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你拿着吧,留着也没用,咱家还能回来不成?”二妹倚在门框上,头也不抬地说。
小妹低头抠着手里的钥匙,没应声。
我靠在墙上抽烟,看着屋子里还没拾掇完的东西,心里一阵发空。
父亲的葬礼刚结束,村里帮忙的乡亲们都散了,院子一下子安静得可怕。
我们姐仨站在老屋门口,像三棵没根的树。
姑姑在院子里扫地,扫帚在地上拖拉的声音格外刺耳。
“咱家就这么散了啊……”小妹轻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可我还是听见了。
我胸口一紧,瞪了她一眼:“谁说散了?咱家根还在这儿呢!”
可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父亲走了,母亲早些年也不在了,老屋空了,我们姐仨各有各的日子,真说还会回来,谁信呢?
姑姑忽然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转过身看着我们。
“谁说散了!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不是?咱家根在这儿,没散!”
她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扎在我心里。
我们都没吭声,只有风吹过院子里的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棵老槐树是咱家的老物件了,比父亲的年纪还大。
父亲说,这树是咱家的“福树”,护着咱家人平平安安。
我盯着树看了半天,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别扫了,赶紧拾掇拾掇东西吧,天快黑了。”我打断了这沉闷的气氛。
姑姑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转身进了屋。
屋子里东西不多,父亲的衣物、用过的碗筷,还有几件破烂家具。
小妹说要把东西都送人,二妹却说有些东西不能送,得烧了。
“烧?”姑姑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父亲的旧毯子,语气有点急,“烧了干啥?留着吧,万一哪天还回来用呢!”
“姑姑,咱家都没人了,还回来干啥呀!”二妹语气不耐烦。
话音刚落,姑姑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毯子哭了起来。
“谁说没人了!你们在外头混得再好,这里也是家啊!你们就这么把家扔了,良心让狗吃了是不是!”
她一边哭一边拍着地,声音里全是委屈和愤怒。
我心里一揪,赶紧蹲下去扶她:“姑姑,别哭了,咱家没散,真没散。”
可我这话,连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天彻底黑下来,老屋的灯泡昏黄得像要熄灭的油灯。
我们几个坐在屋里没说话,屋外的风一阵一阵地吹,吹得门框吱吱呀呀响。
姑姑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去厨房拿了把扫帚,又开始打扫院子。
“你爸这人啊,最爱干净,院子里一点灰都容不得。我得给他收拾利索了,他要是看见咱们把屋子弄脏了,肯定骂人。”
她一边扫一边念叨,声音里带着哽咽。
我们几个没再拦她,各自低着头。
拾掇完老屋,我们准备锁门离开。
姑姑忽然说,她要再去后院看看。
她走得急,我们几个跟过去的时候,她已经站在老槐树下了。
她伸手摸着树干,像是在摸父亲的脸。
“小时候,你爸总护着我。”姑姑抬头看着树杈,声音轻得像叹气,“有一回,我偷了人家地里的红薯,被人家抓住了。你爸替我背锅,挨了一顿打。后来,他还给我爬树摘槐花,说,吃这个吧,不打你了。”
她说着笑了,眼里却挂着泪。
忽然,她伸手抱住槐树,浑身一抖,放声大哭:“哥啊!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啊!你让我怎么办!”
我和两个妹妹赶紧上去扶她,可她抱得死紧,怎么劝也劝不动。
我们就那样站着,看着她哭,看着天慢慢黑下来。
临走的时候,姑姑忽然说,她还要去后山看看父亲,说最后再陪陪他。
我们没拦她,让她一个人去了。
等她回来,手里多了几根柿子树的枝条。
她笑着说,回山东的路上闲着没事削着玩儿。
送走姑姑之后,我心里有点不踏实,总觉得她的状态不太对劲。
果然,没过几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姑姑打来的。
她哭着说:“老屋的钥匙,你们别扔,我梦见你爸了,他说后院的槐树开花了,让我回去看看。”
我握着电话,愣了半天没说话。
我知道,槐树的花早就开过了。
可姑姑的话,让我忽然有种不安的预感。
过了几个月,我小妹的同学家里办喜事,我顺路回了一趟老家。
老屋已经破败不堪,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可那棵老槐树却依然挺着,枝叶繁茂。
看着它,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村里一个大娘看到我,问:“你姑姑咋没回来?我小时候可见过她,那会儿你爸对她好得不得了,村里人都羡慕。”
我愣了一下,说:“她在山东呢,有机会就回来。”
大娘看了看老槐树,忽然说:“这树啊,真是好东西。小时候,我还见过你爸爬上去给她摘槐花呢。那会儿你姑姑哭得厉害,你爸说,别哭,有我在呢。”
我心里一颤,忽然觉得,父亲似乎从未离开过。
后来,我回到城里,给姑姑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她声音轻快,说在家做针线活儿呢。
我问她:“老屋的钥匙,你真要留着?”
她笑了:“当然留着,谁知道哪天咱们还会回来呢。”
挂了电话,我坐在桌前发呆。
窗外的风吹过,像是父亲的叹息,又像是槐树的低语。
我忽然明白了,家从来没有散过。
只要我们记得它,它就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