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51年,晋献公卒。献公在位二十六年,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一代雄主也。只可惜老房子着火——老糊涂了,辜负了一世英名。

临终时,这个老人的身边只有年轻的妾室和年幼的儿子。漫长的猎杀已见分晓,唯一的赢家似乎是眼前这个女人——骊姬。现在,老人睁开眼,看到了疮痍满目、腥风血雨。太子申生已经被逼自杀,次子重耳和三子夷吾流亡国外。朝中大臣满怀怨愤,他们和三位年长的公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恨这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奚齐。



老人望着走进来的老臣荀息,万般不甘,但只得交班。他抬起手,指向骊姬的儿子,说:“我把这孤苦伶仃的孩子托付给你,你打算怎么办?”

荀息跪下,拜倒,抬起头,老泪纵横。这与君臣无关,这是一个濒死的男人在向这世间他唯一信任的人托付一切。

荀息说:“臣会竭尽全力,以忠贞之心辅佐他。如果成功,那是您在天之灵的护佑;如果不成功,我将以死明志。”还能说什么呢?后事如何,荀息不能保证,但是,他能保证自己的忠与贞。

这是一场公开的谋反。所有人都在等他们畏惧的君王断气,然后,“群狼”将扑向他的女人和孩子。密谋者们不屑于保密,他们当然不怕骊姬,这个浅薄的女人,她的胜利是多么脆弱,只有她的男人活着她才是胜利者。密谋者们认为有必要找荀息谈谈,他和他们一样恨骊姬,和他们一样,知道晋国需要贤明英武的君主,而奚齐不是。他们相信,荀息会站在他们一边。

大臣里克把计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荀息,最后问道:“子将何如?”

一阵沉默之后,荀息说:“将死之。”

里克急了:“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要是你死了,那小子能顺顺当当继位也行,你也算死得值;可是你死了,那小子一样要完蛋,无益也!你这不是白死吗?”

荀息断然回答:“虽无益也,将焉辟之?”

人的问题不仅是有益或无益,有时人的问题是,他必须义无反顾地尽他的责任,忠于他的诺言和选择。



荀息并非刻板迂腐之辈,以任何标准衡量,他都是那个时代的成功者——诡计多端,无情地利用人的弱点。

“假途灭虢”“唇亡齿寒”,这两个成语即是荀息的杰作。他和里克两度率军伐虢,以骏马和玉璧贿赂虞国国君,请求借道。有人劝虞国国君:“使不得呀,不能借,岂不知唇亡齿寒?”但也许是因为虞国太小,虞国国君处理外交关系专喜欢拨拉着算盘珠子算小账:路借完了还是路,不怕他借了不还,既卖了好还白白落下骏马、玉璧,为什么不借?于是荀息和里克灭了虢国,回家路上顺便就把“牙”拔了,然后牵骏马、捧玉璧向晋献公交差。此时的献公雄姿英发,说了一句意味蕴藉的话:“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矣。”

荀息绝不会因为未信守与虞国国君的约定而羞愧,那是人类生活中的另一区域,在那里胜利是至高的价值,取胜是他的责任。而现在,他同样坚定地认为,他必须舍弃生命以兑现他的承诺。

但是,荀息并没有采取行动阻止里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其实献公也知道——将要发生的事势必会发生,如果那天他没有被召到临终的献公面前,他也许会做同样的事。但是现在,荀息说:“我欲尽我之忠,我无意阻止你们尽你们的忠诚。”

献公死后一个月,奚齐被杀。荀息拼尽残存的权力和影响力,扶立献公与骊姬之妹所生的悼子。他不是不知,这个孩子同样难保;他只是确信,若献公仍在,这同样会是献公的选择。又过了一个月,就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里克一刀杀了悼子。随后,骊姬被鞭笞而死,荀息自尽。



当时的晋国人有着比今人复杂得多的道德感受力,他们无法细致地分析荀息所应对的疑难,但他们知道,荀息是好的——他没有站在大多数人的善好这一边,但他践行了一己的善好。“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晋国人骄傲地为他们的英雄吟唱《诗经·大雅》中的诗句。

白玉上的瑕疵可以磨去,人的言语和承诺坚不可移。

那时的晋国,英雄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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