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复根
那年,杨长根从部队里复员回到村里,大家都知道他刚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立了二等功,是大英雄。
其时,杨长根还只有二十来岁,故本村的外村的大多未嫁的姑娘慕名而来,或自己找上门或托媒人上门说合,想成为英雄的妻子。然而,不知为什么杨长根一个都没看上。
于是,村里人想,长根当了兵,眼界高了,看不上农村姑娘,喜欢城里妞了。由此村里人推出一个结论,长根在乡下不会待得太久,迟早要往城里跑,因为要找城里姑娘,住在乡下是不大可能的。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是,证明杨长根并没有往城里跑,不但不跑还破天荒地在自家屋后属于他的大田里挖塘养起了鱼。
杨长根是孤儿,父母早亡。当兵前,他的所谓的家就是一间很小的瓦房,小瓦屋坐落在流过村子的小河边,小河连着运河。
杨长根不知受谁人启发,想到了养鱼。他用退伍金雇人挖了一个面积二亩、深度三米的鱼塘,又在鱼塘的东西两角跟小河挖通,按了笆,让小河的水流过池塘,使池塘一年四季都是活水。
第一年,往鱼塘里投放了鲫鱼、草鱼和鲤鱼苗,杨长根就赚到了钱。
因为杨长根的鱼养得好,招来了城里来的贩鱼客。贩鱼客中有一位很漂亮的姑娘,要貌有貌,要个儿有个儿,开着一辆当年很前卫的雅马哈摩托车。那些日里,她隔三差五地往杨长根的鱼塘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姑娘喜欢当过兵长相俊朗的杨长根。
一天,那姑娘又来,说是来收鱼,其实是借口,真要收鱼,可以先打个电话的。可她不打电话,直接过来了。来了又是帮忙收拾屋子,又是帮忙投食喂鱼,忙得不亦乐乎但不提收鱼的事。
长根几次提醒她该回家了,可她就是没有走的意思。一直挨到晚饭时,无奈,长根只得留饭。
当晚俩人都喝了点酒,姑娘借着酒劲说自己喝了酒不能开摩托了,那意思很清楚:今晚要住在这里。这让长根很为难,孤男寡女住在一起,成何体统?要是让旁人知道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长根说,你开不了,我来开。那时还没有酒驾一说,长根开着姑娘的摩托车硬生生地把姑娘送回了城里。而他自己则足足走了二个多小时才回到鱼塘。
也就是从那件事起,姑娘知道杨长根不喜欢她,从此再也没来过。由此村里人得出又一个结论,杨长根这个英雄,不喜欢女色。
可天下的事有时就是这么怪,杨长根不喜欢村里姑娘,不喜欢漂亮的城里女老板,可后来他却对相貌平平的另一个城里女人动了心,且俩人闪电般地登记结了婚。
事情也要从头说起。
那天,杨长根正在给鱼喂食,来了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城里女人。那女人一见他,就叫他杨大哥。杨长根觉得这女人有点面熟,可记忆中又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女人当然也看出了杨长根的狐疑,就说,杨大哥,我是刘刚明的妹妹,我从我哥那儿见过你的照片。
一听到“刘刚明”三个字,杨长根立刻惊喜了,我知道了,你是琴华,我也见过你的照片,从你哥那里。
琴华连连点头。
杨长根说,你哥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琴华的眼神立刻暗了下来,我哥他走了,三个月前走的。
杨长根听到这消息,身子猛烈摇晃了一下,琴华赶忙上前将他扶住。
不知这城里女人对杨长根施了什么魔法,三天后杨长根就和她去乡里登记结婚了。那时登记简单,不用什么体检之类的手续,就是敲个图章,弄本证书而已。
长根的婚礼也是就地取材,没办酒席,只是给村里每家每户送去了两条鱼。
之后,关于这位姑娘的来历,村里人知道,她是杨长根一个战友的妹妹。杨长根的战友是北方人,当年和杨长根同一年入伍,同一个连队,又同一年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是过命的战友加兄弟。杨长根的战友三个月前得癌症去世,去世前,做哥哥的让妹妹一定要嫁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友杨长根。
只是俩人结婚后,有一点让村里人觉得奇怪,这就是琴华的肚子一直没有鼓起来(按理说,女人这个年龄段怀孕应是很容易的事)。起先,村里人担心两人的感情,怕因为女人不会生育,长根会休了她。但马上发现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两口子关系一直很好,连脸红的事都没有发生过。
不过,俩人的夫妻关系虽好,可村里人还是有议论的,村里人怀疑,琴华下嫁,原因一定是不能生育,才到农村里找出路的,而杨长根看在生死战友的面上又不能拒绝。
时光在一天天流逝,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这中间,杨长根的养鱼规模也比以前大了许多,他不但养鱼还养起了甲鱼。村里人在他的影响下,也或挖塘养鱼或挖塘养甲鱼,无疑,大家都跟着富了起来。
原本这样的生活是谁都希望的,杨长根夫妻俩更是如此,夫妻俩没有后代,就把赚得的大部分钱做了慈善。有些钱给了学校,有些钱给了敬老院,有些钱则捐给了地震灾区…
两口子的生活过得很平静很和美。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又让村民们继续看不懂杨长根的内心世界到底是怎么想的?
事情是这样,镇上的中学要开展爱国主义教育活动,得知杨长根是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就邀请他去演讲,讲讲自卫反击战中产生的英雄故事。这本是很露脸的事,可长根死活不愿去。
学校领导以为自己面子不够大,就请出了乡领导,结果也没用。最后学校只得作罢。这件事,人们对长根的新看法是,长根这人不是一般的怪,而是超级怪!怪不得令人匪夷所思不合情理。
我和杨长根是同村,论辈分,他应该是我的叔伯辈,但因我们俩家隔得较远(村东头村西头),平时少有来往,故上面说到的关于他的事,我大多是听父亲在饭桌上说的。
二零零八年我考上南方一所军医大学,五年后毕业,我被分配到同城的武警医院里当了一名医生。第二年我找到了我生命的另一半,我的爱人,她也是这家医院的,只是她不是医生,而是档案室的工作人员。我们谈了小半年,因为年龄都不小了,当年我们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在城里完婚后,我带她回到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探望我当时还健在的父亲。
令我想不到的是,我回到村里后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杨长根去世了。
事情是父亲告诉我的。我问,杨长根是怎么死的?
我父亲说,好像是高血压死的,具体我也不知道,反正发现时他已经死了。
我说,什么叫发现时?
父亲说,是这样,长根死时,他家里的正好去城里购鱼饲料了。
我说,那他的后事村里人应该都去帮忙了吧?
父亲说,这个当然,杨长根那么好的一个人,村里人当然都会去帮忙的,只是夫妻俩没有后代有点可惜有点凄凉了。
我妻子插话,当年他们结婚前就没有去检查一下身体?
我解释,那时这里还没这个规矩。
我妻子又说,那后来总可以吧?一直怀不上,就不想去检查?
我父亲说,这也是奇事,按理说,遇上这样的事,夫妻俩都会很着急,可他俩似乎都不急,从没听说他们为这事去过医院。
父亲继续说,还有更奇怪的,长根死的那天,村里人按习俗要给长根擦洗身子换干净的衣服。当时,长根的尸体是停放在堂屋里的,他家里的也就是你琴华大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是按她们老家的规矩,这事要由老婆来做,硬是把众人请出屋,独自一人在里面把长根收拾干净了才开门,你说这事奇不奇?
我妻子说,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我父亲说,谁知道呢,长根活着时是这个脾气,想不到他家里的也是这个脾气。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说,琴华大妈最近怎么样??
父亲说,她已经把鱼塘转让了,说是要回老家的城里去住。
我想,杨长根毕竟是我的长辈,作为小辈,虽没有赶上他的葬礼,但事后祭拜这礼数是必须有的。就问父亲,杨长根的墓修在哪里,抽空我去祭拜一下。
父亲说,你要去赶快去,不过,不是去什么“墓地”,而是去他家里,估计那盒子还在他家里摆着。
听父亲这样说,我和妻子立刻去了长根大伯的家。
路上,我们遇上了几个村里的女人,她们刚从杨长根的家里出来。我们彼此打了个招呼。
我和妻子赶到琴华家时,琴华大妈正独自一人坐在堂屋里发呆。我们看屋子里收拾的架势,她好像是马上要动身离家了。
我和大妈打了个招呼,又向她介绍了我的爱人。她就要给我们沏茶。我忙止住了她,说不用了,我们就是来跟长根大伯告个别的。
然而,我将目光投在了骨灰盒上,我发现那上面盖着的一张薄薄的纸片。
那是一张发黄的有年头了的纸片,出于职业的条件反射,我一下子就看清了这是一张病历单,让我惊讶的是,这张病历单的发出单位竟是我所在的医院的前身!那时是一家部队军人医院。
我正想仔细看看病历单上写着什么,我大妈马上抢了过去,说这个你们不能看,这是你长根大伯活着时最不想让人知道的事。
不过,我虽没有看到,但纸片上的那个编号我已经记在心里了。
我说,大妈,长根大伯的骨灰盒为什么不入土?
大妈说,我想带他回我的老家,把他的骨灰跟我哥的骨灰埋在一起,他俩生前是战友,死了在一起也好做个伴,有个照应。
我“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一个星期后我和妻子回到了南方的医院。
一天,我借口写论文查资料去了妻子所在的档案室。我根据编号,很快找到了长根大伯的早年医治档案,当我打开一看,我惊呆了,原来如此!
我的眼前迅速浮现起这样的一幕:
老山前线,炮火连天,自卫反击战战士呈扇形往越军阵地发起冲锋,杨长根和琴华的哥哥也在冲锋的队伍里,琴华的哥哥在前,杨长根在后。
就在这时,越军的一颗炮弹呼啸着向他们头顶飞来,杨长根一见,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猛扑,将冲在前面的琴华的哥哥压在下面。
琴华的哥哥得救了,而杨长根则被巨大的气浪掀了个四脚朝天,如果事情就此结束,那也不会有后来杨长根一生的痛,谁能想到,又有一颗炸弹在不远处爆炸,其中一块弹片像恶魔一样从天而降直扑杨长根的难以启齿之处…
不幸,就此铸成!
我妻子过来,问我资料找到了吗?
我摇摇头。
妻子说,你到底要找什么资料,要不,我帮你找?
我本想告诉妻子,可又觉得这是长根大伯生前的隐私一生的痛,我的窥视已经很不道德了,我不能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了,哪怕她是我的爱人。
我走出档案室,外面,阳光明媚,暖风熏人。我忽然想,我们今天的平安不正是像杨长根这样千千万万的战士舍命换来的?而我,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英雄难以启齿的隐私永远埋在心底!
然而,今天我还是把杨长根的事,向诸位说了出来。我是这样想的,英雄的隐私我有义务保密,但英雄的故事还是应该让当下与后人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