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母

已成为

别人的父母

而你的兄弟姐妹成为邻居。

邻居们

已成为别人的邻居

而别人

住在别的城市。

正像你一样,

他们又回到别的城市,

他们找不到你,

如同

你找不到他们

——《回家》(丹麦)亨里克·诺德布兰德

撰文 | 三书

久别侵怀抱


齐白石《山水图》

《寒夜思友三首》其一

(唐)王勃

久别侵怀抱,他乡变容色。

月夜调鸣琴,相思此何极。

1月12日凌晨两点,出租车穿过一小时的茫茫黑夜,终于下了高速,期间父母已经打过七八次电话。再五分钟就到了!司机跟着导航,初中学校,村子东边的坟地,飞快地掠过,被甩在后面。这么多年了,仍然近乡情怯。

村里路灯全熄,家家的门都关着,房屋不分彼此地相像,车开得很慢,车灯照亮两边的树和菜畦。到了,门口亮灯的!稍近,我看见我的父母,两人立在街边,昏暗中像两根树桩,两袋粮食。“姨,叔!”司机停车叫道,他是邻县人,一声招呼尽见乡情。我父母忙迎上前,与他问候寒暄,目送车开走后,他们这才赶紧接住我,母亲且嗔且喜,怪我半夜搭车太不安全。

父母颓然老了,各戴一顶说着乡音的毛线帽,戴法也很个性。在村里,每年冬天,人人都戴一顶帽子,谁帽即谁人,一戴就是一冬。父母安顿好我,各自就寝去了。

我来到楼上,啊,月亮!在老家的屋顶上,月亮永远这么皎洁,这么亲切。星星永远这么近,猎户三星天真,北斗七星烂漫。月亮像一口水罐,把清辉倾注在我身上,为我洗尘。我不仅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

在楼上西边的房间躺下,自从二十年前,这间就是我的“客房”。巨大的夜醒着,寂静浸骨,远处持续的轰隆声像梦,那是高速公路高速铁路,一个不属于乡村的平行时空。

这次回来不再感伤,就好像这里已不是我的故乡,就好像这里不是任何人的故乡。以前还会失落,现在连失落也失落了。寒冷如烈酒,我深深吸了一口,吸进此时此地的存在感。

唐代诗人王勃也是在寒夜,有所思而写下三首绝句。“久别侵怀抱,他乡变容色。”别离太久,思家的心情也渐渐不同,侵怀抱,“侵”大约就是侵蚀,被什么侵蚀?被时间,还有空间。不仅心情,久寄他乡,容貌神色也有所改变,自己都要不认识自己了。

离家越久,故乡就越遥远,每回来一次,故乡就死去一点点。离别够久,回家次数够多,故乡终于什么也不剩了,除了月亮。

“月夜调鸣琴,相思此何极。”月亮永远是故乡的月亮,月亮上有一个故乡。平日思乡之情或已茫漠,月明之夜,尤难为怀,唯有弹琴写意,聊慰相思。我也喜欢月夜弹琴,坐在洒满月光的阳台上,我歌月徘徊,无论在他乡还是故乡,都会有一种思念,一种忧伤,并不为具体的什么,而或是月亮让我回想起另一个故乡,那早已被遗忘的某个地方?

复此遥相思


明 赵左《寒江草阁图》

《寒夜思友三首》其三

(唐)王勃

朝朝碧山下,夜夜苍江曲。

复此遥相思,清尊湛芳绿。

枯叶挂在树梢,去年的干核桃挂在枝头,一丝风也没有。阳光静静的,仿佛沉思,仿佛回忆。偶尔飘过一缕微风,很轻很轻,缥缈如叹息。然后又是静止,空气静止,树木静止,房屋静止,道路静止。

冬天是一个梦,我们都在梦中。晒太阳的人有一种自己亦未能觉察的遥远,他们半梦半醒,感受阳光晒在身上,把自己交给光和热。太阳把大家聚在朝南的平场上,聚在村广场的戏台上,太阳底下人人平等,晒太阳不需要思想。

日子长长的,有一生那么长,想要回忆和忏悔也足够了。年年有人死去,可是我觉得村里永远活着这些人,同样的人,住同样的房子,吃同样的饭,想同样的事。他们要么不说话,要么同时说同样的话。

天黑了就黑了。各回各家,关门,把夜关在外面,把这一天关在外面,把邻居还给邻居。小村沉沉入睡,没有人放浪形骸,路灯亮着,夜晚温柔如一个神。月亮挂在天上,没有人看,地球载着我们转动,在更深的梦中。

王勃的《寒夜思友三首》,应当在他被逐出王府之后,浪迹巴蜀期间所作。少年得意,忽焉失之,繁华一梦,过眼皆空,唯故乡与亲旧堪思。初唐五言绝句,王勃独为擅场,我们读这两首即知,诚如他的诗歌主张,所谓“立言见志”,无一字虚华,无一字浮糜。

“朝朝碧山下,夜夜苍江曲。”朝朝,夜夜,两个叠词,刻画出时间的停滞,此地的无聊赖,以及思念的难以排解。碧山,苍江,两句互文,意即朝朝暮暮,无论何处,思念如影随形。碧山的安定,江流的无尽,给人以天地无情山川悠远之感。

“复此遥相思,清尊湛芳绿。”今夜,又一次来到苍江边,又一次相思迢递,无可如何,只有对酒当歌,在一杯清酒的深浅里,暂时忘了自己。

客子常畏人


明 沈周《虎丘送客图》

《别人》

(唐)王勃

霜华净天末,雾色笼江际。

客子常畏人,胡为久留滞?

这一首是送别诗,朋友要走了,也许回京城,也许回故乡,诗人去江边送行,归心更切。

冬日清晓,一天雾气,满地霜华。“霜华净天末,雾色笼江际。”这两句诗,字字寒冽,砭人肌骨。“净”字极冷,冬天最大的好处便是干净,特别是严寒的早晨,浓霜被野,天地肃然,一片晶莹。天末,即天涯海角,或曰世界的尽头,并非地理距离,乃因无法回去而产生的遥远。杜甫的《天末怀李白》起二句曰:“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他当时在秦州,即现在的甘肃天水,距离宝鸡凤翔和长安并不算远,“天末”的感觉来自战乱阻隔,也来自那阵忽然刮起的凉风。在凉风中,所有事物都会走远,自己也远在天边。

昨天很早醒来,躺了一会儿,索性起床去河边跑步。麦地披着浓霜,洁白冷绿,空气凛冽,四野寂静。河上笼着轻柔的白雾,不远处一只孤鹤,倏尔嘹唳,声闻于天。河滩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河水在汩汩流淌。近岸沙地上种着油菜,菜苗稀疏苍黄,我沿着田埂路走,一如小时候。

我不是客子,却也畏人,我害怕从别人眼中看到我的陌生。果然,前面河边有个黑衣男子,河堤路上停着一辆白车。一见到人,刚才的梦境瞬间消失,就像那个维度隐去,只剩下干巴巴的现实:满目疮痍的河滩,一条枯瘦的水流,勉强维持流动,鹤也只是在觅食。王勃诗里的“客子常畏人”,这种心情我懂,之前是在他乡才有,那是寄人国土心常怯怯,没想到在故乡竟也同样。

“胡为久留滞?”这个问题在古代是问为什么不回去,答案当然是身不由己。在后现代语境里,则是无处可去,哪里都不是故乡。或者可以说,故乡如同月亮,已经随乡村文明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走向了消亡。

唐代诗人贺知章回乡感慨:“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今天读这首诗,不免要羡慕他,在京城过了大半辈子,乡音未改,乡里儿童还会笑问客从何处来。已经没有儿童再这样问了,小时候村里来了陌生人,我们都会很好奇,打量那人的衣着,聆听他的口音,如今村里的儿童不再如此,他们几乎对人视而不见了。

不知从哪一年起,村里的孩子开始说普通话。孩子的父母对孩子也说普通话,说得很生硬。老人也勉为其难,为了和孩子说普通话,他们自己也变成才学说话的孩子。

这两年回来了三次,我只见过一个对我好奇的孩子。听见我和她爷爷在门口说话,她立刻跑出来:乳白色长羽绒服,洗得干净,短发乌黑,睫毛浓密,站在一旁眼睛忽闪忽闪。她问我是谁,我说我像她这么大时,经常在她奶奶家门口玩。她似懂非懂,拉我进去堂间看她的磁力贴画,指给我看多彩的城堡和粉红纱裙的公主。堂屋和庭院之间挂着一片彩条帆布,过堂风吹得瑟瑟作响。我听母亲说她奶奶很疼她,是奶奶坚持领养她的,可是去年奶奶死了,剩下她和爷爷,爷爷在给她包饺子。我看她无忧无虑,问她想不想奶奶,她说不想。

是的,我的父母不再是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已是别人,确证这一点,我已彻底失去了故乡。汉语是一套神话系统,属于乡村文明,起源于农业的神性,当一切都被商品化,土地便成了财产,农业变得卑微,人把自己从土地放逐出去,等待我们的就只有无家可归。故乡变得和月亮一样虚幻,一样无意义。

重回诗经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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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读诗”第三辑

《既见君子》


《既见君子:诗经十五国风行读》

作者:三书

版本: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5年1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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