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文字整理 王十月/供图



主持人:季风(阳光报《非常对话》主编、作家)

对话嘉宾:王十月(《作品》杂志社社长、总编辑)


嘉宾简介

王十月,1972年生于湖北荆州农村,职业编辑,小说家。迄今发表出版长篇小说《无碑》《如果末日无期》《不舍昼夜》等八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数十种。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等。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榜、中国散文学会年度散文榜,众多作品入选各种选刊、选本、排行榜,《无碑》被《中国日报》评为新世纪必读的十五部中文佳作之一,现居广州。

“多面”王十月




编者按

在中国文坛上,王十月绝对是富有传奇色彩的。少年时,唯有语文最好,数理化最差,不得已主动辍学,和千千万万的北方农家子弟一样,背井离乡去广东打工挣钱。老家人根本不知道,从乡村田埂上走出去的那个美少年,日后成为了中国极有影响的大作家了。

他谦逊低调,依然保持农家的本色。他给记者说,书中的王端午不是小人物,而且是我们这个民族稀缺的有自省精神的大人物。

他谈及自己的写作和阅读的关系,说在长篇小说新作《不舍昼夜》上可能体现得更紧密,甚至可以说,这部书是他的心灵史、生活史,也是阅读史,也借书中人物王端午之口说他之所以堕落,正是因为他远离了阅读,远离了阅读,就远离了那些伟大的灵魂,而后来之所以能自我救赎,是因为他重新亲近了阅读。

季风:长篇小说《不舍昼夜》在文学期刊《十月》发表,单行书同时被花城出版社出版,并入选了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值得祝贺。以王端午为代表的小人物在现实生活漩涡中徒劳挣扎,荒诞之外,透着作家赋予了人物生活某些希望及悲悯。有作家介绍说写作是自己的救赎,阅读是自己的翅膀,您如何看待自己的写作和阅读的关系?

王十月:谢谢您的赞美。关于这部小说,已经有了太多的对话,本来我已经对自己说过,不再进行类似对话了。作者说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应该让读者自己去感受。盛情难却,我还是应承了师兄的访谈。其实,在我的心中,王端午不是小人物,而是大人物。而且,他是我们这个民族稀缺的那种有自省精神的大人物。说到写作和阅读的关系,《不舍昼夜》可能体现得更紧密,甚至可以说,这部书,是我的心灵史、生活史,也是我的阅读史。王端午之所以成为王端午,正是因为他的阅读。而且,在书中,我也借王端午之口说他之所以堕落,是因为他远离了阅读,远离了阅读,就远离了那些伟大的灵魂,而他后来之所以能自我救赎,是因为他重新亲近了阅读。有益的阅读,就是锚定生活的锚。我看网上有读者,集齐了《不舍昼夜》中提到的书。因此,我写的,不仅是写作和阅读的关系,而是人生和阅读的关系。

季风:王端午中学毕业从老家乡村出发,一路南下,在珠江三角洲见证了中国改革开放最火热、最前沿的巨变时代,映照出中国四十年经济、文化、意识状态。故事代入感极强,若生命之册徐徐打开。很多陕西读者很喜欢这部书,说在里面看到类似他们的父兄、母亲等当年的影子,曾经在城市辛勤制造财富,却忍耐着喧嚣、尘埃,如同附在城市水泥、玻璃幕墙建筑上的浮光留影,一旦风吹草动,精神就战栗不安。这部小说的现实性意义远远大于普通的城市或乡村小说,您如何看待自己的这部作品,是否这部小说是您目前最满意的作品?您有没有像某些作家说的自己最恐惧、紧张去写的什么内容?

王十月:我没有想过将这部小说写成乡村小说,或者城市小说,或者打工小说,或者哲学小说,或者什么别的小说。我可能想得更加朴素与简单,就是有话要说。过去,我们称小说为话本——说话的本子。可见,说话一直是小说重要的功能。动笔写这部书时,我刚好五十岁,五十年的人生,心中有了太多想说的话,于是一股脑儿在这部书里倾泻而出。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引用了丹麦作家克尔凯郭尔的一句名言:“真的无言并非沉默,而是不断说话。”因此,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不断说话。我曾经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叫《不断说话》,我的《收脚印的人》,通篇就是主人公在说话。在这部书中,我依然是在说话。这一点,我想我做到了尽量说话,说真话,不回避,不虚饰。有心的读者应该能领会到。另外,如何说的艺术一些,是文学这个行当应有之义,这一点做得如何,交给读者评价。不过从目前网络上读到的评价,特别是普通读者的评价来看,大多数读者是认可的。当然,最重要的,是说出的话是否有价值,这个要交给时间。如何看这部作品?中国民间有句老话叫“爷爱长子、娘疼幺儿”,这部书,相当于我的幺儿,我自然对他格外看重。

季风:人物的人生轨迹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叙述到2023年,近50年的时间跨度专门探讨了个体生命的历程与时代变迁。端午一词,似乎取《易经·乾卦》中飞龙在天、龙星得正的大吉大利之象。南方先民此日拜祭龙祖,也传说为纪念楚国诗人屈原跳汨罗江自尽,还有说为纪念伍子胥、曹娥及介子推等,众说纷纭。端午节可以说是南北风俗融合的产物,让王端午这个人物也注定不平常,您给人物赋予了某些哲学意向。作家的写作是否跟着批评家走,为批评家提供的新的理论启示,而主动改变自己的创作方式?

王十月:大家都熟悉的,是出自《论语》的这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表达了一种时间的流逝感,在《十月》发表时,题记用的就是这个。但出行本时,我改成了莎士比亚的“愿你忠于自我,不舍昼夜”,从中可以看出我的取舍。至于取名端午,并没有想那么多。王端午早在我的小说《收脚印的人》中就出现了。我们乡下有一句土话:“癞蛤蟆躲端午。”什么意思呢,说癞蛤蟆已经是毒物了,但它还是怕端午,因为端午这天是至毒日。因此民间有将生于端午这天的孩子扔掉的旧习。至于说作家的写作是否跟着批评家走,我想大约这样做是很难操作的,如何跟着批评家走呢,作家在写前,难不成先跟批评家交流一番?我没有这样的习惯。另外,那么多的批评家,批评家的意见也不一致,听哪个的呢?至于作家为批评家提供新的启示,也是不大可能的。批评家自有见解,无非是借作家的酒(作品),浇自家的块垒罢了。那么,具体的文本批评意义何在呢?批评家会将作家的一些感性的、模糊的,甚至只是潜藏于文本中的、作家的潜意识给明确下来,并上升到理性的高度,为作品发掘出新的可能性,并将这种可能性,纳入其理论体系里进行言说。所以,好的文本重要,好的阐述同样重要。

季风:王端午从小热爱读书,最初从农村进入县城工作,参加本地文化馆的读书会,但读书会很快结束,包括工作的纺织厂停工待产,年轻工人迫不得已另外选择出路,类似陕西已故作家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当然这部小说的个性、场景、环境更为宽阔、复杂,思想经常有复调变化。“就像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时代的风气也结束了”,您如何看待中国西部或者陕西作家写作的艺术特点?您对自己创作有没有过具体规划,就像人生和生活不断地转场,写作也得转型,过去的生活已经写过,新的生活也在打开和继续?

王十月:说实话,我很少读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没有读完。可能我并不是太能和他笔下的人物共频。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我也没读完,前面我很喜欢。相反,贾平凹的小说我读得特别多,我年轻时是贾迷,几乎读完了他在《秦腔》之前所有的小说和散文。我不是文学研究者,很难就西部作家或陕西作家的艺术特点进行总结性的评价。我年轻时,还喜欢读杨争光,特别喜欢《黑风景》。还有红柯的短篇小说,多好啊,《美丽奴羊》《阿力麻里》。杨争光的更西部。红柯最好的小说,写的是新疆的故事。弋舟的短篇小说我特别喜欢。但他似乎更像江南作家。所以,很难说谁更能代表陕西的特色,或者说陕西小说的特色是什么。至于说那种创作规划,我其实不是很有规划的人,而且,很多规划中的作品总是迟迟未能动笔,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不妨想到哪儿写到哪儿,随遇而安吧。至于未来,我是很悲观的,谁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没了,所以我从来不去想太遥远的事。

季风:王端午为奔赴一场爱情与幸福之约,在深圳关口遭遇坏人袭击,从此陷入无法证明自己身份的悲惨遭遇,在本能驱使中,他一边流浪一边朝回家方向走,在广州火车站他偷盗了一个旅客的钱财及证件,从此冒用他人的学历及身份体面生活。后为灵魂安妥休憩,他恢复原名及身份,在新千年创办了一家名为西西弗斯书店,与女作家结婚,有了孩子,送孩子出国求学,中年生活也逐渐趋入平常,文似看山不喜平,您又很快让他转入一波三折的生活漩涡中。

有评论家说,这部小说的艺术特点是紧贴在现实主义地面飞翔,在当代文学环境中,现实主义地位尤为重要,您如何看待二者艺术的特点,自己又如何驾驭二者结合的写法?您总在勤奋、不断地写作,中间有没有写不了和写不下去的状态,或者说有没有为写作而感觉疲倦过?

王十月:我这个人,没有太大的文学野心。因此,也不是太考虑现代主义、现实主义的问题。因为现实主义也好,现代主义也好,本没有高下之分。重要的,是合适、具体的小说,要面对具体的表现手法,哪种手法更适合当下这个小说,就用哪种。我在抖音上讲写作,就说过,各种主义、各种流派、各种手法,无非是工具。工具是为目的服务的,就好比打架,目的是将对方打倒,至于是用拳、还是用脚,是拿板砖、还是棒子,或者遇上机会了咬上一口也是可以的,哪有那么多的讲究呢。主义方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千万不要被这样那样的主义束缚了手脚。比如我这个小说,明明是现实主义的,可我需要处理一个人两种人格的冲突,于是就让他的脑子里住了另外一个灵魂。如此而已。我才不在乎什么主义的地位重要。谁规定了,一个现实主义的小说中,人物就不能好端端凭空飞起来呢。小说本就是虚构的,虚构嘛,就是一切皆有可能啊。所以,最后一章,王端午在流浪时,加缪和鲁迅都出现在了他的身边和他进行对话,于是,小说就从现实主义,变成了超现实主义。谁又能说不行呢。小说家,不能自己画地为牢。至于说写作,写到后来写不下去,这样的事是常有的,于是,就会出现不同的结果,一种是写不下去,就放弃,我手中有好几个写了半截的长篇。还有一种,是写不下去勉强写,于是,就成为半部好书。这部书的写作状态一直很稳,很多人都说,这部书是越往后越好。

季风:您表示自己在青少年时期读了一些书,遇见一些人,经历一些事,心中种下了一颗理想主义的种子,也怀着这个理想主义的种子走向世界,一路上风吹雨打,摇摇晃晃。您如何看待理想主义?您觉得当代年轻人是心怀理想按自己内心初衷生活,还是崇尚务实找收入较高的工作为好?您如何看待过去“先锋”一时的文学现象和“先锋”精神?那些鲜活、生动的内容,尤其富有灵性充沛多变的思维,流向往往最不固定,但诗意盎然,表达上犹如飞翔,并更为灵活。

王十月:理想主义是一个复杂的词,看放置在什么样的语境中。比如治理国家,理想主义就不是什么好事。但成为一个真实的人,理想主义,会让这个人去直面一些主要的问题。至于年轻人该如何生活,我不敢当年轻人的生活导师。现在的年轻人,最反感爹味重的人。年轻人该如何生活是年轻人的事,我不操这份闲心。至于“先锋”,我借文中冯素素之口,对先锋文学和文学的先锋性进行了充分的表达,读者可以去看书。至于小说是该像您说的诗意、飞翔,还是朴拙、敦厚,依然是不可僵化地去看。所以我一直强调的是“合适”。内容和形式,合适了,就好,不合适,就不好。

季风:随着时代的进步、技术的更迭,每代人的价值观和喜好都在不可避免地发生不同变化,而优秀作家总能应时而歌,并找到自己熟悉的语言叙述密钥让故事突围,您如何看待那种碎片化叙事和现代性表达?

王十月:碎片化叙事,还是一个形式的问题。碎片化叙事,就适合表达一些碎片化的思考。比如现在抖音上的一些短视频,时长限制,不可能长篇大论,也不可能系统,就适合碎片化叙事。当然,无数的碎片组合在一起,也可以形成系统和深度。碎片化的形式、碎片化的内容与适合碎片化的传播方式相结合,自然就是好的。如果说,我要用碎片化的叙事,写作一个很宏大的、复杂的历史,写中国近一百年的沧海桑田,似乎又有点捉襟见肘了。至少不是最明智的选择。至于现代性的表达,则不是方法论问题,而是价值观的问题。一个具有了现代性思维的作家,哪怕他用最传统的方法写作,比如鲁迅、聂绀弩写格律诗,也是具有现代性的。

“烟水寻常事,荒村一钓徒。深宵沉醉起,无处觅菰蒲。”“家有姣妻匹夫死,世无好友百身戕。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你品,这样的格律诗,是不是很有现代性。而一个没有现代性思维的作家,哪怕他操持了若泽·萨拉马戈或者托马斯·品钦那样的写作手法,写出来的必然也是旧的。因此,碎片化是方法论,现代性是价值观。

长篇小说《不舍昼夜》出版两个月的影响



■入选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

■《十月》(长篇小说)2024年第4期发表

■探照灯好书10月入围中外文学佳作发布

■腾讯好书2024年10月文学原创好书发布

■中国出版传媒商报发布2024年10月好书

■文艺联合书单第(91)期

■强会书单第10期

■2024年11月百道好书榜

■2024深圳读书月十大劳动者好书榜

■2024年11月中国好书月榜

■2025年第1期《长篇小说选刊》转载

■界面新闻·界面年度荐书

■中国作家网文学好书丨2024年第六期入围书单

■文艺批评| 2024年度文学作品书单

■深圳特区报:2024第四季度中文长篇小说十佳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2024中国文学年度档案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