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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天涯》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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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4年8月11日至19日,“重返屏南:2024乡村振兴硕博研习营联合调研”在福建屏南举办。近三十位来自不同高校不同专业的青年学者、硕博研究生行走屏南的三乡两镇七村进行田野调查,并与跨学科的专家学者、在地实践者互动交流。“乡村的可能”讨论小辑的三篇文章,系学者孙歌在这次活动中圆桌讨论时的发言实录,以及李泾荷、吴翰洁两名年轻人在屏南进行田野调查后撰写的报告。从中既可以看到屏南经验的呈现,也能一窥在地实践者践行中国乡建的努力和思考,也就是在这样的思考中,中国的乡村有了新的可能。

“乡村的可能”讨论小辑

驻村共创这一年

李径荷

乡村的可能

我们坐在一辆从福建古田县发往屏南县的班车上,在重重叠叠、弯弯绕绕的大山里,摇摇晃晃地向前跑着。车里紧凑、窄小,坐满了人,看似都是大山里的村民。他们叽里呱啦的对话完全听不懂,只觉得满富活力。我们紧靠着司机背后的座位,眼睛直直地盯着车窗外的青山。夏天的水汽将大山蒸腾得苍翠、茂密,所有杂木花草重叠交织,眼睛能够辨认的只有绿、绿、绿……

司机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说道:这山上的芦苇,都是以前的水田,现在都抛荒了。我们方才辨认出这原生态中也有后来者的改造。在熙岭乡大转盘换上去四坪村的班车,经过一段山巅的路,一幅广阔千里、层峦叠嶂的山景出现在眼前。山路盘桓而下,挤过龙潭村热闹的街道,不一会就来到了四坪村口。

古旧恢宏的木构长廊蜿蜒于村庄之上,青石板路曲曲折折于小巷中。斑驳的土墙、深沉的瓦片隐藏着村庄历史,开阔的玻璃窗、垂花的阳台又彰显着现代艺术感。四坪村,安静中散发着生气,古朴中蕴含着设计感,传统和现代如水汇合,融合得如此自然。四坪村不是浓妆艳抹的耀眼,亦非不修妆容的黯淡,那细心描画的古雅浮动在岁月中,吸引人的何止脱俗的外表,还有耐人寻味的生命故事。去过很多村庄,都未有四坪村给我们的第一面美好。无论在深入村庄后了解到多少问题,四坪村都是可以让我们第一眼喜欢上的样子。也许就是这第一眼,激发了我们对这个村庄的感情,也调动了我们探索村庄内里的好奇心。

这是我们与四坪村的初相遇,2023年7月21日,我们来参加由屏南乡村振兴研究院组织的第三期乡村振兴硕博研习营。在接下来的十天学习中,接受了多位老师关于乡村建设方面密集的思想灌输,又参观考察了四坪村、龙潭村、前汾溪村的新村民空间或艺术乡建情况。在自主调研环节,我和永斌希望以“人”为核心,去发现村庄不同类型个体的日常生活状态,以及更深层的情感思考。我们希望以“生命、生产、生活、生态”的维度,通过纪录片和非虚构写作的艺术形式,尽可能立体地呈现个人与村庄的关系。这种立足个体生命和立体化的创作方式是我们的自觉选择,这是与社会科学以问题为导向,注重宏观分析和理论概括的调研方法所不同的。我们的电影和文学的艺术创作,更关注具体个人的独立存在。他们的日常生活细节、表情言语的状态、内心深藏的愿望或忍耐,这些习以为常的平常背后有着真实的、非常的生命密码。于是,我们对代表性的人物进行了深度访谈,又拍摄了他们的一些生活场景,还捕捉了村庄环境。结营汇报时,我们完成了第一部纪录短片《乡村的可能》。

乡村的可能是什么?它是乡村的希望,是我们的理想,是对未来的想象。十天的调研,我看到了屏南乡村展现出的可能性。这里有敬畏自然、良性农耕的生态意识,有尊重生命、弘扬个性的人文精神,有“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平等思想,有自信地学习、勇敢地实践的自由探索精神;这里还有对乡村历史文化价值的欣赏,有对农民智慧的肯定和激发,有对“城市病”的反思和反叛,有对等级制、精英化教育体制的批判。这里像一个漩涡,像一块吸铁石,它不动声色、源源不断地召唤着老村民一个个回流家乡,吸引着天南海北的新村民披荆斩棘、落地生根,还有南来北往的研究者、艺术家、实习生、旅居者……络绎不绝地来此落脚。

四坪村是我们一眼喜欢上的,屏南却不是一眼能够看透的。它如此多层面的可能,一些契合了我们自己的价值观念和对乡村的审美想象,一些又冲击着我们认知的边界。初遇屏南的心情,如同看电影片花,在显与藏之间吸引我们的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基于这种美好而神秘、朦胧又模糊的感觉,我和永斌坚定地决定返乡了。虽然我们错过了屏南文创振兴乡村的上半场,但我们非常清楚地知道,绝对不能再错过下半场了。四坪村小而美,小而丰富,在反映屏南文创事业方面具有典型性,在全国乡村振兴热潮中也具有前卫性和实验性。我们希望以四坪村为基点,进行长期的跟踪拍摄,只有落地扎根,与村庄同在场,才能进入村庄的内部,才能深入生命的内里。

我和永斌在读硕士期间受梁鸿和小川绅介的影响很大,他们虽然分别属于文学和电影两个不同的领域,以及中国和日本两个不同的国家,但在对农耕文明和乡村价值的喜爱、认可方面是一致的。梁鸿基于对文学脱离现实、学术空蹈现象的反思,提出作为方法的“乡愁”,重新确定情感、乡土、自然之于人类的价值意义。小川绅介长期扎根村庄,身体力行地感受农民生活,拍出了《牧野村千年物语》,记录了一个村庄的生命史。我的硕士毕业论文是《重返乡土“内部”》,永斌的硕士毕业作品是拍摄自己家庭的纪录片《分家》。我们的创作理念都是长时段地进入生活,进行扎根创作。我在论文中提出创作要发掘“内结构”,要通过真实的生活体验,尽可能地呈现世界的复杂关系和深层内涵,尤其是人的精神世界和生命情感。

返乡的念头一旦开启,就一发不可收拾。2023年10月我们再次来到屏南,对发展文创的漈下村、厦地村进行了考察,期间还碰巧赶上四坪村老村民的一场婚礼。这场婚礼上半场是西式婚礼,在新村民空间星空花园举办,下半场是当地的传统民俗婚礼,在祠堂和戏院举办。我们第一次看见四坪村民集体亮相的热闹场景,被他们在吵吵嚷嚷中协力办大事的精神状态所感动。难以想象,几年前大山里的空心村,今天进行着一场兼容古老与现代、乡村与城市、东方与西方不同习俗、不同审美、不同文化的婚礼。新郎的堂哥潘国老那晚开心地喝醉了,他激动地说:想当年他结婚的时候骑自行车走山路,还摔了新娘子一跤。虽然只是一场婚礼,我们感受到的却有太多:村庄的开放与包容,村民的凝聚力,还有每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对村庄的热爱、自信,这都让我们感动良久,至今难忘。

就在这种朦胧的感性与自觉的理性交织中,我们进入了屏南,开始一步步深入四坪村,慢慢打开了这片乡土大地生长着的乡村的可能。

共创那场雪

白茫茫的山连着山永无止尽,不曾凋落的树木在雪的覆盖下尽显神奇姿态。清晨暖而清凉的光落在雪上,恍惚进入了童话雪国,竟忘了我们还在去往屏南的高铁中。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南方的雪,对于从小见惯雪的北方姑娘而言,还是被美艳到了。北方的雪是寂静的,褪却树叶的枝条挂着几缕白,清冷而孤寂。南方的雪覆盖着万木葱茏,是掩饰不住勃勃生机的浪漫。

在古田高铁站下车,遇到一对从厦门赶去屏南看雪的母子,一起拼车去四坪村。可惜正午的阳光就像天空挥动的扫把,从山顶一点一点把雪往山下扫去。等我们赶到四坪村时,融化的雪水把村庄滴得湿漉漉的,只有阴暗的屋瓦、墙角还残留着积雪。老村民嘎子哥高喊道:你们来晚了,昨晚雪可大了。我们知道,一场风花雪月的美景让在地村民大饱眼福。

看着大家开心地给我们分享美照,心中遗憾又羡慕。之后我们碰撞出一个想法,我们可以把大家的拍摄素材集合起来共创一个作品,至少可以弥补难得一遇的美景。这种方式可以使村民获得表达的主体性,把拍摄权交给村民,就是把话语权交给他们。四坪村被媒体报道,被学者研究,被游客传播,四坪村是否可以拥有一个“我拍摄,我传播,我表达”的发声平台呢?屏南文创总策划林正碌提出“人人都是艺术家”的理念,那人人也可以是纪录者。每个人都可以拿起手机、相机创作纪录片作品,以及绘画、音乐、手工等。我们可以将大家的艺术作品集中在一个村域平台上发布,展示每个村民的创作才华,传递大家的心灵心声。

拍摄之余,我和永斌都在思考共创的事情,认为这是创作纪录片的一种新的理念和方式的探索。1月26日开完会后,我们和大家聚在森阳里餐厅,吃着火热的创意中餐,聊着我和永斌一路的青春与理想故事。潘家恩老师介绍着我们的共创想法,研究院年轻的工作人员梁莉随即说:我要发起一个“影像共创”计划,叫“我们的四坪”。合作社理事长潘国老干脆地说:我给你们提供一个工作室。永斌当场开心得竟有些语迟,小声说道:感觉有一种被“包养”的感觉。全桌轰然大笑。潘国老说:能包地,怎么不能“包养”呢?成立工作室是一位艺术创作者的理想,本以为需要多年努力才能实现,没想到这么快就在四坪村落地了。看来乡村的确是有无限可能的,尤其在屏南这个地方。

共创计划既然提出,就要趁热打铁,28日晚我们在爱故乡书吧给村民放映了永斌的纪录片《分家》。这部作品获得了影视人类学、纪录片领域多个奖项,被国家图书馆和多个高校收藏。作品拍摄的就是导演自己的家,在过年分家事件中呈现了种地的父母,打工的哥哥、弟弟和留守儿童侄子、侄女三代人的生活困境。没想到的是,这部作品引发大家强烈的共鸣,每个人都表达了内心的感触。森阳里餐厅的新村民李阳,说起自己曾经是留守儿童的经历,眼睛湿润了。紧接着一天后,我们又发起了“影像共创计划”的第一期活动——微视频创作与摄影基础交流。永斌给大家讲解了摄影的基础知识,我们和大家分享交流了影像共创计划。

龙年除夕的前一天,我们开通了“我们的四坪”公众号,发布了“我们的四坪”共创工作室成立的消息。推文写道:每一个声音都是独立可贵的生命之音,每一个声音都是值得敬重的时代纪录。我们希望四坪村还有另外一种样子,它是老村民、新村民的自我讲述,它是真实朴素、独立个性的,这就是“我们的四坪”。春节期间,我们推出的两部共创作品《开门见山雪》《追雪到四坪》,都是征集新老村民用手机拍摄的素材剪辑而成的。



“我们的四坪”共创工作室创立者韦永斌、李径荷与村民作分享交流

来四坪之前,我们有很自觉的创作理念,反对那种旁观式的创作模式,希望以在场的方式进入乡村内部,尽可能触及村庄真实的深层肌理,呈现村庄的“内结构”。但对于如何进入乡村内部,如何呈现村庄的“内结构”,我们却少有经验。共创一场雪是从创作理念到创作实践的一个转折。从《乡村的可能》到《开门见山雪》《龙游四坪》,我们开始从观察、采访、拍摄的“独创者”身份向“共创者”身份转变,开始以作品为纽带与村民建立联接。这看似微小普通的联接,却意义重大,它就像一个小门开启了我们进入乡村内部的广阔世界。在接下来近一年的拍摄中,我们继续探索共创的更多可能性。我们开始在公众号上发表个人的独立作品,村民的独立作品呈现出来也是艺术共创。

纪录片的拍摄在一定程度上对他人生活是有冒犯性的,尤其对年长的老村民来说,可能会触犯他们的一些禁忌。在我们的拍摄中,也经常遇到阿姨的拒绝、躲闪或背后的议论。怎么能够让村民们理解我们,认可纪录他们的价值,意识到纪录片的意义呢?是召集大家做一次集中的讲解呢?还是直接放映作品给他们看呢?我们选择了后者。我们计划及时推出短纪录片,让村民时时看到我们的创作成果。我们很快购买了投影仪,把小工作室改造成了小放映室,邀请村民来观看。老村民喜欢聚在雨廊聊天,我们又把投影仪搬到雨廊给他们放映,后来又在雨廊电视上循环播放。当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在屏幕上看到自己种地、挖笋、做工、说话的样子时,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我突然意识到,纪录片就是一种语言,它可以越过千言万语深入人心,化解误解,进行精神的沟通。

原来进入乡村并不难,那扇隐形的门随处可即,它会在不经意间开启。也许是一场雪,也许是一场梦,也许是一棵柿子树,也许是一个微笑。前提是你真诚地去爱,真实地去面对。

大食物创造者

初冬的四坪村,空气里游动着几丝清冷,天空蓝得透彻,阳光落下来一览无余,村庄被晒得暖洋洋的。络绎不绝的游客熙熙攘攘穿行在石板巷中,倚靠在土墙边,坐在明堂墙上拍着美照。雨廊边上更是挤满了人,齐刷刷的各式摄像机、手机争抢着机位,空中“嗡嗡嗡”高低排布着许多架无人机。在万物渐渐收敛生气开始为入冬做准备时,四坪的柿子树在积蓄了春夏秋三季风雨后,终于在初冬时节结出了最美的果实。那缀满枝头的橘红环绕着黄墙乌瓦,仿若出嫁的新娘美丽夺目的凤冠,把四坪村装扮得明媚夺目。

这是2023年11月四坪村的样子,柿子让小山村火出了圈,游客爆满。我们也在月底赶来拍摄“大食物观与粮食安全研讨会”,一睹满柿四坪的盛景。屏南乡村振兴研究院在村庄里筹建了全国第一个大食物馆,学者温铁军为大食物馆揭牌。此后,“大食物”就成为了我们纪录片拍摄的一个主线。从2023年冬天到2024年夏天,我们先后记录了“大食物游园·家有喜柿”活动、大农业与大食物:屏南大食物馆建设思路圆桌讨论会、野不啦叽团队“发现四坪在地大食物·共创工作坊”活动、“践行大食物观:闽东特色粮食安全探索的经验启示”座谈会、2024屏南大食物·春耕季启动仪式等。从2023年11月23日大食物馆落地到2024年5月24日对外开放,我们用摄影机见证了大食物馆的前期规划、调研、设计,相关会议、活动和施工建设的整个过程。

四坪村大食物馆的定位是动态的、开放的,是邀请各方人士参与共创的活态馆。除了拍摄,我们还以纪录片创作者的身份参与了大食物馆的共创建设中。在大食物馆对外开放之日,我们的纪录短片《寻找大食物共创者》进行了首映。这是继之前的共创小作品之后第一部体量较大的纪录片作品。这部时长不足十分钟的短片凝聚了我们跨度近一年的拍摄内容,分为“发现大食物”“共创大食物馆”“寻找大食物共创者”三个章节。在这部作品的创作中,我们继续秉持“生命、生产、生活、生态”的创作大方向,继续保持对个体生命日常生活的热情注视,继续探索影像共创的更多可能性。除此之外,因为长时间的跟踪拍摄,我们有机会扎根村庄,实践我们理想中的“立体纪录片”理念。

“立体纪录片”是我们自己独立的纪录片理念。这是针对以新鲜猎奇、片面突出,有意截取或规避,刻意美化或丑化的方式夺人眼球,却远离了真实现实的那一类纪录片的反思和挑战。立体纪录片需要从多方面、多视角、多维度深入拍摄对象,以真实性、艺术性和思想性为原则,尽可能完整地呈现世界的存在样态。立体纪录片又并非面面俱到、一碗水端平的平均主义,而是在真实探索中强烈凸显价值立场。我们喜爱乡村的自然美、田园美,对农民的精神和智慧充满敬畏之心。作为有老村民、新村民、云村民、荣誉村民的“四民村”,四坪村走在中国乡村发展探索的前沿。我们要把众人参与的探索过程纪录下来,但更重要的是将镜头聚焦于当地农民,见证农民的劳动付出,见证他们的农耕智慧、工匠技艺,关注他们的精神人格、生活变化等。四坪村种地、做工的大部分都是五十多岁到七十多岁的中老年村民,因为技艺传承的断代,他们很可能是我们亲眼所见的体现传统农耕生活的“最后的农民”和“最后的工匠”。

拍摄理念与拍摄方法是同构的,立体纪录片的理念种子需要埋在大地土壤中,需要在感受一方水土的温度、一方人的气息中生长。在拍摄“大食物”中我们尝试探索了多种拍摄方法,比如长时段—全流程拍摄、聊天式拍摄、体验—参与式拍摄等。我们会长时间跟拍人物的活动,尽可能保持与对象从始至终的在场感。上班前后、休息、吃饭这些在新闻、宣传片看来的“边角料”也是我们拍摄的重点。正是全部的生活内容支撑着一个人完整的生命存在。如果只拍摄水稻成熟时的美景,就不会知道水稻一生要耗费多少辛苦劳力。如果只关注农民种地时泥水满身的样子,就不会看到他们休闲时干净帅气的形象了。对劳动技艺的拍摄,我们争取做到全流程纪录,农民的智慧和工匠精神就蕴含在一道道的工序之中。在拍摄张天荣、张熙宾两位木工师傅时,我们全程纪录了做门、做栏杆、“偷梁换柱”和“打补丁”的全部过程。正是全流程的现场纪录,我才知道一处地板边角的修补难度和工时不亚于更换半截柱子。

我们会以聊天的方式与人物进行交流。村民经常会主动跟我们打招呼、询问或讲述,有时还会“导演”一下我们的拍摄。这种沟通方式完全打破了直接电影、真实电影和自我反射式电影的概念边界,进入了一种“无边界”的状态。因为我们真正进入了他们的“内部”,我们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一分子,我们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们,又如何以是否干涉拍摄对象来区分真实与否呢?做田埂的工序就是国事叔主动讲给我听的,一首农民歌也是打稻谷的叔叔主动唱给我听的。这种拍摄者与被拍摄者生活化关系的建立并不容易。一路的创作经历告诉我们,没有发自内心的对村民的尊重,没有长时间的生活相处,没有足够的心理信任的基础,是无法获得这种自如的创作关系的。

我们还实践了体验式和参与式的创作方法。拍摄方法和交流方式的改变,无论如何都还仅限于思想、精神层面,身体仍然是外在于对象的。而只有当自己亲身体验具体劳动的时候,才能感受身体真实的反应,才能感知看似熟练的动作所承载的力量、汗水与难度。也就是在这短暂的身体投入中,你可能会瞬间理解农民的辛苦与智慧,理解他们的寡言少语、蓬头垢面、枯瘦驼背……在帮老书记央叔搬了几个小时的地基石头后,我才真正感受到小工每日两百元所承担的劳动量。在亲自插过秧、割过水稻后,我才知道简单重复的动作中也隐藏着细微的农耕知识。而这些,是无论如何通过观察、聊天都无法获得的。我们常说人与人很难感同身受,那是因为我们并没有亲身去感受,只是在意识中分析、判断,那永远是无法获得身体给予你的答案的。比体验更进一步的是参与,参与是作为创作对象的一员全身心地投入。这种沉浸式的参与所获得的感受是全方位的,是从身体生长出来的,是真正的内部性。

从春天花开到夏天花落,我们以“大食物”为切入点,带着摄像机这第三只眼睛,跑了无数趟后山梯田,进进出出无数趟大食物馆,走进许多新老村民的家和经营空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村民们的生活,也切切实实在村庄里落地了。“大食物”一定不是概念化、理论化的,而是消融在每个村民生活中、身体里的生命体验,“大食物”的身后一定是“人”。我们在雨廊上给乡亲们播放了《寻找大食物共创者》,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开怀的笑容,让我们对立体纪录片的创作理念和方式更自信了。

大地艺术家

尔升叔常常光着脚干活,双脚上下有节奏地踩着泥巴,双手紧握锄头来回挥动,像一位在田间起舞的舞蹈家;聋哑人国章哥,是唯一一位跟着老年人种地的年轻人,他比机器还快地推拉着耙子犁田,“哗啦啦、哗啦啦”,泥水溅了他满身满脸;杉木屑落满了张天荣、张熙宾两位木工师傅的全身,他们用刨刀推出一卷又一卷漂亮的杉木刨花,“嘣!”一声,墨线在木板上弹出一道笔直的墨线;央叔和家业叔,一人用喷雾剂往木板上喷洒着洗衣粉水,一人用钢丝刷使劲擦着陈年黑灰,他们的脸、鼻子、耳朵都被黑灰侵占了;身材矮小的家新叔冒着小雨一晃一晃地挑着担子,还在提醒我这个摄影师不要淋雨……

在这一年的拍摄中,有太多让我感动的瞬间。我们看到一个个活力又个性的生命脚踩大地,努力生长。他们熟练而有节奏感的动作,认真投入的眼神和表情,以至于相伴随的声音、气味都充满着美感与韵味。可是,在面对摄像机的时候,干活的叔叔阿姨都会说同一句话:“不要拍,不好看哦。太脏了。”我就回应他们:“好看!劳动者最美!”他们就嘿嘿地笑了。为什么大家会这么一致地认为自己劳动的时候是脏,是不美呢?我后来想,是因为他们对美的判断依照的是城市化标准,即所谓的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光鲜亮丽。城市化的“美”是与大地隔绝的,是想尽一切办法把泥土、雨水、灰尘、空气隔绝在水泥之下、玻璃之外的。乡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那不是“脏”,是人与土地山水等自然万物的亲密接触;城市化的“美”是把脑力劳动的价值看高于体力劳动的,人们便习惯于美化脑力劳动,而忽视了对体力劳动的欣赏。但常识是,身体的劳动是生命的基础,本身就蕴含着脑力智慧。身体与大地连接的艺术才是生命真正美的绽放。

农民在大地上种出粮食,在大地上养育家禽,在大地上盖起房子,在大地上繁衍生息。农民是大地艺术家,农耕生活就是人类在大地上的绘画、舞蹈与歌唱。城市化发展在加速生活便捷的同时,也会过度剥夺人与大地接触的生命时间。生命之美应该回到人性之本,回到大自然中,回到土地劳动中,让身体的所有感觉在阳光、空气、水、风、土壤、花草中被激活。在社会评价中,农耕劳动总是被轻视,农民的美总是被忽视,农民的劳动价值常常被低估。我们将镜头聚焦农民劳动者,大量地使用特写镜头观察农民的手、背、腰、腿、脚的细部动作,大量使用特写—仰拍镜头观察他的表情、眼神、皱纹、汗水,就是要展示这样一种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生命之美。农耕劳动、农耕生活是真正的生命之美、人性之美,是需要被所有人看见,被社会共同认可的。我们希望有一天农民不再认为自己“脏”“不好看”,而是很骄傲、很自信地美给所有人看,这就是农民劳动的尊严。

2024年暑期,在我们来四坪村拍摄跨度一周年之际,我们策划了“柿”季四坪系列活动,包括摄影展、纪录片放映、与村民们的交流会等。我们用一根麻绳串起了一年的摄影作品,从雨廊的开头看到尽头,仿佛时光在倒流。可以看到村民们在合作社种植水稻的一年历程,大食物馆建设的台前幕后,新老村民丰富多样的生活等。两位爷爷一前一后,躬着背,一幅作品挨着一幅作品认真地看过去,让我们感受到摄影展的意义。8月18日晚,我们在爱故乡书吧举行了“我”与“我们”——“我们的四坪”共创工作室展映分享会。前来参加的村民人数超出想象,很多年长的老村民都到来了。交流会上,我们一年的总结纪录片《“柿”季四坪》首映。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村民一起开心地笑,还是因为我们的一点点工作。听到央叔、国事叔、国油叔、吴姐、国毅哥、国老哥都说我们很辛苦,感谢我们时,我心里一阵酸楚,他们的辛苦才是令我们敬佩而惭愧的。



纪录片《“柿”季四坪》首映现场

在交流会上,潘家恩、沉洲和孙歌三位老师都给我们的作品做了点评。潘老师说我们的纪录片作品以真实、自然的形式把生产、生活、生态融合在一起了;沉洲老师说我们的定位就是乡村文化振兴、精神赋能,让农民在物质赋能基础上,步子迈得闪闪发亮了;孙歌老师说在我们的作品中看到了普通纪录片中没有的烟火气,虽然自己是第一次进入四坪村,却看到了众多的乡亲都是四坪村的精英、能人,今晚还多了一个身份,个个都是电影明星。老师们的点评让我们非常感动,因为我们悄悄渗透在作品中的用心,真的被感受到并给予了肯定。我们想要呈现的就是朴素真实的生命状态,我们所要捍卫的就是农民的尊严,我们所弘扬的就是乡村的价值,我们所追求的就是扎根土地的生命存在。

夏天很快过去,秋天稻谷染黄了后山,我们工作室又发起举办了“稻田音乐节”活动。紧接着又同村委、几位老村民一起筹备了重阳节活动。不知不觉,我们已经从单纯的拍摄者叠加为策划者、组织者了。当我们还在思考怎么进入乡村内部时,蓦然回首,却已在其中了。此时,再回顾孙歌老师的讲座深有感触,也更深切地理解了她所说的“倾听世界”“身体实践”“生活人”“返璞归真”的深意了。我们需要对以书本知识为主导的价值体系、思维方式、认知方式做全面的反思。我们太需要重新回落大地,重归自然,进入身体,打开感官,像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一样,自由地感知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才会看到在知识海洋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宇宙天地。

共创是什么?我们用一年的时间走出了“我们的四坪”共创、共建、共享的曲曲折折的小路。鲁迅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我们的四坪”的共创小路很短、很小,但却很坚实,因为它是我们在生活中、实践中走出来的。共创的探索过程让我明白了,真正的“内部”不是他人,而是自己,不是进入,而是成为。当自己真正成为他者,当“我”成为“我们”时,就没有内外之分了,这才是真正的共创。

李泾荷,陕西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乡村振兴硕博研习营营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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