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遇到郭靖前,并不缺爱:缺爱的人特征是低自尊,疯狂讨好他人,黄蓉压根不是如此。
她只是没遇到过郭靖这种爱:质朴纯正、天日昭昭、无条件的爱。
黄蓉知道自己的美貌与聪明,知道只要自己显出美貌来人人都会爱。她对郭靖说得明白:
“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看还是丑八怪。我穿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对我讨好,那有甚么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好。”
当时张家口初见,黄蓉是个小叫化;郭靖请黄蓉吃饭。黄蓉点菜点得花样百出五彩缤纷。郭靖大为叹服。黄蓉聊天高谈阔论,谈吐隽雅,见识渊博,郭靖大为倾倒。郭靖聊自己那些事,黄蓉听得津津有味。
在成为爱侣之前,他们先是极好的聊伴。
郭靖不知道黄蓉的美貌和性别,在赵王府还带了点心给她吃,黄蓉当时眼眶红了:
“我生下来就没了妈,从没有谁这样记着我过……”
小说后来提了:黄蓉不缺父爱,但父亲虽然爱怜,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一个平辈好友,父女之爱却是深藏不露。
欧阳克嘛,垂涎黄蓉的美貌。
郭靖这样子,不看美貌,无条件的爱,黄蓉实在没遇到过。
黄蓉要和郭靖一起去找药救王处一,郭靖决定以身犯险,但第一反应是:“不过你不要去。”
黄蓉问他为甚么,郭靖说不出道理,只是,“总而言之,你不能去。”
黄蓉很知道,郭靖这是体惜她。
后来黄蓉抢了郭靖走,郭靖却表示,要回去说个明白:“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难报,但是,但是,蓉儿……蓉儿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而且说出了那句“咱俩死也不分开。”黄蓉当时,立刻满腔信心。
感情嘛,就怕另一边不坚定。
有一个可以完全放心的伴侣,感觉大不同。
黄蓉太聪明了,世上没什么人比她和她爹更聪明机变。如欧阳克那点小聪明,在她眼里都是小把戏。
质朴纯正这种东西,聪明人最懂得欣赏。大多数真正质朴纯正,而能在世上活下去的人,要么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要么强大到可以接受自己。
后来连黄药师都觉得郭靖有点大智若愚,而且“痴”很合他的脾胃。
黄蓉懂得欣赏真诚和善良,跟了郭靖,轻灵随厚重、风随树、水随土。
之后就是性格相合了。
这里的关键:郭靖很爱黄蓉,而且在情感中,放得下自己。
黄蓉见惯世态,什么都会。欧阳克这种半瓶水风流自赏,自负文才武学,两臻佳妙的,黄蓉看不上。当日洪七公抢了欧阳克的扇子后,问黄蓉字写得怎样,黄蓉眉毛一扬:
“俗气得紧。不过料他也不会写字,定是去请同仁当铺的朝奉代写的。”
欧阳克听了这话后,还有点恼怒——说是喜欢黄蓉,其实心里还是装着自负:则欧阳克心里的第一位,也还是自己。
郭靖就没所谓:他很放得下自己。
他常说自己笨,但他接受自己,并不自卑。
初见黄蓉,他把自己诸般蠢举傻事,弹兔、射雕、驰马、捕狼,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
俩人梅林雪湖初见,黄蓉给郭靖唱辛弃疾《瑞鹤仙》。郭靖不懂,但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他完全接受自己不及黄蓉聪明,而且并不觉得这是问题。
俩人到太湖边,黄蓉说范蠡载西施泛于五湖真聪明,郭靖就求她说范蠡的典故。听罢了,郭靖说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尽忠,更为不易。这话很体现郭靖的性格,黄蓉极欣赏,就说郭靖这是“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
郭靖连连赞美黄蓉懂的道理多,黄蓉却不以为意:
“我花了不少时候去读书,这当儿却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样样都想学,磨着爹爹教我读书画画、奇门算数诸般玩意儿,要是一直专心学武,那咱们还怕甚么梅超风、梁老怪呢?”
郭靖和黄蓉,都能在感情中放下自己。郭靖不觉得承认比黄蓉笨是问题,黄蓉不觉得自己比郭靖知道多有啥了不起。
郭靖质朴厚实,但为人谦谨,对黄蓉也是不懂就问,没啥不好意思的,而且发自内心地欣赏赞叹黄蓉博学多才。
黄蓉什么都懂,但也很乐意跟郭靖聊,而且发自内心地喜欢郭靖的质朴敦厚。
他俩也不是没红过脸。后来黄蓉有一次生气,被郭靖追问,于是:
“你这傻瓜,甚么也不懂!”
郭靖承认自己傻:“蓉儿!我本是个傻瓜,这才求你跟我说啊。”
黄蓉已经有点后悔,这时更加难过,抱着郭靖哭,哭了会儿:“靖哥哥,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骂你啦。”
郭靖继续无所谓:“我本来是傻瓜,你说说有甚么相干?”
黄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坏姑娘。”
后来郭靖和黄蓉在岳阳楼说故事。黄蓉跟郭靖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郭靖感叹:“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
黄蓉说:“这样的人固然是好,可是天下忧患多安乐少,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么?我可不干。”
很多年后,他俩共守襄阳数十年。危难之际,郭靖重伤,依然一拉黄蓉,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
黄蓉问:“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郭靖放开了黄蓉的手,说道:“对,国事为重!”
当初“我可不干”的黄蓉,真心诚意地支持郭靖;危难生死,彼此心知,根本不必造作。
郭靖也可以坦荡地让黄蓉挡在自己身前,放开了手,不去逞英雄拗自尊:他对黄蓉的爱,不需要这点事来支撑,没啥放不下的。
说个以前提过的、我觉得极好的细节。
《神雕侠侣》中,郭靖黄蓉发现尼摩星被人击杀,黄蓉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
郭靖摇头:“这股内力纯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
黄蓉点头:“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
——你们在说啥?为什么郭靖要摇头?为什么黄蓉要点头?什么只有两人?什么七公?什么自己?这两句话的全貌是:
郭靖摇头:“(我也不知道)这股内力纯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一个是恩师洪七公,一个是我,蓉儿你自然知道,我更不必多说)。”
黄蓉点头:“(是啊,我知道靖哥哥你的判断,也认同天下就只你二人有这能耐,并非自夸)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
括号里的话,俩人默认是可以省略的。外人乍看,还得多想一层;夫妻俩人却说得自然而然,心灵相通。有一个说话做事靠谱、彼此不用担心沟通障碍、彼此完全接受的伴侣,多难得啊。
以及:在一起快四十年了,俩人都五十多了,孩子都三个了,大女儿都三十多了。
商量事儿时,黄蓉开头一句“靖哥哥”,自然而然地出口。
和快四十年前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