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很多年轻人不知道,几乎每个中国家族,都有一部讲述家族故事的家谱。家谱不仅解释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更是一个家族的历史,祖先的灵魂,是凝聚族人的“法宝”江西抚州临川的制谱师和他的孙子在用木活字制作家谱。摄影/王爱民中国诞生了多少种家谱? 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队伍”,既有尊贵的皇族玉牒,也有“双语版”的少数民族家谱。从姓氏上看,有常见的单姓家谱;有少见的合姓家谱,比如外甥继嗣舅父,女婿继嗣岳父,又不忍使自己的本宗“断了香火”,遂将二姓合并为一;有更为罕见的复姓家谱,比如夏侯、司马、司徒、尉迟等姓氏的家谱;更有一些“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姓氏命名的家谱,如《火氏家谱》、《第五家谱》等。 从地域上看,家谱在中国“遍地开花”,但由于南方人的家族观念更强,所以南方的家谱也相应多一些。



清代严信厚画辑的浙江慈溪《严氏像谱》。

供图/上海图书馆

另外,这个队伍里还有“外国队员”,比如深受中国家谱影响的日韩等异国家谱。从外观上看,图为主文为辅的像谱、精美的红印家谱等,是这个队伍中当之无愧的“美女”。

今天当我们谈起家谱:大家族离散、宗族组织消失的社会中,家谱还是不可取代的家族图腾吗? 我们的祖先为什么要留下家谱,家谱的意义又何在呢?最重要的,家谱会消失吗....


为什么要修谱?

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研究所所长王鹤鸣老师,把春秋末期的《世本》视为家谱的“诞生”。那是本记载帝王诸侯卿大夫家族世系的书,里面包括这些家族的姓氏起源、世系源流、迁居本末等内容。与后世不同,《世本》不是某个家族的族人所修,而是史官的大作。周王朝和各诸侯国都设了专门的史官,来记录和保管各个贵族的世系。

由“公家”帮助家族修谱,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


黑龙江宁安市大牡丹村的吴氏家族正在展示他们的家谱。摄影/杜殿文

这就与周代的宗法制有关了。宗法制以嫡长子继承制为核心,而且把政治与血缘“捆绑”在一起,一个家族的世系传承,不仅是自家的事,更关系到国家的政治

不过家谱的黄金时代,却是出现在动荡的魏晋南北朝。那时的“家谱界”比周代热闹多了,不仅佳作迭出,而且关注度也前所未有之高。比如南朝梁武帝就专门设立一个保管牒谱的机构——谱局

中国人从来没像那时一样,感到家谱“无处不在”。按照当时盛行的九品中正制,人才的选拔、家族的地位乃至婚姻大事,都牢牢地被“门第”给钳制住了。能证明门第的家谱,自然就成了一个家族的“命根子”。为此魏晋之人不仅要对自己的家谱了若指掌,还得“窥探”别人的家谱,不然连基本的人际交往都受影响。

《世说新语》里就有这样一则故事:东晋桓玄出任太子洗马(太子的随从官员)。坐船途中,好友王忱来拜访他。桓玄拿出美酒待客。但王忱刚刚服了寒食散,不能喝冷酒,便连呼左右:“拿温酒来!”王忱的话音刚落,桓玄就伤心呜咽起来。王忱只得讪讪的离开了。这当然不是桓玄在无理取闹,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叫“桓温”,“温酒”一词正犯了父亲的讳。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对孝道的表现简直到了“行为艺术”的地步,往往会“闻讳而哭”。因此与人交往要力避对方家讳。而要想不犯家讳,熟悉诸家谱牒就成了最有效的办法。“避家讳,谙谱学”正是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学问,它甚至有助于一个人的官运。

这样的“家谱学”到了宋代突然变成“昨日黄花”。

宋人解释,这与一场大乱有关。唐朝末年,黄巢举旗造反,他率军攻入长安,一把大火烧了李唐的宫殿、官署,藏在里面的官修家谱也成了劫后余灰。接下来,中国又迎来五代丧乱,官修、私修家谱都“在劫难逃”。时人纷纷叹息,“士族亡其家谱”、“旧谱十亡九散”。

但唐末五代的丧乱,又怎能与更加动荡不堪的魏晋南北朝大分裂相比?所以,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湖南省湘乡市石狮江陈氏家族的族谱——至此四修。

家谱在宋代“辞旧迎新”,几乎是必然之事。

因为隋唐所创的科举制,已完全取代魏晋的九品中正制;与之相伴而来的是,一个人最受重视的是才华而非门第。家谱不再能够影响一个人的政治前途和社会地位。以门第为灵魂的旧谱,就变得不合时宜了。

对于过时的家谱,人们对它异常冷淡。正如后世学者潘光旦所说:“唐亡,继以五代丧乱,旧谱十九散亡,官家亦不复提倡,谱学乃中绝。”


家谱的“变身”正当人们以为不再需要家谱的时候 ,大文豪欧阳修与苏洵联手“起义”,进行了一场“家谱革命”。 他们首先从内容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革新。 比如在家谱最重要的世系图上,宋代以前并不统一,有时以六世为一图,有时七世,有时五世。 欧苏却极力提倡五世一图。

这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问题。所谓五世,是指从高祖到元孙。按欧阳修的说法是“谱图之法断自可见之世”。这种想法非常贴近家族的现实。因为一般情况下,一个人没有可能见到比高祖更老的祖先了。

家谱由此开始真正把目光投向了家族。

随之改变的,它的编纂者不再是史官,而是族人;而且修成后由族人妥善收藏,不再公之于众。前文所述的一套修谱思想乃至规矩、程序,也基本在此时定格。此后,家谱只是在此基础上不断完善,最终发展出以世系为主,包括谱序、凡例、恩荣录、谱论、姓氏源流、世系、传记、家法、风俗礼仪、祠堂、坟茔、族产、契约、艺文、行辈等在内的庞大谱书。

我们今天看到的家谱,就是宋代定的调。


清代山东日照房氏的祖堂挂谱。

摄影/常思进


家谱里的“生意经”

如今的家谱,比任何一个时候都难修。

族人四散,聚族而居至少在城市成为历史。而且,“钱”的问题如影随形,比如安徽宿松的彭氏家族修谱。一位家族高材生彭秋婵在其硕士论文里,记录了亲历的修谱之路。


翻开泛黄的家谱,他看到的不仅是一个个古老的家族,更是千年来的中国历史与文化。

相比城里的小家庭,有一户宿松彭氏还保留着聚族而居的古老习惯。继1990年修谱之后,又在2006年再一次大修。修谱委员会很快诞生,并立即展开筹钱工作。经费的一部分来源是“族内AA”,即每位男丁交30元。此外,编委会又发出“重赏”,承诺在家谱内专门列表记录捐钱人的名字和捐钱数目,鼓励族内自动捐钱的“勇夫”。

在聚族而居的宿松村落里,这部分费用筹措得尚且顺利。修谱委员会的族人以新款为支持,坐着便捷的交通工具,外出寻找迁移出去的族人。

陕西族人听说老家来人,举村沸腾,摆下象征同根根源的香案迎接。但团聚的欢乐很快被忧愁代替。当宿松族人邀请陕西族人回家合谱时,响应的人竟只有十之一二,理由都是生活艰苦,没有钱合谱。于是,宿松彭氏这次家谱大修,就成了“断臂维纳斯”——缺了一块。

其实,宿松彭氏最大的难题不是遇到了“穷亲戚”,而是没有族产。据学者冯尔康研究,过去宗族修谱的经费来源,第一大项就是包括族田、祭田等内容的族产,其次才是向族人摊派、族人捐献等。家族因修谱缺钱时,往往会动用族产来支持。可到了现代社会,无论大家小家,都没有任何族产了。

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为何还有家族前仆后继去修谱?感情和责任的“魔力”不可替代,正如日照丁氏那样。可对于家族观念淡泊的人,感情就不足以说服他们了。


安徽合肥肥东王铁艺印刷厂的家谱制作师在装裱家谱。摄影/许晖

冯尔康在调查当代修谱的过程中,就碰到过这么一位困惑的“族人”。那是某矿务局的青年工程师。他说老家人修谱时,父亲代他们兄弟报了名。于是老家来电话,要求他们起个谱名。这位工程师从未回过老家,对家族也没有多少感情,觉得此事无聊可笑。村里人遂对他说:“你们有了谱名,以后也好同在外地的族人联系啊。”工程师一听,觉得这的确是扩展人脉的一次机会,于是不仅起了谱名,还为修谱捐了一点钱。

此举不是孤例,只要翻阅一下新修的家谱就会发现新意:比如增加了家族通讯录等新内容。有的家谱甚至会以不小的篇幅,为族中的捐资大户做广告,介绍他们所从事的职业或开办的企业。

当然,这也为家族修谱筹钱找到了一条“出路”。

为了劝说人们修家谱,不少“寻根网”也在为此找寻实际的理由,其中一家这样说道:

“有了家谱以后,不论家人亲友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只要上“寻根网”家谱中心,就能彼此保持联系。您也将在建立家谱的过程中,了解到家族的历史,通过网站认识遍布世界各地的族人,从而获得更多世界不同地区的讯息。在取得联系以后,可以用自己的优势,互相帮助,分享家族中杰出人士的荣耀。很可能,在新加坡的王先生在“寻根网”建立家谱,认识了在美国工作的远亲,他们通过国际网络保持联系,后来联手进行跨国贸易,收益甚丰!另外,因为这个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在同族某一个人患上特殊的疾病,需要找到同血缘的器官时,会有更宽泛的选择范围。”


美国犹他州家谱博物馆,拥有世界各地的家谱。

有意思的是,为了扩大族人的交际圈,家族还努力扩展宗亲的构成范围。比如2000年在河南叶县成立的世界叶氏联谊总会。既然是“世界叶氏”,就不再以某地叶氏为主了。会议一致决定编撰世界叶氏宗谱,以便于散落各地的叶氏宗亲联系。庞大的“家族”,是“同姓一家亲”的明证,但同时也有现实作用。比如在2004年的一次代表大会上,600多名叶氏代表举行了隆重的祭祖仪式后,还进行了经贸考察,一口气签订合作项目18个,金额高达13亿元

当家谱不再是“政治利器”,也不再对家族起着实际的维持和庇护作用时,新的“亮点”却被挖掘出来。


传统的纸本家谱。

多少有点理想主义的人,或许曾对这类“生意经”颇不感冒。但也有一种说法道:“家人之间本就该合作和帮助,这总比争家产强。而且这也要以族人之间的感情为基础啊。”


家谱就像一位家族神灵大约30多年前,现代家谱史上发生过一件轰动一时的事。

菲律宾的女政治家阿基诺夫人获得一个消息——她的家乡其实是在中国福建的一个小村庄!秘密刻在阿基诺夫人曾祖父的墓碑上,其中写有“同邑皇清显考十九世尚志许公封碑”等字。皇清是清代中国,“同邑”即当时的同安县,今属福建厦门。1861年,许尚志(又名许玉寰)离开家乡鸿渐村,到菲律宾谋生。他来到菲国后,长居于此,并兴办企业,成了菲律宾的望族。


世界首位华人女总统阿基诺夫人。

一块偶然揭开的尘封石碑,让女强人涌起强烈的寻根愿望。1985年11月,菲律宾国家女子篮球队访问中国。阿基诺夫人委托该队教练戴良聪帮她寻根。戴先生来到同安,向当地赠送了“许玉寰大使纪念杯”,却没能找到鸿渐村。短短两年之后,刚当上菲律宾首位女总统的阿基诺夫人,百忙中委托舅舅和弟弟到中国寻根。其弟许焕戈和夫人辗转打听,终于找到了碑文中所说的鸿渐村。村名们听说有菲律宾亲人来寻根,十分惊讶和激动。他们带着来人去参观家庙,并拿出《鸿渐许氏十八世许渊家谱》,让来人核对。家谱在手,许焕戈很快确认了一个信息——曾祖父许尚志的确是许渊的儿子,鸿渐许氏第十九世孙。

许焕戈立即把消息传给姐姐。阿基诺夫人兴奋不已,决心要亲自到家乡寻根。1988年4月14日,菲律宾总统、鸿渐许氏第二十二世孙阿基诺夫人“回”到鸿渐村,见到素未谋面的亲人。这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庄,一时变得光彩夺目。阿基诺夫人前往许氏家庙拜祖,又到曾祖父的故居参观,还栽下一棵南洋杉。临别前,她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我到中国既为国事,又有私人原因,因为我既是菲律宾国家元首,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这个村庄的女儿。”看到此,我不由得想,家谱犹如一位家族神灵,冥冥之中,会让游离千里之外的家人,寻回家园。

关于鸿渐许氏的家谱,还有后话。阿基诺夫人逝世后,他的儿子、新一任菲律宾总统阿基诺三世也“回”到鸿渐村。阿基诺三世接到一份特殊礼物——族亲许永忠送上的一本家谱。这是本新修的家谱,名叫《菲律宾许娜桑·阿基诺母子总统中国家谱世系考略》。原来阿基诺夫人寻根鸿渐村后,许永忠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遂花了21年时间,走遍菲律宾、泰国和中国的香港、澳门、广东等地,经过反复论证、研究、修改,编写出这份家谱。至此,鸿渐许氏的家谱补上了缺失的一章——迁移海外的族人。

与阿基诺夫人有着相同遭遇的故事时有发生。1988年,韩国孔氏大宗会副会长孔树泳带着他的族人来曲阜寻根,在孔府档案的《居住朝鲜世系草稿》中,查到了700多年前先祖孔昭随迁的记载,有了这份家谱材料,韩国孔家族人第一次被载入2009年续修的《孔子世家谱》中,如果不是这份家谱,谁能知道,在韩国竟也有孔子的后裔呢?


通过网络搜索数据化的家谱。摄影/马宏杰

不仅是韩国孔氏,流寓其它国家的孔氏,也纷纷入籍。甚至在边远地区、已成少数民族的孔氏,也首次被家谱“寻”了回来。据统计,《孔子世家谱》的新谱中至少包括14个少数民族的后裔、约20万女性以及近5万名港澳台及海外孔子后裔

但是不是每位寻根的人,都能找到一本家谱。

尤其是第四、五代海外华裔。于是便有针对此类人士出现的寻根网站。比如“中国族谱网”(ChinaGenWeb),最初由居于美国的David M.Lawrence主持,是“亚洲族谱网项目”(AsiaGenWebproject)的一个分支,而“亚洲族谱网项目”,则是“世界族谱网项目”(WorldGenWebproject)的一个分支。当我流连于此“家谱乐园”时,发现有不少海外华人活跃其间。有些人对自己的祖父母或曾祖父母的祖籍,仅知道一两条材料;也有的人为了编纂家谱,在网上寻求学者或有经验人士的帮助。无论是茫然无绪,还是有了蛛丝马迹,寻根志士们大多毅力坚韧,不轻言放弃。

为什么连异了衣冠、改了国籍的海外族人,也如此热衷于寻根呢?这或许是“我从哪儿来”的人生主旋律在作用吧。

的确,有了家谱,就寻到了“根”,个体因此成为群体中的一员。哪怕你再默默无闻,至少会有一群人,永远地记住你,怀念你。

如果你与之相连的历史,恰好有着伟大的人物、辉煌的过去,那么那种与历史联接上的惊喜,更是难以言喻。


“未来家谱”

说起家谱的变化,国家图书馆的杨印民老师提到“几种有趣的新谱”

一种叫“家庭谱”,体量十分小巧,因为上面只记载几代直系亲属,比如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自己。这种谱每个家庭都能够编撰。还有一种“志谱”以一个村庄的几个家族为对象,既像方志,又像家谱。


制谱师在对着阳光“晒版”。摄影/许晖

还有几种与众不同的家谱。比如《刨根问底集——林家三姐妹的后人》。林家三姐妹,就是林则徐的三个女儿——林尘谭、林普晴、林金銮,当时分别许配给刘、沈、郑三氏。据家谱记载,早在上世纪20年代,三姐妹的后人就常常在北京北海公园聚会,有时聚会人数多达一二百人。这是一种“姨表亲”的欢聚。到了八九十年代,三姐妹的后人还会聚到一起,为长辈祝寿。

在漫长而亲密的关系中,这些后人产生一个强烈愿望——以“三姐妹的后人”为题,把散居海内外的姨表亲全部编到一部家谱里。家谱在1991年编定完毕,以林则徐为第一代,林家三姐妹及其配偶为第二代,如此推演,竟有九代之多。它不仅以女性后裔为内容,而且对其后人中的子与女也一视同仁,登录他们的夫或妻及子女。

就这样,传统宗亲的范围被突破了,不分男女的血缘关系成了家谱的新标准。男女平等的新取向“攻入”古老的家谱。在当前只生一个子女的国策里,这样的家谱,就更有必要了。


湖南“史学怪才”何光岳的藏书楼里,5万多册家谱安静地躺在书柜上,分门别类,像在开一个大型的家族会议。

新的东西正在萌芽,新的希望正被找到。如今大家族多已消散。虽然有人想起要修谱,也有许多现实的动力在里面,但感情的作用仍是不可取代的

无论如何,还是那句老话: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人类永远有这种需要。 也许不是每个家族、每个人都还会去修谱,但渴望家谱并寻求来去归宿的人,却一直都有


图文参考:中华遗产 2013年12期

撰文:丘晓江 摄影:卢七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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