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春晖》 )

“阮筠庭”这个名字,现在的读者可能没有印象;但十几年前读《漫友》《文艺风象》那拨人,应该记得她在《漫友》发表的作品、她给《文艺风象》所画的封面插画。

2011年,阮筠庭开始创作《春晖》这部半自传漫画作品,2012年起在《文艺风象》连载。 杂志停刊,她依然继续画着,2024年终于得以出版。

故事的主角“春晖”,也称“小春老师”,名牌大学出身,留校任教,做着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 尽管她一直都很努力,不断追求“正确”和“完美”,但仍然有很多困惑。 “通过弱而小的春晖,阮老师向我们展示了一幅深刻的社会画卷: 个人与体制的矛盾,职业与艺术理想之间的挣扎,边缘化与社会性的张力,年轻女性在职场中的孤独,东亚家庭中的亲子关系……”漫编室主编铁雄在编辑手记中写道。


✎作者 | 陈茁

✎编辑 |桃子酱


成长道路上,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老师。他们大多是严肃、刻板的,按照尊师重道的传统脚本扮演着“教师”角色。幸运的孩子,也许能碰上温柔、智慧、富有责任心的老师,在专业知识上予以引导。最难得的,则是那些不仅在智识上启蒙学生,更在精神上给予关照,教会他们如何追寻幸福的老师。

在中国美术学院任教23年的阮筠庭,正是其中特别的一位。或者,我们不妨以“小春老师”——她的半自传漫画作品《春晖》中主角的名字——来称呼她。


《春晖》是阮筠庭的半自传作品。(图/《春晖》)

从履历上看,阮筠庭是一个典型的“别人家的小孩”:17岁年少成名,22岁留校任教。她曾是“天才少女漫画家”和“最年轻的美院副教授”,粉丝亲切地喊她“阿阮”——这个名字也曾代表了某种漫画风格。

然而,作为“阮老师”,她看起来似乎“过于柔弱”,明明教的是大学生,却被理发店小哥误认为是幼儿园老师;她也有一些“懦弱”,选择留校,只是因为妈妈的期待和稳定的“五险一金”。

在学生身上,她时常看到熟悉的“软弱”——拼命努力,不敢犯错,害怕一不留神就成了掉队的人;而偶尔识破她的学生也会挑战她作为老师的权威:“如果我以后不想成为你那样的人,我还需要学这个吗?”


《春晖·人》。(图/《春晖》)

《春晖》希望创造的,正是一个“弱者”也能得到尊重、心安理得地活着的世界。没有具体故事线,没有热血逆袭,主角也没有超能力,《春晖》平淡得甚至有点不像一部漫画。但书中的每一笔、每一句又都很浓重,凝结了阮筠庭23年教学生涯中对教育、艺术和人生的思考: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成功,还是做正确的事,抑或是在世界谋得一席之地?哪里又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一席之地呢?

“这种沉重,或许只有经历过东亚亲子关系,体验过中国教育体制运作的人,才能感同身受。”阮筠庭想找到那些被系统筛掉的“弱者”,告诉他们,掉队也没关系;然后问他们:“你们现在还好吗?”


《春晖》

阮筠庭 著

新星出版社|漫编室,2024-11


“我这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和《春晖》里的小春老师一样,阮筠庭穿着一条暗红色的半身裙款款走来。

平时上课时,她并不经常穿裙子,但每当她试着让故事里的小春老师穿上裤装,总觉得“怪怪的”。在《春晖》中,她画了各种颜色的半身裙——深黑、墨绿、米白、卡其、淡蓝,版型无一例外,都是直筒过膝,裙身往下逐渐收窄。

人物的坐姿、走路方式和身体姿态,通过一条裙子被勾勒出来。穿裤子,意味着“两腿岔开大剌剌地站在世界上”,而春晖不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她与世界的关系不带有任何侵略、扩张色彩,她是收束的,总是不断自我反思,审慎地对待周围的一切。

向内探索,也是阮筠庭过去十几年所呈现的状态。17岁,她为各大漫画杂志绘制封面和插图;18岁,她考入中国美术学院,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作品,并受邀出席世界漫画家大会;22岁,她留校任教,成为动画系第一批“元老级”创系教师之一;25岁,她出版第一部作品集《绘羽》——中国漫画界第一本原画集。


阮筠庭的《绘羽》。(图/受访者提供)

然而,有一天,班上一名男生问她:“老师,如果我以后不想成为你那样的人,我还需要学这个吗?”阮筠庭一边忍住内心的怒吼——“成为我这样的人有多难你知道吗!”,一边陷入深深的自问:“我这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彼时,阮筠庭正因陷入创作瓶颈期而烦恼,一度停笔。繁忙的教学工作挤占了她的创作时间,她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应该不止于“年轻的忧伤、自我欣赏,对世界的怀疑和忧郁”。

出道以来,阮筠庭一直以唯美浪漫的画风见长,她笔下的“美人”面容精致,神情清冷,每一抹色彩和线条都透露了一种少女时期的孤独感,仿佛藏着无尽的思绪。

在一次业内交流中,曾任《圣斗士星矢》责编的松井荣元先生评价她的画“对于漫画来说,画得有点过于好了”。对阮筠庭来说,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原来,我已经画得足够好了吗?”当她忽然发现,作为一个创作人已不再需要证明自己、寻求他人认可时,更深入的问题随之而来:自己想通过作品传达给世界的内容,又是什么呢?

10年之后,阮筠庭以自己的经历为原型,画出了“春晖”的故事:29岁,名牌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做着许多人羡慕的工作;从小到大努力想成为一个好人,追求完美,不敢迈错一步,却一直没有勇气为自己而活。她想问当年那个学生:你说的,是这样的人吗?


(图/《春晖》)


掉队了,也没关系

根据最近的流行说法,小春老师大概可以被归为典型的“好学生心态受害者”。豆瓣同名小组对这种心态的描述颇为精准:为了迎合父母、老师或上级的期待而努力改变自身,成为他人眼中的“好学生”,往往表现为高度服从、重视他人正向反馈、恐惧失误、习惯性讨好、过度反思,等等。

在学校授课这些年,阮筠庭也时常在学生身上看到“好学生心态”带来的困扰。外界想象中,美院的学生总是奇装异服、离经叛道的。殊不知,能进入中国美术学院的孩子,没有一个不经历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式的竞争,应试教育同样在他们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在《春晖》中,每当小春老师在课上提问,台下就像风暴侵袭后的向日葵园,原本生机勃勃的花朵顷刻间被吹得东倒西歪,眼神游移。也有学生为了追求“进步”,硬是让小春老师给自己的画挑毛病。当她问学生毕业创作想画什么、对什么感兴趣时,得到的却往往是反问:“老师,你觉得我应该画什么?”


《春晖·葵园》。(图/《春晖》)

迷茫也曾笼罩着阮筠庭。《春晖》中有一篇题为《理想》的故事,学生问春晖当初为什么想做老师。面对学生好奇而期待的眼神,年轻的女教师实在无法撒谎:“因为……我妈妈想要我当老师。”

事实上,2012年《春晖》开始在《文艺风象》杂志连载的时候,阮筠庭为故事设想的理想结局,便是小春老师最终会辞职,离开讲台。而在现实中,阮筠庭也经历了漫长的自我怀疑:自己到底是更想教书还是更想画画?为了五险一金留在安稳的岗位,是懦夫的选择吗?为什么不能为了艺术理想抛弃一切?作为创作者,自己真的有才华吗?

“做艺术要叛逆,但我们的教育不允许犯错”。阮筠庭深感两者之间的矛盾性,一个人怎么可能循规蹈矩、按照“标准”活了18年,一夜之间蜕变为叛逆者和创新者呢?从小,阮筠庭就被母亲教导,千万不要犯低级错误。好像世界上存在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凝视着我们的黑洞,一旦放松或犯错,就会被黑洞彻底吞噬、万劫不复,而我们甚至不敢往里看一眼。

她想起,某一年入学考试,一个女孩因为不小心把卷子撕了一个小口子而紧张不已。作为监考老师,她说只要用胶带纸粘一下就可以了,但她仍从女孩的眼神中察觉到一种熟悉的恐惧——真的没关系吗?这样真的可以吗?“我们就生活在这种文化环境中,无孔不入的恐惧束缚着每个人的生命,这种不可以犯错的压力让我们跟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失联了。”


《春晖·温柔》。(图/《春晖》)


“无条件的爱是不会受伤的”

女孩最终还是没能考上理想学府,但并不是因为试卷上的小口子。那年中国美术学院的录取比例是40:1,阮筠庭记得,其实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个学生肯定考不上。

教育制度如同一台精准运转的筛选机器,筛出那些无法达到标准的“弱者”,将他们扫进垃圾箱、丢到回收站。阮筠庭也成长于这样“优胜劣汰”的机制中。当年她参加入学考试时,录取率仅为80:1。贯穿她学生时代的价值体系,也塑造了她心中的评价标准:A=还可以(其实已近乎完美);B=平庸,没有价值、不努力;C=没有存在的必要。

2005年,学校派阮筠庭到美国插画界排名第一的罗德岛设计学院进修。她比当地学生多修一倍课程,而且力争最优,仅有一门拿到A-,仍然非常失落。也正是在美国,她发现老师即使面对“最糟糕”的作品,也不会说“差”,而是说“很有趣啊”,并且认真地把有趣的点找出来,告知学生。

“想得到一样东西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这样东西给别人。”阮筠庭希望自己也能以最大的温柔和包容去对待学生,告诉他们艺术的美应该是多样的:强壮是一种美,但弱也有弱的美。

这无疑是困难的,作为体制的一部分,她必须给艺术打分,哪怕她觉得这并不公平。而作为老师,她试着克服内心根深蒂固的ABC标准,去欣赏每一片枯叶的独特美感,一遍遍地告诉学生,数字无法衡量每个人的生命。她想给予学生的,正是那些自己未曾在教育中经历的东西,就像一个未曾体验过“无条件的爱”的人,却依然努力去给出这样的爱。


《春晖·沙滩》。(图/《春晖》)

阮筠庭的教学理念令人想起纪录片《巴赫曼先生和他的学生》。这部片子的结尾,即将退休的巴赫曼留给学生一段话:“成绩只是暂时的,它无法代表真正的你们。分数只是某一瞬间的影像,记录了像数学、英语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你们都是很棒的孩子和年轻人,你们要坚守这份纯真。优与劣,都不重要。”

“打分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我很爱你们。”巴赫曼如是说。他坦言,自己的整个教师生涯都在学习如何评分。而对阮筠庭来说,做老师则是一个学习如何去爱的过程。

失望与沮丧几乎不可避免。她小心翼翼地奉上最珍视的宝贝,那些她历经无数弯路才找到的“最美的东西”,可学生们毫不在乎。她好像对着一堵高墙呐喊,却回音寥寥。她教出的第一个获得国际奖项的学生,难得一见地既勤奋又有天赋。多年后他们相遇,她却发现这个曾让她引以为傲的学生,正在装修市场做玻璃生意。

“在关系中,每当我感到受挫,便会观察自己的失望和痛苦,然后常常发现这样的爱还是有条件的——我在期待回报,渴望被接受和理解。”阮筠庭说。


《春晖·沙滩二》。(图/《春晖》)

爱不是操纵,不是执着,也不是强迫别人接受自己想给的东西,以“为你好”为由行使暴力,而“无条件的爱是不会受伤的”。谈到现在的年轻人流行“躺平”,他们不光对艺术无感,甚至连恋爱都懒得谈了,阮筠庭理解,这也许是出于一种“惜肉如金”。但作为艺术家和教育者,她愿意先承担起主动说“我爱你”的责任,认为爱要有“先干为敬”的勇气。

更重要的是,她逐渐接受自己是一个“无论做什么,都无法不认真去做、无法不用爱去做”的人。“因此,去爱,甚至不是关于我们所爱的对象,而是关于我们自己是谁的一种选择。”

《春晖》问世后,好几个阮筠庭教过的学生发来消息,说看了她在《一席》上的演讲,终于敢鼓起勇气联系她了。

那次演讲中,阮筠庭分享了一个学生的故事。那个女孩像许多年轻人一样,一直在为他人的期许拼尽全力。毕业前,她对阮筠庭说:“老师,我以后一定加倍努力,不辜负你的期望。”阮筠庭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我跟你再说一遍,你不会辜负我,因为我对你没有期望,只有爱。从今往后的人生,我希望你为自己而活。”


阮筠庭。(图/受访者提供)


为什么不能“做小做弱”呢?

与阮筠庭最初的设想不同,她和小春老师直到今天依然没有辞职。关于如何平衡艺术理想与生存的问题,她通过《春晖》给出了答案:将23年的职业经历以及老师这份职业带来的思考,转化为艺术创作的养料。

她笔下的人物变得更朴素了。以往画了上睫毛就忍不住描摹下睫毛的华丽画风消失了,在《春晖》里,她把人物画成了“豆豆眼”。但哪怕只是眼眸那简单的两点,哪怕读者可能根本不会在意,阮筠庭还是反复修改了五版。一处细小的调整,就能让神态发生微妙变化。

几沓厚厚的画稿堆在书桌上,见证着沉寂的13年间,阮筠庭从清晨四五点画到深夜,在孤灯下伏案创作的背影。


2020年,正在伏案创作《春晖》的阮筠庭。(图/小妮 摄)

“创作是一件绝对孤独的事,就像在茫茫黑色的大海上独自行船,失去方向,不知道何时能找到目的地,也不清楚是否有岛屿在等着你。”直到《春晖》完成的前一刻,阮筠庭都不确信它能否最终成型。

那些年里,她没有读者,曾经连载她作品的《文艺风象》已经停刊。有编辑劝她放弃,说她不擅长讲故事,还是画插画吧。她也常常会自我怀疑,是否真的有读者需要这些故事,“很可能它会永远停留在我的书桌里,直到我死去。”但有时她又会感到一种强大的感召,促使她将这份柔弱而有力的爱,传递给那些需要它的人。

在阮筠庭看来,《春晖》是一本关于“弱”的书,甚至在印刷时也强调了这一点。漫画作品为了先声夺人,通常会将色彩印得鲜艳有力,对比度总是调得很高。而《春晖》的色调“史无前例”地淡雅,就像阮筠庭的声线,总是轻柔地诉说着。

负责策划、出版《春晖》的漫编室,是读库旗下一个以“小而美”为目标的漫画品牌,此前做过不少制作精良的漫画作品,却从未有一本登上畅销榜。出乎意料的是,《春晖》迄今已加印三次,还长期占据豆瓣绘本漫画类热门第一的位置。阮筠庭开玩笑道:“谁说比赛一定要比谁强呢?也许,在比弱的赛道上,《春晖》胜出了。”


《春晖·小溪》。(图/《春晖》)

强与弱的关系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在师生关系中,学生往往是弱势方,但《春晖》所要传达的,正是老师也并非无坚不摧的大人,他们同样会彷徨、会受伤。在庞大的教育体制面前,老师亦成了弱者。然而,即便社会现实难以改变,并不意味着教师就不能有所作为。

作为年轻女性,阮筠庭在职场中也曾被视为弱者。而在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中,每一个现代人都会在某些时刻感到身处弱势地位,有深深的无力感。叶嘉莹先生有个说法叫“弱德之美”——不是趴在那里被动挨打,而是“去坚持,去承受,保持自己的操守,去成就和完成自己”。

无论是身为教师,还是生而为人,阮筠庭认为,“接受自己的弱,同时仍然去行动”。在她看来,好的创作不应该是一种怨怼。有不少流行作品外表夺人,内里则充满抱怨和呻吟,读完让人感到更加虚弱。在漫画业界,大家常常悲观地认为黄金时代已逝,但阮筠庭相信,作为一名艺术创作者、作为个体,其实是可以独立于行业、时代而存在的。


(图/《春晖》)

“我们需要勇敢地发出自己的光。曼德拉说过,我们害怕黑暗,然而我们也害怕自己的光。一个人并不能通过减损自己而帮助这个世界。如何活出真正的自己,这其中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每个人都需要靠一己之力,透过不断地尝试和澄清,慢慢地找到真我,在这其中这是没法省力的。”阮筠庭说。

阮筠庭也将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春晖》的最终章,小春老师躺在一片草坪之上,迷茫地想着:“别人都在发展自己的艺术,而我,在做什么呢?”她感到身体像春泥一样消散,渐渐融入大地。她扪心自问:即使这一生都没有画出一张好画,但是看着从自己身上汲取养分而开出来的花,即使这个“我”消失了,也是可以的,不是吗?

“不过画,还是要继续画的。”她缓缓站起身,再一次出发,走向她的艺术和课堂。


《春晖·泥》。(图/《春晖》)

· END ·

作者丨陈茁

编辑丨桃子酱

校对丨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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