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城
奠定成都千年格局的宏大工程
贾登荣
行走在有着2300多年建城史的成都街头,不时会有意外惊喜。比如,你沿着南河逶迤上行,来到百花潭水闸处时,抬头望,街心的一草坪上,有一个醒目的标志牌,上面写着:唐代罗城遗址。
罗城遗址标志
罗城紧邻的南河
何为“罗城”?查阅典籍后方明白,就是指“城外的大城”。如《北史·列女传·魏任城国太妃孟氏》记载:“贼帅姜庆真阴结逆党,袭陷罗城。”而在《资治通鉴·唐懿宗咸通九年》中也记录着:“不移时,克罗城,彦曾退保子城。”宋元之际的史学家胡三省对此注解道:“罗城,外大城也。子城,内小城也。”
那么,成都的罗城修建于何年呢?其发起者又是谁呢?罗城在成都历史上发挥了哪些作用呢?顺着这个思路,我开始了寻觅——
防入侵 高骈奏请筑罗城
根据史料记载,成都罗城的修建,应该归功于高骈。
高骈画像
高骈(821年-887年),字千里,幽州(今北京市)人,是唐朝后期名将、诗人。高骈出身于禁军世家,祖父是唐宪宗李纯时平定西川刘辟之乱的名将高崇文,先后担任过右神策军都虞候、秦州刺史、安南都护,天平、西川、荆南、镇海、淮南等五镇节度使,诸道行营兵马都统兼江淮盐铁转运使等职务。
唐僖宗李儇乾符二年(875年),54岁的高骈来到西南重镇成都,出任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此时的四川西部及成都平原,经常遭受南诏国的侵扰。有一次,南诏大军兵临城下,几乎攻进成都城。正在唐军节节败退时,朝廷委派高骈出任安南都护。临危受命的高骈不负众望,率领唐军,斩南诏大将张诠首级于马下,歼敌三万余人于红河平原,使土著首领李溠龙举众万人归降,平息了安南之乱。
高骈来到成都之后,整肃兵马,加强边防,以严刑峻法整顿吏治和民风。通过近三年的整顿,曾经混乱的官场秩序、军队风气有了些许好转。
在成都居住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了问题。唐代以后,成都本地人丁十分兴旺,经济随着人口发展迅速,故有“扬一益二”的说法流传。特别是唐中期唐玄宗李隆基入蜀期间,北方豪门大姓及许多百姓纷纷南下,来到成都,成都旧城已经出现人口拥挤,无处居住的情形。更严重的是,一听到南诏军队即将入侵的消息后,成都周边州县、村庄的广大百姓,纷纷来到城中躲避,增加了城市的拥挤。人口的剧增,后勤补给跟不上。与此同时,成都的城防体系又非常薄弱,既没有险峻的高山可倚,也无湍急的江河可挡。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将领,高骈从军事角度出发,于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年)给皇帝李儇上了一道 《请筑罗城表》:
“臣闻仗钺拥旄,显受专征之寄。殿邦守土,必尊共理之规。冀励节以输忠,须兴利而除害。伏以臣当道山河虽崄,城垒未宁。秦张仪收蜀之时,已曾版筑。隋杨秀守藩之日,亦更增修。坚牢虽壮于一隅,周匝不过于八里。自咸通十年以后,两遭蛮寇攻围。数万户人,填咽共处。池泉皆竭,热气相蒸。其苦可哀,斯弊可恤。臣前年赴任之日,才过剑门,料蛮贼奔逃,不敢回顾。先遣走马入府,放出城内户人,莫不欢呼,称见苏息。臣今欲与民防患,为国远图,广筑罗城,以示雄阃。将谋永逸,岂惮暂劳。臣深受国恩,实思忠荩。傥允所奏,乞宣付宰臣佥议。”
在这道奏书中,高骈指出,成都城市面积太狭小,“周匝不过于八里”,所以,在“两遭蛮寇攻围”的艰危期间,“数万户人,填咽共处。池泉皆竭,热气相蒸”的困苦局面;有鉴于此,高骈希望修筑罗城,让城墙变得更为雄伟壮阔,增强抵御能力;让城市规模变得更大,有广阔的发展空间,适应城市人口增加的需求。
唐僖宗李儇收到高骈的奏书以后,立即批复同意。于是高骈一刻也不停顿,开始了修筑罗城的工作。据史料记载,整个罗城建设工程于当年6月加以规划、筹备;8月正式拉开建设帷幕。每天,有将近10万军民,披星戴月,参加修筑罗城;当年11月,一道全长33里的宏伟城墙——罗城,就宣告大功告成。可以想象,当年的建设工地上,一定是人声鼎沸,夯歌连连;青壮年辛勤打桩砌砖,老弱妇孺也忙于端茶送饭的热闹场面。高骈也不时会出现在工地上,为军民打气加油。
据唐末大臣王徽撰写的《创筑罗城记》说,罗城“凡二十五里,拥门却敌之制复八里。其高下盖二丈有六尺,其广又如是,其上袤丈焉,陴四尺斯。”“其上建楼橹廊庑,凡五千六百八间。㮰梠栉比,闉阇鳞次,绮疏挂斗,鸳瓦凌霄,若飞若翔,如偃如仰,栖息乌兔,炫熀虹蜺,龙然而萦,霞然而横,望之者莫不神骇而气耸,目眙而魂惊。”
也就是说,高骈所主持修建的罗城,共花费钱150万贯,用砖1550万块,建成的城墙周长25里(算上附加的瓮城共33里),高2.6丈,城墙底宽与高度相等,顶宽1丈有余,墙顶外侧有4尺高的城垛。在城墙上面,还修建了门楼、望楼、更楼和廊、庑等各类建筑,共计5608间。罗城建成后,成都的城市面积,一下子比原来扩大了6倍左右。罗城完工后,高骈又请巫师用《易经》占算吉凶,得到“大畜”吉卦,高骈便将罗城命名为“太玄城”。
罗城的修建,只用了短短的96天时间,创造了成都城市建设史上空前绝后的高速度。这种高速度的背后,是因为罗城建设顺应民心。仅唐朝南诏的几次入侵,成都的军民困守在狭窄的城池中吃尽了苦头,所以,他们都希望有这座罗城,既扩大城市的地盘,容纳更多居民;同时,还为城市增加一道坚固的城墙,一条护城河,增强城市的防御能力。罗城竣工后,高骈向唐僖宗李儇写了一封《筑罗城成表》;同时,又绘制了新建的罗城图,然后派杨德章、裴岘二人携带奏书、地图一同前往长安报告皇帝。
接到高骈的《筑罗城成表》后,唐僖宗李儇很快下达了《奖高骈筑成都罗城诏》。在这封奖诏中,皇帝夸奖高骈“但为国计,总忘身谋”“举神化而急速”“处身廉洁,报国忠贞”。应该说,高帽子算是给高骈戴足了!
新城池 奠定千年城市格局
如果说,高骈修筑罗城的初衷,仅仅是为了增强成都抵御外敌入侵的能力,但意想不到的是,逶迤绵延的罗城城池,在历史上发挥着奠定成都城市格局千年可持续发展的重要作用。
打开典籍,我们知道“成都”一名的由来,来源于《庄子》《吕氏春秋》《史记》等古籍中“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故事。经过历史学家和语言学家的考证,“成都”很可能就是古蜀人所取的名字。古蜀人和氐羌源出一族,而古代氐羌语言中,把地方、地区都叫作“都”,而“成”和“蜀”的古音相通,“成都”二字就是用汉字将这个城市的古蜀人发音记录了下来。而成都真正的建城史,应该始于公元前310年,成都成为秦国蜀郡的郡所以后。“成都”名字,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两千多年没有发生变更。
成都从古蜀国的国都转变为秦王朝的地方行政中心后,城市形态也慢慢开始发生质的变化。其变化的主导者是战国时期著名的纵横家、外交家和谋略家——张仪。公元前311年,秦灭蜀后,秦惠文王派大夫张仪仿咸阳城,第一次为成都修筑了城墙,让成都变成了具有一定军事功能的 “中原城邑”了。
同时,在紧邻蜀王城的南边和西边分筑“大城”和“少城”。由于张仪修建的“大城”,其周长4.94公里,高17.1米的城墙,不方不正、不南不北,形似乌龟,成都便有了“龟城”的绰号;在“大城”的西边,又修筑了一座以商业功能为主的 “少城”,两城由一堵城墙隔开,少城的东墙就是大城的西墙。少城的北部是成都县的官署区,南部是在官署管理之下的集市区。整个城的范围大约相当于今天成都市区东至青石桥一线,南至文庙后街一线,西至长顺街一线,北至羊市街一线。581年至602年期间,隋文帝之子杨秀在任蜀王期间,在“秦大城”西侧,原“少城”的基础上又重建了一座隋城。
不过,从张仪始建“大城、少城”,一直持续到晚唐,在这1100多年间,成都始终囿于“大城、少城”的格局中修修补补,没有更大的发展与变化。当高骈修筑的罗城完工以后,成都的面貌开始发生翻天覆地、日新月异的变化。
首先,罗城建成以后,城市的功能得到提升,不但有了高耸、坚固的新城墙,还有了拱卫整座城市的护城河。在修筑罗城的同时,高骈对流经成都的河流加以了改造。将原来二江并流于城南的河道流向加以了改变,让原来的内江(即郫江),从成都城西北角的縻枣堰改道,不再是直接向南流,而是改为先向东流再向南流,在城外的东南角,即如今合江亭的位置形成二江汇流的局面,也就是今天的府河与南河的流向,从而形成了二江抱城的格局。
高骈的另一个大手笔,就是挖掘了一条人工河道,利用原有的部分小溪开挖了一条西壕(即后来的西郊河的前身),使成都城外四面八方都有河道作为护城河。新建的罗城城墙,就紧紧依偎着这些河流而建,从而保证了成都全城都有护城河的拱卫。
高骈所建罗城形成的成都格局
罗城建成之后,为成都的城市建设增加了巨大的空间。城市中一条又一条街道不断涌现,让城市面貌焕然一新;成都一千多年来,都是沿袭大城与小城相邻相依的格局,罗城建成后,成都变成为大城包小城的新格局。从这以后,成都的城市,都在罗城形成的范围与格局中,进行扩展、重建,城市形态,一直保持到近代。
927年,割据四川、自立王朝的后蜀皇帝孟知祥,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除在罗城的范围圈内修建了若干宫殿、园林之外,还在罗城之外,依照高骈所建的羊马城,再次加建了一座新的“羊马城”,用来囤兵防守。据《通典·兵五》记载:“於城外四面壕内,去城十步,更立小隔城,厚六尺,高五尺,仍立女墙,谓之羊马城。亦作‘羊马垣’‘羊马墙 ’”。
到了明代,蜀王恢复了被战火毁掉的唐代罗城,又在此基础上,重修了同样被战火毁掉的“大城”,当时称之为府城;与此同时,还在少城的基础上新建了蜀王府,即一般所称的皇城。明末清初的战火,使成都成为一片荒草丛生、虎狼出没的废墟。
顺治十七年(1660年),四川省治迁回成都后,一步步着手成都的恢复,但城市格局基本沿袭明代做法,只是把蜀王府改为了贡院。值得一提的是,清代在成都大城之内的西部专门修建了一座“满城”,作为满蒙八旗官兵及其家属的驻地。经过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一百多年的重修和发展,成都的城市发展达到了古代的最高峰。但总体说,城市的面积始终没有离开唐代奠定的罗城范围。
罗城,的的确确是奠定了成都千年格局。
新时期 考古发现罗城“真容”
虽然“成都”一名,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没有更改过,但成都这座城市,并没有逃脱过战争、自然灾害的侵害。唐代罗城城墙就因为战争、地震、水患以及人为破坏等原因,慢慢消失殆尽,到了近代,只留下明代重建的部分罗城城墙残垣。
那么,史料记载的“周二十五里”的成都唐代罗城城墙,究竟是什么样的形态?这个谜长期以来困扰着考古工作者。
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伴随经济的发展,原有的城市格局已经无法适应新形势。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成都先后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就在此过程中,奇迹出现了。
1990年2月,成都市某单位在位于百花潭水闸旁边修建办公楼时,发现了一处疑似城墙遗址。听到这一消息后,成都市考古队马上进场进行清理发掘,发掘面积共有335平方米。所发现的遗址堆积可分为四层,其中第三层为唐宋地层,堆积厚度0.45-1.2米,第四层为深紫色黏土夯筑层,为城门址的主体墙。
在发掘中,考古工作人员先后发现了城墙、柱础、墙巷、排水渠、城门等重要遗迹,其中1号城门尚存门扉及护铁、门钉、门轴、门砧等遗物和遗迹。1号门址位于遗址的东南部,单门道,东南侧门墩残高1-1.2米,西北侧残高0.6米,两侧门墩为深紫色夯土,外侧砌有包砖,砌法为:在卵石基础上用两层平砖顺砌,一层侧砖丁砌。
2号门址位于遗址的西北部,单门道,西南部被明清城墙包砖基础破坏。东南门墩残高0.3米,西北侧残高0.7米,门墩的包墙砖采用了汉晋、唐代等几个时期的砖构筑而成。遗址内还出土了一些唐宋时期的瓷器、陶器及“开元通宝”铜钱一枚。经过专家们分析考证,该城址系唐代罗城城门和宋代城门遗址,始建于唐代,经五代延续使用至南宋。
2019年5月,考古工作人员在通锦桥附近又发现一段古代城墙遗址。经专家们反反复复地判断,这段残存长度约170米,宽8.9-12米的城墙,确定是唐末罗城的一段城墙。新发现的唐代罗城城墙,整个墙体内为夯土,外砌包砖,夯土残高约1.6米。包砖的砌法是先挖基槽,在槽内筑一层夯土,再在夯土上铺一层泥夹卵石,其上再砌包砖。晚唐时期城墙两侧均为砖墙,残高约1.5米,用砖规格不一,有汉六朝时期花纹砖和唐代素面砖。外墙一侧有散水,宽约1米,铺法规整,分斜铺、平铺两种构建方式,散水外侧以丁砖固定。
罗城遗址(通锦桥附近发现)
两次考古发现,让人们看到了唐代罗城城墙的“真容”。长期以来,由于人们没有见到唐代罗城城墙的面貌,有的人就主观地撰文说,唐代罗城城墙全部是由夯土修筑的。但新的发现证明,唐代罗城城墙,既有土夯筑的土墙,也有砖衬砌的砖墙。它们一道,构成成都坚实的屏障,拱卫这座历史名城。
来源:锦点
文/图:贾登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