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和母亲特殊的交流,也是母亲留给我的珍贵纪念。



母亲董文英于2024年1月7日去世,享年103岁。我写这篇文章,纪念母亲去世一周年。我画在写字板上的那些画,早已消失。好在我用手机拍下了大部分画面,让它们清晰地保留了下来。想念母亲的时候,我会打开手机看这些画,看着这些画,眼前就会出现母亲的微笑。这是我和母亲特殊的交流,也是母亲留给我的珍贵纪念。



2025年1月26日 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母亲年过百岁之后,不再说话。

她的目光依然清澈明亮,脸上依然常含着微笑,听人说话时,也有应对的表情。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就是不开口。

几十年来,我每天和她通电话,不知讲了多少话。可是,现在拨通电话,手中的话筒是沉默的,再也没有母亲的声音传过来。

和母亲通电话,成了我记忆中的往事。我花更多时间去探望母亲,坐在母亲的床头,对她说话。母亲看着我,微笑着点头或者摇头。

我怕母亲听不懂我的话,拿出一个本子,用笔在本子上写字,把我想说的话写在纸上。这时,出现了奇迹,看着白纸上的黑字,母亲竟然清晰地读出了声音。我写自己的姓名和小名,写兄弟姐妹的名字,她都一一读出声来。我写《诗经》:“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写唐诗:“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写宋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母亲看着这些古老的诗句,居然都轻轻地读了出来。



我以为,母亲的失语从此结束。我买了一块白色的写字板,在写字板上写字让母亲念。但事与愿违,很快,母亲又不再发声。面对我写在写字板上的黑字,她只是默默地凝视,目光中飘过几丝惆怅,似乎沉浸在幽远的回忆中。

我坐在母亲身边,同样惆怅。看着放在母亲床头的写字板,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指着写字板问母亲:“我在上面给你画画,好吗?”

母亲看着我,微笑着点头,含笑的眼神中有期待。我问她:“还记得小时候你看我画画吗?”母亲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像是惊异,又像是歉疚。

小时候,我喜欢画画,五岁时家里搬入新居,我曾用蜡笔在一堵白墙上涂鸦,把我所有见识过的想象到的都画到了墙上,涂完了整整一盒蜡笔。我画水里的鱼,画河上的船,画地上的花草,画各种各样的动物,画房子,画在花园里玩耍的孩子,画汽车,画树,画天空,画在天上的飞鸟和云彩,画太阳、月亮和星星。面对着自己涂出来满墙色彩,我无比兴奋。母亲下班回家,看到我的涂鸦,却面有愠色,她认为我是弄脏了她新粉刷的白墙。母亲的责怪使我非常沮丧。但是父亲却欣赏我的画。父亲的态度影响了母亲,但她并没有像父亲一样夸奖我。第二天下班回家时,母亲带给我一盒新买的蜡笔,还有一叠白画纸。她说:“以后不要在墙上乱画,画在纸上。”我曾在小说《童年河》中写过这段往事。



时隔六十多年,现在我竟有了机会为百岁母亲作画。

商家为写字板配备的写字器具,除了水笔,还有四颗红色的圆形磁石,可以吸附在写字板上。还有一只板擦,可以随时擦去板上的画。水笔有四种颜色:黑色、红色、蓝色、绿色。这四色水笔和四颗红色磁石,就是我的作画的全部工具。



第一次在写字板上作画,画了两条红色水泡眼金鱼。四颗红色磁石,正好用来做金鱼的水泡眼。母亲看着我一笔一笔地画,看到画板出现了绿色的水草,蓝色的水波,衬托着两条红色的水泡眼金鱼。母亲眼神中露出惊喜,她微笑着伸出手,小心地抚摸着写字板的边缘,对着那两条金鱼看了很久。她知道,写字板上的水笔画,一触碰就会残缺消失。

几天后我去看母亲,写字板上的两条金鱼还完整地保留着。用板擦轻轻一擦,白板上的画就无影无踪了。母亲看到写字板又变成了空空的白色,目光中有些失落。我坐在母亲身边,捧着空白的写字板,心里又有了新的构思。我画了一幅牡丹花,红色的花,绿色的枝叶,四颗磁石,变成四只红色瓢虫,停在绿叶上。用黑笔在瓢虫身上画出小圆点,变成了四只七星瓢虫,有逼真的感觉。母亲看着我的画,满脸是笑。



就这样,每次去看望母亲,我都要在写字板上为她画一幅画。画荷花,画大丽花,画我自己随意创造的无名画。那四颗磁石,有时做花蕊,有时做花苞,有时变成花盆边的红樱桃,有时变成光芒四射的太阳。



但是不能老是画花啊。母亲生日临近时,我想在画面上表现祝寿的场面,画什么呢?突然想起了漫画中的三毛。小时候,母亲给我买过一本张乐平画的《三毛流浪记》,三毛的形象,是母亲喜欢的。我用黑笔画了一个笑呵呵的三毛,三毛的手里挥舞着一串红灯笼,四个灯笼,当然就是那四颗红磁石。灯笼上,写四个字:寿比南山。母亲看着画板上的画,咧嘴一笑,突然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三毛”。这是她失语多时后第一次发出声音。

但这只是灵光乍现,母亲叫了一声三毛,接着又恢复到静默状态。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连续几次画三毛,手举花束的三毛,献花的三毛,还画了双胞胎三毛,三胞胎三毛。白色的写字板上,不断出现各种各样不同的三毛。三毛的衣着有变化,但三毛的笑脸不变。母亲尽管不再发声,她看着三毛的欢颜,脸上总是含着笑。

老是画三毛也不行,要变变花样。我画过猫,画过兔子,画过马戏团的小丑,画过肩挑货担的挑夫,画过古城楼,画过海滩上的椰子树,画过寿桃。在这些画面上,磁石兔子的红眼睛和红萝卜,变成了小丑的红鼻子和帽子上红璎珞,变成了挑夫扁担两头的货物,变成了城楼上的灯笼,变成了树上的椰子。所有的构思,都离不开那四颗磁石。



在写字板上作画,考验我的耐心,也检视我的想象力。有时,在母亲身边坐下来,手里拿着写字板,心里还没有想好画什么。于是一边对母亲说话,一边构思,一边画。画着画着,常常会异想天开。那一次画寿桃,四个红色的寿桃原本是放在一个扁平的盘子里,但看着觉得画面单调,心想,能不能把盘子变成一个青花瓷缸呢?于是擦掉了磁石下面的盘子,用黑笔勾勒出一个圆形瓷缸,再用蓝色的笔在瓷缸上画寿字花纹、缠枝牡丹。简陋的写字板上,居然出现了立体感很强的青花瓷。



青花瓷的形状可以随时变化,圆花瓶,擦去轮廓,就可以变成方花瓶,瓶壁上的青花,可以随心所欲描绘,花鸟虫鱼,山水人物,回纹云波。水笔的笔头很粗,无法细绘,只能画出一个大概,可远观而不可近玩。而母亲总是每一次都会凑近写字板细细观看,她发现青花瓷瓶在变化,觉得有趣,看着看着就笑起来。

母亲无声的微笑,是对我最美好的奖励。

一次,坐在母亲身边,看着窗外的蓝天,突然想起了海的颜色,那是比蓝天更深的蓝色,是蓝水笔的颜色。我对母亲说:“今天画一只船,在海上航行,好吗?”母亲看着我,笑着点头。我在写字板上画了帆船,觉得不好,擦掉,又画了轮船,也不满意,再擦掉。那几颗磁石,无法用在船上。

对了,画一艘渔船吧。我对母亲说:“画一只木头渔船,好吗?”

母亲愣了一下,目光中仿佛有质疑,似在问:是古老的木头渔船吗?我的记忆中,有一件跟渔船有关的往事,很难忘记。年幼时,家乡时常有人托渔民送土产到家里来,父母会留渔民吃饭。一次,父亲请一个船老大喝酒,那是一个肤色黝黑,个子瘦小的中年男人,很健谈。我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我对渔民的生活很有兴趣,不断地问他在海上行船的事。船老大喝了点酒,兴致勃勃地回答我的提问。我想到了《一千零一夜》中的航海故事,觉得这个船老大一定和辛伯达船长一样,勇敢胆大,爱冒险,翻船也不害怕。于是脱口就问:“你在海里翻过船吗?翻船了怎么办?”船老大瞪了我一眼,脸色沉下来,停止喝酒,也不再说话。直到离开,没有再说一句完整的话。父亲送船老大出门时,母亲责怪我说:“你怎么能问他会不会翻船?这是渔民最忌讳的话!”



心里想着这段往事,写字板上的船也诞生了。我画了一艘有童话色彩的渔船,长得像一个顽皮的小孩,红磁石成了渔船的大眼睛,面对着波涛汹涌的蓝色大海,这艘小船欢笑着乘风破浪,一点不像当年那个满脸恼怒的船老大。母亲欣喜的目光在这艘快乐的小船上停留了很久。

过中秋节的时候,我把四颗磁石变成了四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她们仰起红色的小脸蛋,仰望着天上的一轮大月亮。月亮上,有玉兔,有桂树。



过年前,我在写字板上为母亲画一棵万年青,种在一只青花方形瓷盆里,四颗磁石变成了绿色枝叶间的一串红浆果。旁边用黑笔写三个篆体字:万年青。再用红色画一方印章:新春快乐。母亲微笑着注视画板,突然清晰地说出三个字:“万年青”。

这是我听到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弥留之际,我在写字板上为她画了最后一幅画。画面上,两支红蜡烛燃烧着,红色磁石成了两个飞在空中的天使的脸,映衬着开在红烛边上的两朵盛开的红色圣诞花。母亲微微睁开眼睛,用视线中最后的余光看着这幅画,然后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两个小天使,笑着迎接母亲进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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