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退休教师W老师收到紫菜后,连着发了几个邮件来,一说“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紫菜”,二说“肯定把它全吃光”,然后是:“我做了一大碗紫菜汤,好吃得不得了……”W老师也是杂文作家,说话、写作一贯稳重、有分寸感,极少见他如此“入情入境”,隔着电脑、网络,可以想见那克制不住的“馋相”。
一望无际的紫菜网帘
11月中下旬,是我老家闽南东山海岛出产紫菜的时季。第一拨采下来的,即为头水紫菜,口感最佳,营养最丰富,市场上自然最抢手。十几年前,我的姐夫开始种养紫菜,自打那时起,每每我都要个十来斤,每斤大大一包,寄送各地师长、故知。今年,也给W老师寄了一份。
此前约摸一个月,育好的一绳绳紫菜苗固定在一种叫网帘的器具上,置入海中,随后每三两天拉到岸上晒日,傍晚时分再送回大海。海水哺育,阳光喂养,菜农细心侍弄,紫菜慢慢成长,终成佳品。
晾晒中的紫菜,日落后会送回大海
必须说的,那不是土地上的收割,不是稻、黍、稷、麦、菽的颗粒归仓。跟韭菜一样,紫菜多茬生长。头水采收后,隔半个月左右再一茬,一直到“五水”。姐夫告诉我,每水采收,怎么留根,让紫菜更好续长,是个特别重要的技术活。
姐夫原来捕鱼为生,转行“种菜”,陆海交叉,妥妥的“渔民+农民”。他说,在他们渔村,像他这样改行的人很多,一来,年纪渐长,身体再扛不住连着几个昼夜风来浪去的捕鱼作业;二来,常年的海上生活,熟悉海水,熟悉潮汐,种养紫菜自带优势。不过呢,改行换业,总得一拨一拨学习,一水一水实践。头一两年,姐夫亏了一些本,“少亏当赚,”姐夫说,“讨个海,也难免断个桨破个网哩。”
苏州的琴君,美术教师,散文作家,曾在我所主编的刊物写了几年专栏,每月一文一画。五六年前,给她寄了一份紫菜。她说她想起小时候,在爸爸的军营里,喝过紫菜汤,“我记得这个味道”。
是啊,总会想起小时候,想起小时候的味道。小时候在海边玩,礁石缝里摸螺抓蟹,礁石上常见绿绿的几片小叶子,那就是紫菜。涨潮时泡泡海水,退潮了晒晒太阳,这些野生的菜,随顺自己的命理,暗暗生长,却又不见长大,似乎担着心,大了会被割去煮了吃。
据相关文献,1950年代,我国藻类学家曾呈奎、张德瑞和日本藻类学家黑木宗尚,几乎同时完成了实验室里的紫菜生活史研究,给紫菜的大面积人工育苗和栽培带来可能。1970年代,老家海岛很多渔村都种养过紫菜,但限于技术和生产条件,当时属于副业。随着农村、农业发展模式的改变,1990年代尤其是21世纪后,在网络技术、电商、物流等行业迅猛发展的助力之下,紫菜种养渐成新兴大产业。
本地公认,岛上最好的紫菜出自亲营村。专业看法是:亲营村所在海域的潮流、水深、营养盐等自然要素,最适宜培养紫菜。每每听到对“亲营紫菜”的赞誉,我都满怀自豪,亲切有加——我敬爱的阿猪叔,父亲的拜兄弟,就是亲营人。
亲营村里随处可见的与紫菜有关的招牌
我自2004年离开海岛到外地做事,再难得一见阿猪叔。一年春节,我和两个弟弟、家叔去探望他。喝了一泡茶后,他带着我们去了同村他的二女婿家,“叫小结,这些年养紫菜,做得还不错”。阿猪叔应该是为了让我跟小结认识一下——家叔,两个弟弟,和小结原本就有交往。临别,小结从自家库房拿出了几包紫菜,“可是留着自家吃的头水哈”。亲情往来,又是“好料”,我们自是开心地收下。几年前,阿猪叔去世,我困在疫情封控中,未能回乡送他最后一程,留下永远的愧疚和遗憾。我常常想起,阿猪叔见到我时总是很夸张地说,“咱家茶居,最厉害啦”,接着是一声声的叹息:“你父亲走得太早啦……”最终,我难免要陪他抹一阵热泪。
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往亲营那边走走。从我老家村子过去,在村口可见一个高高的牌子,上书:“亲营紫菜·国家地理商标认证”。如若走环岛路,另一个村口的大牌子,上面所题,是“大咧咧”的自我认证:“中国紫菜第一村”。
亲营村也有我的一位初中连着高中的同学,叫龙源。他告诉我:紫菜是“世界菜”,就像有海水就有海带、水母一样,有海水就有紫菜。亲营紫菜之所以好,靠的地理条件,还得益于制作手法,“听村里老人说,早在清代,亲营就有‘种紫菜’的历史,还出口到东南亚。当时的一些手艺,比如怎么晾晒、怎么烘干,也流传了下来”。
龙源做过远洋捕捞船的船老大,到过南洋的所罗门群岛和非洲的吉布提,多次穿梭于马六甲海峡,沿岸靠过无数港口码头,他开玩笑说:“经历的地方肯定比当年郑和下西洋的多。”时下世界食物链,很多环节都有让人不放心之处,“还是土种(去声)、土种(上声),可靠一些,”龙源像个见多识广的哲学家,语气坚定,“海水、阳光共同孕育出来的,不会错!”
这个时节,家里来客,肯定要弄几片头水紫菜,做个紫菜蛋花汤,热乎乎上桌的汤里,蛋花掩映之间,紫菜颤颤巍巍的,是新芽破土的模样;如若做的紫菜海蛎煲,那肥嘟嘟的海蛎,宅在紫菜上,摇摇晃晃的,像极了波浪间行船的样子。岛上大大小小各式饭店,很多都把头水紫菜作为招牌菜。聪慧的厨人们,陆续开发了紫菜煎蛋、紫菜酥饼、紫菜豆腐烙、凉拌紫菜、紫菜包饭、紫菜炒饭等等以紫菜为核心食材或配料的菜肴,丰富多彩地满足了各地食客、大人小孩的不同口好。
当季紫菜,自是最好吃。过季的,口感略逊,但总不影响人们储存几包,留着慢慢吃,没有头水,二水、三水也是不错的。我有时在上海做事,有时在北京,下班晚了,取圆圆的一片,剪个四分之一,加点盐、油,刚烧开的水一冲,撒上葱花,就是一碗鲜美的紫菜汤。我特别跟生活在云贵川的朋友说——我给他们寄过头水紫菜——你们那边空气湿度高,最要紧的是不要让紫菜受潮,那么保准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纯正的东山海味。
对于紫菜来说,大海就是土地,是人与自然交替劳动的地方。看起来,海是海,陆是陆,实则海陆肉身相连:看得见的,大海藉由河流、雨水与陆地交换能量;看不见的,水面之下,深深海底,是陆地的延伸:大陆架、大陆坡、海岭、海脊、深海盆地……海水、海洋环境的优劣,与陆上的土壤是否健康息息相关。
家乡海岛的土壤,含沙量高,微生物有限,天生“养分”不足,释析到大海的东西,也就不会那么复杂。这对紫菜生长、对紫菜品质的保持,应该是有利的。不过我也想说,再好的事,再好的产业,也不能无限度地“扩大规模”。就像头水紫菜总是有限的一样,海的消化能力、更新能力也是有限的。你给了大海什么,大致上,大海就“回答”什么。无数事实告诉我们,人工投入太多,人为干预太多,必然留下生态隐患。
“希望我们不再以消费者的态度面对海洋,也不再做轻率鲁莽、不计后果的掠夺者,而是做一个合作者,一个注重互相尊重、互相吸引的合作者,带着惊喜的赞叹,以摆渡人毕恭毕敬的态度,服务于后世子孙。”法国经济振兴委员会主席、当代著名经济学家雅克·阿塔利在《海洋文明小史》(雅克·阿塔利著,王存苗译,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一书中说。对于与海有关的各种产业、行业来说,这话无疑必须当长鸣的警钟来听。虽然,“民以食为天”,但还要记住,海也有它的“天”——除了与人共享的那个天。
完稿于2024.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