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崔特先生的故事》
The Straight Story
在林奇去世后重看他的电影,是影迷们致敬他的最好方式,但选择重看他的哪部电影,却可能会令人挠头。《穆赫兰道》《妖夜慌踪》和《蓝丝绒》或许太熟悉,《橡皮头》和《内陆帝国》或许太压抑。重看《双峰》是个好选择,但这套每季长达几小时甚至十几小时的电视剧工程太大,重刷需要做许多心理建设。
权衡之下,我觉得重刷公路片《我心狂野》或《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会是更让人快乐和奇遇感更多的选择,后者或许又更合适些。
作为多栖艺术家,林奇从未放慢创作脚步,但在2006年《内陆帝国》发行后,他创作剧情类影像的节奏显然放缓了许多:在这段生涯晚期,林奇再没拍过剧情长片,《双峰》第三季几乎是他唯一拍摄的叙事类作品。这让他近十几年间与影迷的关系,稍微疏远了一点点。
所以,《史崔特先生的故事》虽然被称作最不林奇的林奇作品,但观看这部以老年人为主角的电影,让我有种与多年未联系的忘年至交重新通信、了解近况的感觉。这显然是我的主观错觉:林奇拍这部电影时不过52岁,在那一年前他推出了《妖夜慌踪》,一年后他将会开拍《穆赫兰道》,从生理和心理方面都远未抵达老年。
但我们也同样了解,看待与林奇相关的任何事情都不能采取遵循时空规律的线性逻辑,因为林奇这个人不是这么运作的。果然,在打开《史崔特》仅仅十分钟后,我就看到了片中医生对主人公艾尔文·史崔特的诊断:“我看到过并了解你有吸烟习惯。我猜你已经进入了肺气肿早期阶段。”
而我们都知道,林奇最终的死因就是肺气肿——这是一位终身老烟枪为自己身体还的债。林奇在2022年(76岁时)终于彻底戒烟,但为时已晚。
而片中的艾尔文,比林奇还不关心自己能活多久:医生在前一个镜头里还在告诫他注意生活习惯,后一个镜头里,回到家的他立刻给自己点上了一根。这是属于林奇的幽默时刻,却也道出几分主人公的骄傲倔强。而这种特质在林奇本人身上,并非不存在。
1999年的观众,大概在进场前就知道,《史崔特》是林奇的唯一一部G级电影(不需要任何家长指导,全年龄段观众皆可观看),也是他唯一一部由迪士尼出品的电影。但影片开场的十来分钟依然惊悚感丛生,稍不留神就会掉进《蓝丝绒》和《妖夜慌踪》的国度。
影片开场长镜头边下落边拍摄阳光草坪,而艾尔文则在房间里跌倒,这些内容挑逗般地唤起我们对《蓝丝绒》开篇的回忆。而林奇的音效设计也极度惊悚。人类在林奇电影中跌倒的声音,要比人类在现实中跌倒时响亮千倍,拿山崩地裂和这种声音相比,才算合适。
艾尔文的倒地仪态很难不让人想到Dale Cooper
接下来的场景展开也带有林奇标志性的古怪感。三位角色依次进入艾尔文家客厅,对他的跌倒做出三种反应:
与他约好在酒吧见面的老头一直抱怨酒局的破产(“你没法来也该说一声啊!”);
邻居太太觉得艾尔文快死了,吵着要打急救电话;
艾尔文的女儿Rose第三个进屋,看到其中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最后憋出来一句:“你们俩怎么把我爸害成这样了?”
艾尔文接受检查后,一切暂归平静。但他居住的爱荷华州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而林奇电影中的雷声会让人觉得这辈子从没真正听到过打雷。光影渲染下,艾尔文的小木屋俨然变成了《妖夜慌踪》里的Lost Highway Hotel。这时接完电话的Rose带来了一个消息:
“莱尔舅舅中风了。”
这是整部电影的转折点。它虽然是个坏消息,却扫去了笼罩影片的全部阴霾。作为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艾尔文·史崔特和莱尔·史崔特已经十年没说话了,影片没有交代原因,但不外乎是男人之间总会有的虚荣、竞争和嫉妒。在这个消息传来之前,艾尔文满眼都只有死亡的前景(和通向死亡的一小段路)。在这个消息传进他耳朵后,艾尔文反而又活了过来。他要上路去看莱尔,这件事是他活着的理由和动力;他眼里开始有光,步伐也变得有力。
影片的港译名叫《路直路弯》,但对于艾尔文来说,并不存在弯路:只要上了路,眼前的一切就坦荡明朗,弯曲与挫折只存在于陈腐固定的生活状态中。
艾尔文很快上了路。而他上路的方式很特别:他的座驾是一台割草机,后面拖着一个装有旅途所需物资的拖车。这个方式被剧本解释得合乎情理:艾尔文眼睛不好,没法开车,又不爱坐大巴,而他女儿也没法送他,这是唯一可行的上路方式。
但实际上,这种出行方式同样是出自艾尔文的信念。两人的争吵自然有复杂原因,但作为哥哥,艾尔文本应更照顾莱尔些,而不是像最近十年里一样生闷气。自己开每小时时速八公里的割草机走完这段近四百公里的路,是艾尔文向弟弟表达歉意的方式,也是他坚决认定,却没法向他人解释的信念。这段旅程让我想起赫尔佐格看望老友洛特·艾斯纳的冰雪纪行:赫尔佐格执拗地认为,只要他徒步走完从慕尼黑到巴黎的这段路,他重病的老友就会安然无恙。我一直认为林奇和赫尔佐格两个人在核心层面极其相似,而他们不仅合作过,并且涉及的主题与素材也时有交叉,是绝佳的“比较文学”课题。
让我们回到大路。艾尔文踏上行程后,影片的气质也渐渐步入正轨。安杰罗·巴达拉门蒂的配乐,在一开始还带有些许《双峰》的诡异色彩,却在艾尔文上路后完全转变为温馨的乡村风,与如画的乡间风景相互映衬。
影片让艾尔文对路上遇到的各色人等(全都比他年轻)输出了一些人生智慧,公平地讲,这些部分略显说教。但林奇想表现的重点不只是艾尔文讲述的道理,同样还有这些过客的登场、离场和存在方式:他们与《我心狂野》中轮番登场的人物一样,都像是从魔幻之旅的星空中掉落的精灵——例如离家出走的少女(让我们想起《我心狂野》中Sherilyn Fenn的角色),例如为艾尔文修割草机的双胞胎(让我们想起《双峰》第三季的赌场老板兄弟),就连发善心提议开车送艾尔文去莱尔家的镇民丹尼,也在过于美好的小镇背景下显得有些不真实,更不用说他的五官和《双峰》里杀死了女儿劳拉的利兰颇为相似。
林奇说过《史崔特先生的故事》是他最超现实的一部作品,这话当然是玩笑,但也不完全是玩笑。
丹尼和利兰
林奇的电影或许可以被极其粗暴地分为两大类:拍摄于洛杉矶和费城这类沿海大城市的电影(《橡皮头》《妖夜慌踪》《穆赫兰道》《内陆帝国》),和拍摄于美国非沿海小城镇的作品(《蓝丝绒》《双峰》《我心狂野》《史崔特》),我们可以把后者暂且称为“老美国志异”系列。
出生于蒙大拿州的林奇,显然对经典的老美国图志充满迷恋:玉米田、木屋、城郊社区、汽车旅馆、移动房车营地、五金店、发电站、公路餐吧,这些典型的内陆美国元素不只是林奇作品的背景,它们完整地构建了一套林奇宇宙的神话系统。
发生于爱荷华和威斯康星区域的《史崔特》,自然也有这些元素的存在。而美国特性也体现在片中所有人的生活方式中,譬如疯狂吃甜食和薯片的邻居太太多萝西。但集美国生活方式于一身的典型人物,是艾尔文本人。他时速八公里的割草机的单位耗油量,大概远远高于普通汽车;他的视力问题来源于糖尿病,看来也是位甜食和高糖饮料爱好者;当离家少女打听他的家庭情况时,他全盘托出:我老婆弗兰西斯怀过14个小孩,最后生出了7个。
这句台词可能是整部电影里最魔幻的细节,而且它甚至不是虚构!这个细节的确来源于同名原型人物的真实生活。如果考虑到这一点,前文里提到的那句林奇对《史崔特》的评价,就又多了一层含义。林奇镜头中的人物,总是善得很单纯,恶得也很单纯,有种孩童般的直接气质;但他们作为整体却永远不单纯。这也是林奇作品如此经得起重看的原因之一。
大路向艾尔文·史崔特先生敞开,毫无保留,他在经历了几段插曲后很快就要抵达终点。就在此时,割草机抛锚了。开拖拉机的陌生老人(片中的最后一位精灵)建议他重新发动下试试,他听从指示,割草机果然没问题了。这是个标志性的林奇奇迹,如同机械降神,而你不仅不抗拒它,还为它的到来而感动,因为归根结底,林奇大部分电影的本质是童话和睡前故事,虽然不保证不为人带来噩梦。
艾尔文步下座驾,呼喊弟弟的名字。莱尔从屋里拄着步行辅助器走出来,两人相顾无言,一起在木屋门口坐下。影片的情感强度,99%都依赖对艾尔文的塑造和理查德·法恩斯沃思的表演,但如果莱尔的反应不够到位,整部影片就会像最后一块积木没有摆对位置的房屋一样,瞬间坍塌。
然而,老天作证,哈利·迪恩·斯坦顿在这几十秒里的表演是多么动人!
他先是矜持住感情,对着依然带有愧疚感的哥哥点了点头,表示“我很感谢你能跑这么远来看我”。但当他转过头去,第一眼看到那台割草机时,泪光开始在他眼眶里不住地闪烁。但他的嗓音依然维持稳定:
“你就是开那台破东西开了一路来看我的吗?”
像个做坏事被老师发现,急着认错但还没轮到自己说话的小孩一样的艾尔文,此刻回答道:
“没错,莱尔。”
莱尔的情绪终于彻底失控。他眉头紧蹙,轻轻用喉咙喘气,眼袋上挂着泪滴。他看向艾尔文,发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望向他和艾尔文在小时候每天仰望的那面星空,艾尔文也随之仰起头。星空接管画面,巴达拉门蒂不属于这个星球的广袤配乐响起,故事结束。多么直肠子的一部电影,像极了林奇本人。
而当我们重看这部电影或是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林奇也已经栖身于片尾这片星空中的某个小星球了。《穆赫兰道》中的No hay banda回荡着。乐队领班已离去,于是乐队自然也已相应地停止营业。
但寂静不会永远延续,我们在接下来的生活中,总会遇到属于自己的“林奇时刻”。
当这些瞬间出现的时候,我们无需怀疑:这正是林奇从某个遥远星球为我们发来的信号。
/TheEnd/
这世界不会再有一个大卫·林奇
山火不停,奥斯卡提名也要来了
是枝裕和这版,恐怕不如20年前那部
「啊!资本!」
法国人还是这么爱贾樟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