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6日,电影大师大卫·林奇因肺气肿病情恶化,在美国去世。

他的去世,将好莱坞的没落映照得更寂寥。

其实从全球整体来看,电影在走向衰落。近十年,很多世界名导不约而同地拍摄了一些充满怀旧情绪的作品,像是马丁·斯科塞斯的《爱尔兰人》,昆汀·塔伦蒂诺的《好莱坞往事》,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的《造梦之家》。

在《造梦之家》的结尾,年轻的斯皮尔伯格遇到了约翰·福特,这位西部片大师坐在制片厂办公室里,告诉斯皮尔伯格:“当你拍摄的时候,如果地平线在画面上方,那很有趣;如果地平线在画面底部,那也很有趣;如果地平线在画面中间,无聊透顶!”

在片中饰演约翰·福特的,正是大卫·林奇。



大卫·林奇在《造梦之家》饰演约翰·福特

中国观众对大卫·林奇并不陌生,在各种经典电影的榜单里,《穆赫兰道》总有一席之地,如果具体到“烧脑神片”这个备受世界影迷喜爱的类别,《穆赫兰道》更是绕不过去的代表作品。对美剧迷来说,林奇《双峰》同样是无可置疑的“神剧”。《蓝丝绒》《妖夜慌踪》《内陆帝国》等作品,尽管可以称得上晦涩难懂,却也戏剧性地因此吸引了很多观众的兴趣,他们为这位导演着迷,一遍一遍地解读其中的黑暗与欲望,诡异与恐惧,如同坠入难以醒来的梦境。

大卫·林奇的电影探索了艺术如何展现人非理性的那一面,他安置摄影机的视角和讲故事的方式,持久地影响了他以后的艺术家和电影爱好者。

电影自诞生之初就与梦有着深深的亲缘,而林奇前所未有地把电影与梦的关系变得具体。

林奇是让我们入梦的人,如今梦醒,领路人已去。



梦的迷宫

大卫·林奇不太愿意解释自己的电影,尽管那些复杂的故事和画面曾一度让影迷和热衷阐释的评论家陷入解读和解谜的漩涡。

林奇认为,“如果你突然看清楚了一件事,那么它的一部分魅力也会随之丧失。”他甚至都避免跟自己的合作伙伴把剧本的意义聊清楚,因为如果是这样,“梦就停止了”。

26岁,林奇开始创作他的第一部电影《橡皮头》,5年之后他把这部作品完成,于1977年正式踏入电影圈。早期的《橡皮头》以怪异的超现实主义色彩构成了前卫的艺术探索,而在随后创作的《象人》和《沙丘》中,林奇都在一定的商业运作影响下,讲述了比较完整的故事。等到《蓝丝绒》,林奇同时转向彩色拍摄和转回个人化的创作,他的鲜明风格从《蓝丝绒》开始成型,并且在世界影坛声名大噪。



大卫·林奇创作的长片处女作《橡皮头》,历时五年完成

《蓝丝绒》《妖夜慌踪》《穆赫兰道》,以及剧集《双峰》,都发生在确切的当代背景中,有现实主义的基础,却又被一种怪异神秘的氛围包裹着,欲望之梦蠢蠢欲动。在拍摄这些电影的同时,林奇在音乐上也进行了一些探索,他寻找和创作一些能够匹配影像表达的音乐,而这些好听的电子乐或者摇滚乐只要被林奇在电影里用过,无一例外,都变得有点诡异。

大卫·林奇的电影有一种异类的感觉,总是以一种极为晦涩的外观,却最终与流行文化达到非常贴近的程度。《双峰》的成功对林奇来说是一个惊喜,电视台的宣传和推广当然起了作用,但是在林奇看来,“流行”更像是命运,不可捉摸,在机会到来的时候,它就是朝你开放了,没法预测,也没法弄清楚。那些会红的影片或者节目,本身就有“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会在大街小巷制造奇妙的口碑。



大卫·林奇的《双峰》是美国90年代最为着名的电视剧之一

当下来看,电视对电影的威胁早已经是一个过时透顶的话题,如今我们面临了太多电影的替代物,流媒体、短视频、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甚至连电视本身也式微了。但是在《双峰》诞生的年代,与大多数迷恋银幕的好莱坞导演不同,林奇算得上是电视创作的先驱。包括《穆赫兰道》,这部他最出名也最流行的电影,在一开始的计划中,也是拍给美国广播公司的一部剧集。

所谓“烧脑”片,某种程度上本就是电影对抗电视行业冲击的一个结果。电视与DVD的普及使得人们能够更为方便地在小屏幕上反复观看同一部电影,像闯关一样一遍一遍地体会解谜的快感。电影理论学者托马斯·埃尔塞瑟将其命名为“心智游戏电影”,它是在媒介变化的背景中得以成立的新类型。



《穆赫兰道》剧照

林奇电影中的谜团,均建立于两个重要因素,性爱与命案,或者往深了说,欲望与死亡。当林奇去拍一个人,他选择把摄影机放进人物的脑子里。

在拍摄《穆赫兰道》之前,林奇与自己的搭档一起反复观看《日落大道》。这部由比利·怀德于1950年拍摄的经典之作,讲述了一位曾经在好莱坞享受过巨大名声的默片女星,在无人问津的晚年试图东山再起,却遭到冷落与背叛,终至自我毁灭的故事。

自从电影创造了明星,类似的叙事就一直在重复上演。如果说,《日落大道》还是在借一个过气故事来历史性地讨论有声电影的革命给整个演艺工业带来的巨大冲击,《穆赫兰道》的表达已经变得更加私人。娜奥米·沃茨饰演的戴安娜在对事业与情感的双重欲望之中备受折磨,因为强烈的渴望,她在梦中,又或者是精神分裂的病态幻想中,创造出一个补偿性的世界。



《穆赫兰道》剧照

大卫·林奇认为每个人都有不自知的阴暗面,他的人物总是有点变态,借另一位导演大卫·芬奇的话来说,其实每个人都是变态。欲望是20世纪的一种气氛,但是世界太快了,快到生活中荒谬和恐怖的一面被隐藏了起来,有时候我们会忽略这一点。



咖啡和甜甜圈

大卫·林奇从小是个不安的孩子。

尽管他常常否认自己的电影受到弗洛伊德理论的影响,但是他那些充满了非理性困惑与恐惧的作品,仍然为观众提供了进行精神分析的空间,甚至很多人会反过来精神分析他:这样一位着迷于描写人内心世界的作者,在童年应该受到过很多烦扰。

大卫·林奇儿时确实常常感到困惑,在看似一切光明的20世纪50年代,他就已经觉得很多东西不应该是这个样,并因此“烦不胜烦”。1946年,他出生于美国蒙大拿州密苏拉,后来到大城市求学和工作,一个在乡村长大的孩子,面对摩天大楼、呼啸而过的地铁、喧嚣的人声和复杂的气味,会觉得视听超载,并为此感到恐惧。



大卫·林奇/图源:视觉中国

跟很多重要的艺术家一样,他受儿时的生活经历影响至深,他说他的世界没有越出他长大的两个街区。即便在《蓝丝绒》《穆赫兰道》《妖夜慌踪》这些80年代之后的作品当中,也能看到50年代美国小镇的深刻烙印。林奇描述50年代的小镇生活是“很梦幻的”,梦,也是后来人们解读他的作品时,经常提到的关键词。

一开始,林奇真正感兴趣的是绘画,然而是对梦境的着迷导向他去寻求一种更为动态的、组合式的艺术形式。每个人的梦为做梦者私有,一旦讲述出来总会经历磨损,但在电影里,他还是可以用“特定的声响、情境和时间”,把梦境重新组合起来。



大卫·林奇

大卫·林奇的父亲是美国农业部的调研科学家,研究患病的树木。林奇小时候经常因父亲工作变动而搬家。父亲从事的科学工作影响了林奇认知世界的方式,他从小就有一种意识:表象下一定存在另一个世界,只要你去深究。“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点,但我当时找不到证据,只是一种感觉。蓝天、鲜花固然很好,但另一股势力——一股痛苦、腐烂的势力也如影随形。”

林奇最为公众所知的几部电影当中反复存在相同的叙事:阳光明媚的小镇和色彩华丽的建筑当中,往往隐藏着很深的秘密。《蓝丝绒》最出名的意象,是在花圃、汽车、充满秩序的小镇生活深处,藏着一只爬满蚂蚁的耳朵。



《蓝丝绒》剧照

林奇称自己是以“绝对的特写镜头”来看人生的。他认为平和的景象只能是远景,而他决定俯身,把焦距拉近,直视昆虫的蠕动。生活的两面他都喜欢,“为了享受其一的乐趣,你必得理解另一面——你聚集的黑暗越多,你就能看到越多的光明”。

所以不必担心这位导演会因为离梦太近而疯狂。

他一面制造着充满了失常与噩梦的影像,另一面,他遵守着规律到几乎刻板的生活。他热衷冥想,这是他年轻时受到妹妹的影响而形成的习惯。他每天穿同样的衣服,吃同样的早午餐,在生活中建立雷打不动的秩序,这样他就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解放他的脑子,放心地沉浸到危险而迷人的创作当中去。



大卫·林奇

根据林奇的创作观,如果你有一个好想法,接下来你的任务是实现它,至于这个想法会有什么样的意义,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那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创作者只需要把好点子做出来,如果你让这个好点子溜走了,林奇举起右手,食指和无名指指向脑袋:“你会想要自杀。”

在《双峰》里,林奇设计了很多与咖啡和甜点有关的元素,他本人是一个超级咖啡爱好者,也常常在片场吃着甜甜圈和樱桃蛋糕大开脑洞。这给他带来自由的感觉,“(把咖啡拍进来)没有任何真正的目的,但是让我们好好工作吧。”结果最后咖啡、甜甜圈和樱桃派,成为《双峰》里让观众印象最深刻的东西。



《双峰 第三季》剧照



今天阳光明媚

1990年之后,林奇的影像创作为他挣来了一种不斐的艺术名声,从电影延伸到艺术和类艺术领域,他参与了音乐剧,开办美术个人展览,同时接到广告邀约,人们把他在电影中展现出的阳光下的诡异和人物内心的恐惧不安,称为“林奇风”或者“林奇主义”(lynchian)。

这位导演其实相当痛恨时尚,他甚至不穿牛仔裤。但不管他愿不愿意,他还是引领了时尚。很多电影、剧集、游戏、音乐在他影响下诞生,像是《锈湖》《寂静岭》《奇异人生》,其创作者大都表示自己受到林奇的作品,尤其是《双峰》的影响。美国歌手拉娜·德雷18岁开始创作生涯,很多人问她是不是林奇迷,她开始看林奇的电影并成为他的粉丝,她认同他们之间的相似,“因为我的歌确实诡异而黑暗”。

2006年的《内陆帝国》之后,大卫·林奇不再以稳定的节奏拍摄长片,他回归了最开始的兴趣,将大多数精力放在艺术创作上,与此同时他还组建乐队进行音乐创作,甚至创办了自己的咖啡品牌。



大卫·林奇

疫情期间,这位玩心不灭的导演,在个人媒体上开辟了一档节目,内容是面无表情地向网友播报洛杉矶的天气预报。他去世后,家人在讣告中写道,正如林奇所说,“今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依然是美好的一天”。

2024年11月,林奇透露自己患了肺气肿,今年因为洛杉矶大火,他被迫搬家,导致病情恶化,不治去世。这是一个非常林奇式的结局。

林奇的三部电影《妖夜慌踪》《穆赫兰道》《内陆帝国》,被称为“阳光黑色电影三部曲”,也叫“洛杉矶三部曲”。尤其是对《穆赫兰道》来说,真正的主角,可能并不是那个做梦的女孩,而是好莱坞,或者洛杉矶。



《妖夜慌踪》剧照

洛杉矶就像一个巨大的气泡,无数个充满欲望的朝圣者供养了它的膨胀,阳光照在上面流光溢彩,又不堪一击。从《日落大道》到《穆赫兰道》,关于梦工厂里发生的追梦故事被反复书写。2024年,这个母题下面有了一个新的版本,来自法国导演科拉莉·法尔雅的《某种物质》。

它仍是讲述过气好莱坞女星不死的欲望,但无论是从年代上还是性别上,对同一个故事框架的描写与过去相比已经发生了深刻而令人感伤的变化。《某种物质》代表了这个时代议题电影的转向,这类以“改造”为主题的后电影创作的出现,让探索和追问,变成了相对古典的主题。



《某种物质》剧照

林奇的电影创作具有强烈的现代主义色彩,他很喜欢卡夫卡,曾经想把《变形记》拍成电影。在他的天气预报节目中,他曾表示,有一天,悲伤会终结。他看看窗外,继续说,但我觉得今天不是那一天。这个富有黑色幽默的场景也曾经出现在卡夫卡的日记里:“是有希望的!但是希望不在我们这里。”

希望在哪里呢?林奇已经无法再追索这个问题了。

《造梦之家》的结尾,大卫·林奇饰演的约翰·福特向斯皮尔伯格传授完“地平线法则”之后,他说,“祝你好运年轻人,好了,现在滚出我的办公室!”



《造梦之家》剧照

然后故事到了斯皮尔伯格手里。当斯皮尔伯格在电影里回忆起这个接棒的时候,斯皮尔伯格也老了。

20世纪是电影的壮年,曲折跌宕,荡气回肠,大卫·林奇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导演,他经历并制造了其中重要而美妙的故事。然后他必然会离去,就像一个属于电影的时代必然终结一样。

接下来我们有新的问题,可能是精神分析覆盖不了的,可能是旧录影带一般质地的梦境比拟不出的,但没关系,我们还有新的电影,这个时代有年轻人,有女导演,有新的话题和新的欲望,电影在变异,这是好事,意味着它还在继续。



大卫·林奇

大卫·林奇曾表示费里尼的《大路》是他最喜欢的电影之一。朝向未知的前行非常迷人,他觉得这是电影的本质,灯光熄灭,大幕拉开,我们坐在椅子上,跟随摄影机上路,但不知道终点在哪里。这也可以是对电影史的比喻。

戴锦华曾经在追悼马拉多纳时写下:“生命悲剧之一,就是你越走,同行者越少。我觉得这也是一种人的宿命,我应对这一宿命的方式,是拒绝悲情。”就像林奇说,你要看到甜甜圈的圈,而不是那个洞。他的离去带来的哀伤是洞,他为世界奉献过的艺术是圈。林奇应该也会相信,电影的未来很光明。让我们拒绝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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