘八喝浇酒’一语。”(389页。“浇酒”应作“烧酒”)所引俗语并不切当,而且并没有讲明白“伤风”与“吵吃的”之间的因果关系。

其实,第五十三回中明叙:“这贾宅中的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一日病时,就饿了两三天,又谨慎服药调养。”(就笔者所见,此一点最早是孔夫子旧书网论坛上网名为“文化护卫者”的许益银先生指出的。)“伤风”则要“净饿”,饿则要“吵吃的”,此即其中奥秘。

书中他处也有体现,如第四十二回大姐儿着凉发热,“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第五十三回晴雯病情反复,太医怀疑“敢是吃多了饮食”?


戴敦邦绘《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第五十四回荣府元宵夜宴,贾母让戏班唱两出戏,又嫌“才刚八出《八义》,闹的我头疼”,希望“清淡些好”,于是要求:“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箫和笙笛,馀者一概不用。”评批谓“只用箫和笙笛”,“其表演,或更清淡悠远,别具新意,故博得薛姨妈赞赏”(981页)。

这一段里的核心问题是用不用笙笛?下文薛姨妈既然说“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说明上文“笙笛”在“一概不用”之列。

笔者亦曾请教精通昆曲的黄君师兄,得赐教:“小乐队一般笛箫不同奏,笛声清亮,箫声呜咽,都为吹管乐器,同奏的话,笛子会盖过箫声。”

庚辰本此处作“只提琴至(与)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恐怕诸本的文字只此为真。曲笛乃是昆曲的主奏乐器,音色“厚”“透”“亮”,此处正是因为不用曲笛,只用音量相对较小的提琴与箫合奏,才符合贾母所说的“清淡”和“新样儿”的要求。


《怡红院开夜宴赋》

本书的正文不轻改底本文字,固然是非常审慎的做法,但底本有很多显误,校注中已然校出,而正文不改,未免可惜。

如第四回宝钗“自父母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父母”校注曰:“误也,诸本作‘父亲’。”(106页)第五回探春判词“生于末世运偏淆”,校注曰:“淆,诸本作‘消’,形近致讹。”(140页)第二十三回“当时一有等势利人”,校注曰:“当系活字倒置,诸本作‘有一等’。桐花凤阁批校本勾改为‘有一等’。”(443页)正文第六十八回回目“尤苦娘赚入大观园”,应据程乙本卷首目录及他本改为“苦尤娘”(1247页)。

此种显误处,正文若不校改,反而会对读者的阅读产生障碍。

就本书的排版布局而言,因为每回页数太多,平均跨度近20页,校注置于回末,来回翻看甚是不便。笔者个人更喜欢页下注的形式,如中华书局2014年版张俊先生等校注的程甲本,注释全部列于当页之下,阅读甚为便利。

至于误字,是每一本书都难以避免的,本书评批中的误字比正文中更多一些。随手略记,正文如1366页“紫竹萧”及“佩凤吹萧”,皆应为“箫”;评批如第80页“然真珠既已改名送人”,“送人”应为“袭人”,第101页“七十五回薛姨对黛玉说”应为“五十七回”,第200页“诸本语义词”,“词”应为“同”,722页“上文明言一个媳妇端来两婉菜”,“婉”应为“碗”,1009页“诸内壶近人”,“壶”应为“壸”。


程乙本《红楼梦》

回顾程乙本的现代整理本历史,1927年亚东图书馆首次用程乙本标点印刷,到1953年作家版问世,时近30年;从1953年至1982年红研所庚辰本校注本问世、人文社程乙本退出,时亦30年;从1982至2013年《新批校注红楼梦》问世,时亦30年。百年间的三种程乙本整理本,正可视为三个阶段的进展。

在正文上,《新批校注红楼梦》是对亚东版、人文版程乙本的超越;在评批上,《新批校注红楼梦》则是对传统评点的超越,是对建构“学者评批”范式的十分可贵的尝试。

参考文献:

[1]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前言[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23.

[2]伊藤漱平,著.李春林,译.程伟元刊《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小考(上)——程本的“配本”问题探讨札记[J].红楼梦学刊,19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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