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跟王维除了是同年出生,两人的作诗趣味其实也相通。王维和李白都不得不和世俗保持距离,王维的态度是隐退,要融入自然,消解自我,就像我们前面读的王维的诗一样,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李白的态度则是直面冲击,尽管面对自然,人显得无比渺小,李白却从未退却。无论是“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还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我们总能跟随李白,感受着那份直面而来的震撼与威胁。
中国人太熟悉李白了,不只是他的作品,关于他本人的故事:出生地的争论、仗剑走天涯的少年往事、长安城中不畏权贵的傲骨、酒后捉月亮而死的传说,我们都能说上几句。既然李白已经是我们的老朋友,不妨替老朋友焦虑一番,李白这位大才子、“谪仙人”,生活在盛唐这么好的时代,为什么如此坎坷呢?他努力拓展交际圈,为什么获得的帮助却寥寥无几?
很多人说这是李白性格所致。你看人家王维,周至、妥善、圆润,即便遭遇致命的坎坷,也能平安度过。李白恰恰是他的反面。比如他入住玉真公主的终南别馆,本是个巴结贵人的机会,李白却因为住宿环境不好而大发牢骚,而且是公开地、大声地向外人写信发牢骚。
其实李白一生的坎坷,是盛唐这个时代造成的。还是对比王维,王维和杜甫都出身仕宦之家,即使家道中落,但贵族的气质和修为仍在,从小能接受到良好的礼仪训练。而李白的祖上是商人,属于士农工商的最末流,当别人家的孩子早早地成熟、精明的时候,李白还是虎里虎气。
这里的虎里虎气,除了礼仪规范的缺失,还有随之而来的自卑与敏感。文学史专家周勋初教授曾说:“李白或因为自身处境窘迫,或因对对方期望过高,言辞陷于卑屈。”比如前面说的玉真公主,李白特别为她写过一部《玉真仙人词》,什么鸣天鼓、腾双龙、弄电行云之类的,把玉真公主捧得跟九天玄女一般,甚至有人认为,《独坐敬亭山》一诗中“相看两不厌”的并不是敬亭山,而是玉真公主。
或许李白对玉真公主的夸赞还算可以理解,有的时候未免太过夸张,比如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对裴宽的巴结,道德和灵魂层面的就不说了,单说“齿若编贝,肤如凝脂”这八个字的容貌描写,就让人觉得怪诞。这位裴宽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跟“齿若编贝,肤如凝脂”这样的少女用词实在是不搭。
从更深层次来说,李白的不顺利其实是社会的不接纳。到唐玄宗时期,唐朝已有一百多年的基业,统治者的利益维持只在于一个“稳定”,稳定的统治、稳定的官僚、稳定的利益输送渠道、稳定的温顺的民众。他们厌恶平民飞扬跳脱和不安分、厌恶平民企图跨越阶层又不肯走正常渠道,厌恶平民没上没下,无视秩序尊卑。所以唐代统治者从骨子里是厌恶李白的。
从文化角度来说,李白是我们提到唐朝首先想到的人,从政治角度来说,一直被统治集团拒之门外的李白从来都不值一提,就像《资治通鉴》这样的皇皇巨著,竟然没有提到李白一个字。
说了这么多,为什么在民间、在今天,我们却那么喜爱李白?而且他是当之无愧的唐诗的象征?答案是:李白是可爱的。孤独的李白是可爱的。很多人都想逃避孤独,我们努力合群、结交朋友、迎合社会、讨好他人,李白却可以对抗孤独,甚至能在短时间内战胜孤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晚上喝酒不点灯俗话叫“鬼饮”,而李白却“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跟月亮和影子玩得不亦乐乎。他的天真豁达组成了有力的精神武器,让孤独溃不成军。李白就是靠一己之力,改变了民族的记忆方式,把“月下独酌”这样特别孤寂的场景,变成了欢闹的盛宴。有了李白,今天当我们面对孤独,就会无端生出一点勇气、通达和乐观。
和朋友、和普通人在一起的时候,李白更加可爱。面对权贵,李白往往拧巴。面对平等交往的朋友,李白的情商立刻拉满。李白要乘船远行,安徽泾县的汪伦要送别他,只是搞了点土味踏歌表演,李白就开心到大笔一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句话写得好吧。是好在写出了深厚的情谊?错了。这首诗最动人的,是“平等”两个字。诗句是“汪伦”,不是汪公、汪夫子、汪友人,而是他的名字“汪伦”,没有社会身份、没有取悦迎合,大家在人格上完全平等,这是李白一生都在追求的,也是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