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阿修罗》
由向田邦子同名原作改编、日本金棕榈导演是枝裕和执导、分福(Bunbuku)制作、网飞发行的网剧《宛如阿修罗》1月9日登陆了网飞流媒体平台。
《宛如阿修罗》改编自向田邦子原著剧本。该剧于1979—1980年在NHK播出,是向田邦子的巅峰之作,向田本人也在上世纪60—70年代凭借一系列作品成为日本电视编剧界女王级别的存在。
向田不仅有极高的电视编剧才能,也是一个短篇小说天才,1980年,她以三篇短篇小说《花的名字》《水獭》和《狗屋》荣获第八十三届直木奖(收录于《回忆,扑克牌》中)。至为遗憾的是,原版《宛如阿修罗》播出不到两年,向田邦子因空难猝然离世,时年52岁。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这场空难,向田还能创作出多么优秀的作品。
有趣的是,剧名“宛如阿修罗”和上面提到的颇具意识流色彩的短篇小说的名字“水獭”几乎使用了同一种修辞——在后者中,半身瘫痪、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每日神游天外的男主人公将水獭比作他的妻子厚子,“厚颜无耻,却并不惹人憎恶。貌似狡猾,又有种让人舍不得挪开视线的娇憨之姿”。此时的厚子已经准备违背丈夫的心愿将自家院落改建为职员宿舍,妻子完全摆脱了丈夫的控制,丈夫自然心生不满,故名之“水獭”。
与之类似,阿修罗则是剧中卷子的丈夫鹰男口中“印度民间信仰的一种神祇,据说表面上标榜着仁义礼智信,但实际上气量狭小,喜欢说别人的坏话,是愤怒和争斗的象征”。
“水獭”和“阿修罗”多少是有些厌女的说法,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了解,它是向田邦子借男性主人公之口说出的,并非真的试图贬低女性的存在,而是迂回地表达了父权在对局势失去控制时的恐惧,一如韩江在《素食者》第一章中借用男性的口吻表达对女性夺回身体使用权的不解。不过当然,这已经是日本通俗创作语境下45年前的女性表达方式了,而如何将之进行当代化也是是枝裕和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此次改编网剧拥有非常强大的卡司阵容:四姐妹分别由宫泽理惠(纲子)、尾野真千子(卷子)、苍井优(泷子)和广濑铃(咲子)出演,剧中两位重要男性角色分别由本木雅弘(里见鹰男)和松田龙平(胜又静雄)两位男演员饰演,哪怕最次要的角色诈骗路人甲也由中岛步这个量级的演员串场。
除此以外,影片的拍摄团队同样是顶级配置,摄影是是枝裕和多次合作的御用摄影师泷本干也,美术伊藤佐智子早前也是《海街日记》的美术指导,音乐指导则是曾经为《四重奏》配乐的fox capture plan。凡此种种,都标记了是枝裕和的个人色彩,也标志着此次剧集创作的规格和自由度。
如此强大的阵容,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项目企划八木康夫。八木在介绍《宛如阿修罗》的缘起时表示,1978年,他为向田邦子编剧的电视剧《家族热》工作,作为助理导演,他每天晚上都会去向田家中取出向田当天写出的一集手稿。在向田邦子逝世40周年(2021)时,八木回忆起与她的交集,一直觉得很遗憾,于是再次阅读了她所有的剧本和发表的作品,并决定着手企划这部在其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剧集的拍摄。选角阶段,八木联系了目前卡司中的四姐妹,四人立刻表示同意;此后是枝裕和导演也欣然同意,该剧的制作才正式开始。
是枝裕和这版《宛如阿修罗》分为七集,每集一个小时。之所以是七集这样一个有点奇怪的数字,是因为向田邦子的原作就是七个章节。是枝裕和很大程度上还原了向田邦子原作的结构以及绝大部分对白,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图解式的(尽管原作本身也不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而更接近一个文学化的剧本)。企划人八木康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原汁原味”是企划阶段就已确定的方向,而导演是枝裕和更是从青少年时代起就迷恋向田邦子的创作,此次《宛如阿修罗》的拍摄很大程度上就是他本人的一场朝圣之旅,所以还原原作剧本是一个很自然的选择,也是一场并不完全出自自己创作意图的美丽巧合。
在自述中是枝裕和写道:“向田邦子的情节剧之所以丰富,是因为其中既有对话中表面的毒药,也有隐藏在毒药背后的爱。这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部分,而表演不仅仅是传达写好的台词。”可以说向田的这种创作的方法与是枝裕和的几乎所有创作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宛如阿修罗》之前,是枝裕和的创作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距离》(2001)及其之前是风格建立期;《无人知晓》(2004)到《比海更深》(2016)之间是主题深化期;《第三度嫌疑人》(2017)之后是全面转向期。
近几年以来,是枝裕和已经几乎不再触及日本国内纯粹的血缘家庭类型,而是将目光更多地转向不同类型(《第三度嫌疑人》)、不同制作国家(《真相》《掮客》)、不同家族观念(《小偷家族》),直到上一部《怪物》可以说是对自己并不熟悉的议题和结构的一次探索,家庭已经处在比较边缘的位置。
是枝裕和《怪物》
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是枝裕和对自身创作边界的拓展并不总能成功,甚至可以说基本都不太可能像主题深化期时那样圆融,所有这些作品勾勒出的是一条金棕榈导演艰难求变之路。而此次的《宛如阿修罗》在他的创作序列中肯定是一个意外,它是一次对是枝上一个创作期的回倒,比如我们可以看到其与《海街日记》(2015)之间密切的关系(比如两部都是四姐妹,广濑铃都饰演老四,都是涉及父亲出轨等等),与《回我的家》(2012)同为家庭题材剧集,对家庭成员生与死的关照也很难不让人想起《步履不停》等等。
八木康夫和是枝裕和两个“迷弟”出于自己的喜好选择了《宛如阿修罗》并确定忠实于原作,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作品显得保守怀旧、远不如是枝裕和近期的作品更具锐意,也就不足为奇了。
总而言之,如果想要怀旧昭和风或者追求原汁原味,尤其是对于网飞的国际观众群体来说,是枝裕和版《宛如阿修罗》固然非常能够满足某种“日本想象”。但对于更加年轻的观众,尤其是希望作品能够传递更加当代的、女性价值的世代来说,《宛如阿修罗》是一定会让人失望的。
这也是探讨这部剧的一个起点。
了解了初始的创作意图之后,就可以深入看看创作者的改编情况具体如何,这些改编痕迹可以很好地显示出是枝裕和的创作意图。
企划人八木康夫认为,此次《宛如阿修罗》的改编“当然可以把时间设定在现代,换一个编剧,但既然是以向田邦子的剧本为基础创作的电视剧,我就决定保持原样,包括时间设定。另一方面,当时是抱着一晚写完一集的劲头写的,所以有些地方写得不合理,也有很多巧合。导演介入后,对这些部分进行了梳理。”八木康夫的说法一则解释了是枝裕和的“忠实”,另一方面也解释了是枝裕和的“改编”。
事实上,是枝裕和对原作剧本比较重要的修改可能有十余处,基本可以分成三类(以下全部采用《宛如阿修罗》李佳星译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
第一类是明确了原作的意味和指向。
比如,剧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情节点,是鹰男给卷子打电话,卷子在此一场确认了鹰男的出轨。原作里,“鹰男困惑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挂断了电话,而在剧集当中,鹰男不仅困惑,而且恍然大悟,意义由此更加明确了。
有趣的是,是枝裕和还在此之后特地加入了一个鹰男打电话回家确认卷子是否在家的场景,鹰男的心虚由此跃然荧屏之上。再如阿藤去世之后,恒太郎到公司找鹰男闲坐,向田邦子原文写到恒太郎“打量”转身离去的启子;而在剧集当中,是枝裕和改成了鹰男打量启子,恒太郎打断了鹰男的注视,其间意图的转变,想必读者可以自行体味。
剧中非常重要的一场家族扫墓戏出现在第三集结尾,这与原作保持了位置上的一致,但在向田邦子的原作中,扫墓之后鹰男便点题式地提出了“女子宛如阿修罗”这一论断;剧集中,是枝裕和将这句话移到了接近全剧的结尾处,其意图大概是让全剧显得更加圆融贯通。除此之外,剧版还将夏目漱石在《虞美人草》中“人生中所有一切都是喜剧,只剩最后一个问题——生或死?这是悲剧”的论断以画面文字的方式填补到原来的空缺当中,以此作为全剧的中点和一个小高潮。
而当然,家庭成员的死亡和缺席也是是枝裕和从《幻之光》开始就一直想要讨论的话题,可以说创作者透过夏目漱石回望向田邦子,最终抵达了自身的作者性。在这一类改编当中,是枝裕和的大体是比较成功的。
第二类是去除了一些巧合,主观上试图让故事更加合理。
比如在剧集第四集当中,卷子和鹰男在临睡前商量让胜又搬入父亲恒太郎老宅与他作伴,之后话锋一转开始谈及母亲阿藤一直收藏的春宫图;而在原作当中,卷子并未与鹰男商量,而是与父亲恒太郎一起商量胜又的搬入,碰巧又在路上遇到了已经断绝关系的土屋友子及其儿子和丈夫。
这里可以看到,剧集省略了卷子和父亲关于胜又搬入的交流,更重要的是去掉了土屋友子已经结婚的事实,并在之后确认友子实为假意结婚。由此,剧集导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友子形象:
向田邦子的友子是一个束缚于传统婚姻观念但同时又无法不念及旧情、在精神上逃逸于婚姻的女性;
而是枝裕和的友子则是一个不愿继续破坏他人家庭、希望可以独立生活的女性。
从结果看,这两种塑造很难说哪个更好,由这个例子也可以管窥这一类改编成败参半的结果。事实上,去掉一些巧合之后,是枝裕和往往没能抵达更好的人物塑造,甚至还有可能丢失一些关键的匠心情节。
原作中有一场,卷子前往守寡的大姐家中,大姐因为外遇枡川贞治就在屋中无法开门,卷子只能离开,正在这时遇上了枡川的妻子丰子,两人于是进行了一番长谈,卷子聊到了丈夫鹰男和父亲恒太郎的出轨。原作中的这一场横向确认了相互不认识的女性的相似命运,从另一个角度编织起了剧中人物的关系,但是枝裕和的剧版完全把这个场景去掉了,双方不仅失去了一个倾诉的机会,卷子给大姐相亲的理由也因此少了一个与丰子惺惺相惜的重要层次。如果说是因为想要减少巧合,那么这样的改编多少有买椟还珠之嫌。
第三类改编集中强化了卷子与母亲阿藤之间的关联,意图使卷子及其一家成为更加明确的主轴和主要人物。
这一强化从卷子和鹰男发现可能是阿藤向报社投稿开始(原作中是四姐妹几乎一起发现),到两姐妹与阿藤腌白菜,卷子与母亲进行对话,确认双方丈夫出轨(原作中并无两人对话的场景),最后再到把卷子参加启子婚礼作为全剧结尾(原作中最后一场是家庭聚会,是枝裕和将之与婚礼一场调换了位置),都在试图暗示卷子不仅是母亲阿藤的精神继承者和家族中的“顶梁柱”,这个角色的行为也更能揭示整个剧集传达的核心思想。
然而在笔者看来,这种强化很大程度上偏离了原作的本意,因为于向田邦子而言,四姐妹不同的选择似乎并无主次之分,这种去中心化的逻辑恰恰显示出阿藤下一代相对多样化的婚恋观念和路径。
是枝裕和挑选卷子作为阿藤明确的知心人和继承者道理缺缺,在原作价值本来就已经比较保守的情况下,这样的改编方式只能进一步强化全剧的保守价值,殊不可取;更重要的是将卷子对鹰男的不信任作为全片的结尾,实际上并没有凸显卷子的主体地位,反而表明卷子对鹰男出轨之念念,对婚姻关系之依赖,对婚姻道德之严苛——而且是把全剧的力量统统压在其上。
相比之下,向田邦子的原作在处理这一场景时更轻盈,在四姐妹的结构关系上更协调,而这一点在森田芳光执导、筒井智美编剧的电影版《宛如阿修罗》(2003)中得到了更好的继承和体现,尽管是枝裕和版可能胜在对演员日常状态的捕捉:凡是遇到吃饭戏都极度生活化,这大抵归功于大量的排练以及顶级演员之间自然流畅的交流。
森田芳光《宛如阿修罗》(2003)
关于 森田-筒井 的电影版改编之绝妙,这里仅举几个最重要的例子。
原作和剧版改编当中,阿藤都是在第三章/集结尾就已经去世,这个事件作为一个比较重要的转折点出现,尤其是对于是枝裕和来说,此后的卷子某种程度上成为了阿藤的替身角色。
电影版最大的一个改动是将阿藤的去世移到了整个故事的最后部分,这样一来,阿藤不仅得以在整个剧情当中给四姐妹提供了一些心理上的支持,尤其是泷子婚礼前后,其在结尾病发也肯定更符合观众的心理期待——阿藤不该如此轻易地郁郁而终,该死的也绝非阿藤,尽管后者无从改变。
当然,阿藤去世时间的位移直接导向了整个文本重心的偏移,由此形成了一个更加电影化的结构。在此基础之上,森田-筒井大刀阔斧地删繁就简,且的确在以一种更加“当下”的目光注视这些角色,其中就有一处极其值得玩味的调整:原作第四章“花战”一开篇就描述了卷子从超市“偷东西”的场景,是枝裕和对此并无异议,直接引入了剧集第四集开头。而在电影版中,这一场景被改编者赋予了妹妹:咲子因为母亲的去世和丈夫阵内的住院而失魂落魄,因此无意间偷了东西。显然,咲子在意昏迷病人的合理性远高于卷子在意鹰男出轨,卷子这个角色也因为这一场景的转化得以免于阿修罗一词负面意味的强化。
森田芳光版《宛如阿修罗》
是枝裕和版《宛如阿修罗》
关于结尾,森田芳光以场面调度而非文本的方式,给出了一个万全的解决方案:如果说向田邦子原作最终的落点在于恒太郎“空洞而哀伤的眼神”,在于恒太郎对往事的怀念与追悔;是枝裕和的落点在于卷子的那句“我并没有真的相信”,在于卷子表面的松弛与内心的怨恨,那么电影版的落点则的的确确是四姐妹:镜头从前景的鹰男、胜又和打盹的恒太郎中间的棋盘上方越过,推到景深处的四姐妹身上,它向我们表明,《宛如阿修罗》既不是关于上一代失败婚姻的,也不是关于某一个单独的女性角色的,而是关于所有这四个人之间关系的。
在家族空间的深处,女人们平等地谈笑、耕耘,成为整个家族的“主人公”——我们再次联想起向田邦子的《水獭》。在这里,摄影机轻巧地掠过父权及其视线,最终降落在榻榻米上;它让我们轻微仰视,谦逊地注视另一个世界。
以上四张图均来自森田芳光电影版《宛如阿修罗》,1-3为结尾,4为97分钟处,摄影机位置更高)
/TheEnd/
这世界不会再有一个大卫·林奇
法国人还是这么爱贾樟柯啊
「啊!资本!」
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不是一部女权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