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胡杰
问鼎记
“鼎是商周时期的礼器，也是中国文化的代表性文物。问鼎，就是要在打击文物犯罪中勇争第一。问鼎的问也是学问之问，作为打击文物犯罪专业团队，我们要不断学习文物知识，提高打击文物犯罪的执法能力。”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刑侦局二处五大队教导员付斌说。多年来，五大队持之以恒打击文物违法犯罪，上打盗掘盗窃，下查倒卖销赃，全链条侦办案件，对各类文物犯罪发起凌厉攻势，全力守护文物安全。
十几年前，五大队就曾追回唐贞顺皇后陵墓（敬陵）被盗的石椁、壁画，汉宣帝陵墓（杜陵）被盗玉杯、连体玉舞人，秦始皇祖墓被盗漆木高足豆等许多国宝级文物。
近年来，五大队不断扩大战果，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2023年，陕西省公安机关共破获各类文物案件334起，追缴文物6141件。在公安部打击防范文物犯罪专项行动工作通报中，陕西省打击文物犯罪综合成绩名列第一。西安市公安局追缴三级以上珍贵文物数量占全省总数的98%。2024年度，西安市公安局追缴文物3122件，同比上升53%。
入 行
2022年8月，33岁的付斌被任命为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刑侦局二处五大队教导员，全面主持五大队工作，五大队是打击文物犯罪专业团队。来到五大队不久，付斌得到一条线索：有两名文物贩子有一批“得壹元宝”，在网上待价而沽。这批元宝疑似是从北郊某工地挖出来的。
“得壹元宝”是唐代安史之乱时，史思明所铸铜钱，现在遗落在民间的非常稀少。在文物贩子手上，一枚品相好的“得壹元宝”能卖七八万元。
付斌只有一张网上被叫卖的“得壹元宝”的照片，到文物市场找行家鉴别，行家说是假的。不久，五大队抓获了一个专门倒卖古代货币的文物贩子，付斌把手机里的“得壹元宝”照片给他看，那人很肯定地告诉付斌：“东西对着呢，是真货。”付斌心里一沉，意识到打击文物犯罪，自己一定要具备鉴别能力。
付斌开始恶补文物知识，两年多的时间，他看了很多文物方面的书籍和纪录片。休息时，他常去陕西历史博物馆、陕西省文物鉴定研究中心学习观摩，看各种文物实物。他还和一些文物专家交了朋友，遇到不懂的，就通过微信请教。青铜器的种类繁多，器物名称多生僻字。跟人说起青铜器，总不能一张口就是“这个瓶瓶”“那个罐罐”吧？付斌专门找了本这方面的书学习。他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遇到假文物，至少自己能看得出来。
慢慢地，付斌开始涨本事了。比如青铜器，他能看出现代化学物质烧制出的铜锈色彩更艳丽，但铜锈只在表面，而出土青铜器的铜锈是从里向外一层一层长出来的。唐代陪葬的仕女陶俑，行内人士称其为“肥婆俑”，面部神态一定很优美、生动，而仿制的“肥婆俑”则表情僵硬。
文物行当有很多专业术语，盗墓贼也有特殊“黑话”，而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却没有书籍可供参考。因此只要有文物案子，付斌都会带人去，并参与讯问，逐渐掌握了那些专业术语和“黑话”。比如，“支锅的”指盗墓的组织者、出钱人，“生坑”指第一次被盗的古墓，这种墓里挖出的文物，被称为“生坑货”；“涮坑”是指盗墓贼把以前被盗过的墓再翻找一遍；从上到下有花纹的陶器、青铜器被称为“满工”；不带彩釉、花纹的称为“素蛋”。
2024年3月23日，五大队收到一条线索：一挖掘机司机在网上兜售一个青铜鍪。看网上的照片，有的文物贩子认为是真的，欲出价8万元购买，但也有文物贩子认为青铜鍪上的字是后刻上去的，是假造的。那么这个青铜鍪到底是真是假呢？
付斌捧着手机翻来覆去看到半夜，虽然文物市场里花钱就可以给仿制的青铜器刻铭文，但付斌注意到，照片上的青铜鍪铭文的左上角有铜锈，而这铜锈是有层次感的。他认定，这件青铜鍪是真的文物，必须想方设法把它追回。
挖掘机司机到案后交代，青铜鍪是他在北郊一建筑工地干活儿时挖出来的。现在青铜鍪藏在外地老家。付斌和民警带着挖掘机司机去老家取赃物。深夜1点多，他们在挖掘机司机家刚收缴了青铜鍪，没想到门外冲进来十几个男女，对民警推推搡搡，不许民警把挖掘机司机带走。
“看清形势，你已经涉嫌犯罪，我们不可能把你放了！”付斌给挖掘机司机敲了警钟，挖掘机司机想了想，戴着手铐，劝退了那些人。
挖掘机司机家在一个死胡同内，警车开进去没法调头，只能一直往后倒。警车在一处拐弯处掉好了头，付斌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经鉴定，收缴的青铜鍪是一件出自汉代的三级文物，青铜鍪是用来煮肉的炊具，周身刻有17字铭文。挖掘机司机在工地挖出了文物，相关法律规定，任何于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范围内出土的文物都归属于国家，擅自占有或隐匿出土文物，则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和行政处罚。挖掘机司机因一念之差私藏了出土文物，但他并非职业文物犯罪嫌疑人，最终被行政处罚。
入 道
2024年11月的一天凌晨，付斌和五大队的同事在长安区香积寺附近路边拦下并检查了一辆可疑的轿车，车上坐着三名中年男人，后备箱里有绳子、袋子和一把铁锨，还有一个完整带盖的陶鼎，是枚“素蛋”。其实，五大队民警盯这伙盗墓贼已经半年了，从三人的衣着和随身物品看，应该是刚钻过盗洞，准备回家睡觉。
三个人立即被分开讯问，但三张嘴的回答却像复读机，完全一致：三更半夜出来干什么？答曰：瞎逛。那只陶鼎是咋回事？答曰：路上捡的。显然，他们早达成了“攻守同盟”。
五大队民警盯了这么久，这三人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张三是“支锅的”；李四是轿车的车主，负责运输；而王五是下苦力气挖盗洞的。民警发现，这几个月来，张三出门从来不带手机。需要联系收赃的文物贩子时，都是临时借用王五的手机，用微信语音给他老婆交代，再让他老婆联系文物贩子，后半夜上门来收货。
付斌和战友将三人带到执法办案管理中心，李四态度有所松动，交代说最后给盗洞封口时，张三让李四去开车，把他支开了。在那片荒郊野地里找盗洞，哪怕是在大白天，他也找不到。
盗掘古墓葬案件，关键要找到盗洞。在讯问这三人的同时，四五名民警打着强光手电，在可能有盗洞的地方寻找，可是却没有任何进展，案件侦破工作陷入僵局。付斌决定，以挖盗洞的王五作为突破口。
王五却不是个“软柿子”，一到办案区，他就声称自己有病，只能紧闭双眼躺着。给他做笔录，他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肯再说。付斌让别的同事先出去，只留了一个人陪他讯问。
“我们已经跟踪很久了。你们到处打洞、破坏古墓，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个事情？”付斌对王五说，王五仍然一言不发。付斌就和他聊家常，不涉及案件，王五开始慢吞吞答话了。原来，王五很晚才结婚，年过半百，儿子才上初中。因为挣不到钱，一年前妻子带着儿子离家出走。王五父亲患脑梗，一步都走不了，老娘要照顾老父亲，还得给王五做饭。聊到他的老母亲，付斌发现，尽管仍闭着眼睛，王五的嘴唇却开始哆嗦起来。
“你不容易，你妈更不容易。她七十多岁了吧？”付斌话音一落，眼泪就从王五仍然紧闭的眼皮下涌了出来。
“你弄了个这事，现在已经烂包了，你一个男人，就得面对呀。”付斌说完这话，王五开始放声大哭。
王五想抽烟，付斌给他点了一支。看他握烟的手在微微地颤，付斌继续聊，“看你挖了一夜土，胳膊累得现在还在抖。等你这事儿处理完了，我给你介绍个正经工作。”
王五的眼睛睁开，“那就感谢你们了！”
当晚11点，王五带着付斌他们来指认盗掘现场，那片荒地根本看不见新土，盗洞回填后，居然只有小拇指指尖大小的孔。
据王五交代，曾有个文物贩子到张三那儿看过货。民警传唤他询问情况。此人开着辆豪车，一身值钱的打扮，自称是文物勘探公司老板，口中一堆文物专用术语，想“震住”办案民警。
付斌问小老板：“陕西考古博物院公布的文物勘探公司名单中，有没有你的公司？”小老板立马不牛了，因为他的公司实际上并没有获得资质，只能从有资质的公司手上接点小活儿。付斌又提到了一个业内大老板的名字，让小老板意识到，他在这个行业里的地位很低，没资格跟民警摆谱。小老板只得老实交代，他在张三那儿见过一个青铜鼎、一个青铜盉，为民警深挖犯罪提供了线索。目前，该案已经对涉案4名犯罪嫌疑人采取了刑事强制措施，案件还在侦办中。
入 法
近年来，西安市公安局聚焦法治公安建设目标，持续完善执法监督管理机制，推动构建完备的执法规范体系，公安工作法治化水平不断提升。付斌认为，要不断突破凭经验办案的惯性思维，掌握文物犯罪的主客观构成要件、相关的司法解释。付斌组织民警认真学习相关法律法规和经典案例，结合案件探讨技战法。
付斌还邀请西安市人民检察院资深检察官，对民警进行涉文物案件的法律知识培训，提升民警的办案能力。
一次，民警根据线索，在商人韩某处查扣了400多件墓志和经幢。韩某是开连锁超市的商人，说收藏这些东西纯粹出于兴趣爱好，从来不曾倒卖。民警查阅他的账目，发现一笔一万元的款项来自宝鸡市一家房地产公司，而民警调查发现，这家房地产公司名下还有一家私人石刻博物馆。
宝鸡那家房地产公司老板兼私人石刻博物馆馆长姜某是在文物圈内名头很响的人。在他的私人石刻博物馆里，民警找到一块墓志，问他为什么“征集”来几年都没有报备？姜某不淡定了，只得交代转给韩某一万元的原因。
几年前，韩某卖给姜某8块墓志，姜某付给其60万元现金。后来，姜某觉得其中一块墓志品相不好，要求韩某更换一块好的墓志。换过之后，韩某心理不平衡，追着姜某要求补差价。姜某就让公司财务人员给韩某转了一万元。
韩某是连锁超市老板，从没开过文物商店，能算文物行业从业人员吗？他自己交代，接触墓志类石刻已经有十几年时间，他对每一个墓志主人的身份与地位等，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使用“字口”这样的专业术语，来评价墓志上的文字漂亮与否。付斌和同事们一致认为，韩某应认定为文物行业从业人员。为慎重起见，他们专门邀请检察院、法院专家对本案进行了研讨，付斌从市文物局请来一位专家，文物专家从文物行政管理方面谈了对此案的看法。原来，墓志不同于一般文物，绝对不允许私人博物馆、拍卖会和文物商店进行交易。
韩某因涉嫌倒卖文物被刑事拘留，姜某私人石刻博物馆里收藏的墓志也被悉数追回，移交给陕西历史博物馆保存。
被追回墓志的鉴定结果出来后，付斌也吃了一惊。韩某卖给姜某的8件墓志，6件是三级文物，另外2件是二级文物，这2件是一组墓志的“序”和“铭”。“序”介绍逝者的姓名、家世和生平事迹，“铭”表达对逝者的哀悼与赞颂，一般是用韵文撰写。通过对这组墓志“序”“铭”的解读，得知墓志主人叫徐齐庄，是唐太宗李世民爱妃徐慧的弟弟。徐齐庄死后，为他撰写“铭”的，是《贞观政要》一书的作者、唐代著名史学家吴兢，为他撰写“序”的，则是唐代著名书法家、诗人贺知章。
■编后：本报记者 李博宇
守护文物 传承文化血脉
1900年，道士王圆箓在破败的莫高窟发现了藏经洞，外国“探险家”斯坦因以200两白银的价格，带走了29箱敦煌宝物……当时民族意识的缺失、国力的衰败，造成无数珍宝流失海外。
今日当我们在欧美著名博物馆看到那些中国古代精美的壁画、佛像、青铜器时，内心隐隐作痛，这些流失海外的文物大部分是通过偷盗走私等非法途径出境的。
文物和文化遗产承载着中华民族的基因和血脉，是不可再生、不可替代的中华优秀文明资源。守护文化瑰宝，打击文物犯罪，是公安机关义不容辞的责任。
近年来，全国公安机关坚定“为国家守文物、为民族护遗产”的信心和决心，会同文物部门，不断加大力度，严厉打击、严密防范各类文物犯罪活动。公安机关始终把打击矛头对准盗掘古文化遗址、古墓葬，盗窃石窟寺石刻、水下文物，盗窃损毁革命文物等犯罪，挂牌督办大案，攻坚隐案积案，全力守护国家历史文化遗产安全，切实织密织牢文物安全防护网。
保护好、利用好文物资源是全社会共同的责任。令人欣慰的是，随着国力的强盛，人民群众保护文物的意识越来越强，全社会形成了守护文化瑰宝、守望中华文明的良好局面和浓厚氛围。当故宫博物院展出《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时，无数观众排队观展至深夜。我们从这些观众的热情中，读出了中华文明的魅力，读出了民族自豪和文化自信。
我们要感谢那些像秦俑般默默坚守的文物守卫者。
出土文物可以买卖吗？
出土文物属于国家所有，任何个人无权处置或者变相买卖。如果私下买卖出土文物，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个人允许买卖文物吗？
《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规定，文物收藏单位以外的公民、组织可以收藏通过下列方式取得的文物：
（一）依法继承或者接受赠与；（二）从文物销售单位购买；（三）通过经营文物拍卖的拍卖企业购买；（四）公民个人合法所有的文物相互交换或者依法转让；（五）国家规定的其他合法方式。
文物收藏单位以外的公民、组织收藏的前款文物可以依法流通。
拒绝
接受
来源：《人民公安报》2025年1月20日人物周刊
西安公安
与你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