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女性觉醒的时代,女性的声音在各种媒介中,被越来越多地倾听到,然而在一些贫穷、与世隔绝的地方,包办婚姻依旧是她们改不了的命数,比如大凉山的深处。
“在这大山的深处,世界的尽头,她们是女儿、人妻和人母,唯独不是她们自己。”作家易小荷在新作《惹作》中如此写道。
这里的女性们早早地结婚,不停地生育,即使成绩好读了大学,若是回到家乡,仍然逃脱不了命运:“读大学的只要回来,一样是嫁人,不过是彩礼拿得多一点……”如果想要离婚,还要成倍地赔偿男方彩礼钱,“想填补上这个窟窿,唯一的可能,就是收取下一次婚姻的彩礼。” 她们甚至连名字都无法逃脱, 本书的主人公“ 叫‘ 惹作’ ,彝语的意思是‘ 再来一个男孩’ 。 ”
惹作的故事太过漫长,唯有阅读全书,才能体会当中滋味。 本文选取书中惹作生活的环境中其他女性的故事来呈现,她们的命运与惹作相似,都是从来不曾为自己活过的女人。
本文摘选自《惹作》。经出版社授权推荐。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有所删减。
01
“然而结婚是改不了的命数”
以惹作住过的房子为起点,沿着泥土路向北,约有两三块田地的距离,经过几栋新修的安置房和散落的柴火堆后,可以看到外来媳妇吉木衣洛的小卖部。一栋二层小楼,楼上住人,一层划分为两个区域:半边摆了张台球桌,打球免费,不外是希望聚拢点人气;另半边做成小隔间,几个黑色的铁架靠在墙角,架子上无非是一些袋装方便面、辣条、养乐多等零食,摆放并不整齐,杂乱无章。
衣洛是1999年生人,皮肤黝黑,五官并不突出,长得更像汉人,六七年前她从海拔更高的一个彝族村落嫁过来。租来的五菱宏光载着她颠簸在碎石和烂泥夹杂的路面上,像一匹野马。山路不断下降又攀升,仿佛波浪般无休无止。衣洛趴在车窗上看着即将到达的瓦岗,汽油味直冲鼻子,她强忍着呕吐感,摇头说了句:“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如今,她已经在这鬼地方生了四个孩子。
俯瞰罗乌峡谷,大开大合|摄影·易小荷
五岁的时候,有一天衣洛在核桃树下面站着,天色晦暗,一堆乌云聚集到山脊最高处,衣洛看看远处,又低头看看尘土扬到自己的赤足上。邻居小孩拿起竹竿,核桃一颗颗掉在地上,她也就跟着捡起来就吃,腰间忽地一麻,扔下来的竹竿插在自己腰上。她下意识地把它拔出来,腹间掉出来一截像鸡肠模样的东西,她也只是连忙塞了回去,捂着伤口去找大人。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她也从长辈那里无数次听到过“命数”这个词,但是衣洛不敢去算命,她害怕自己的“命数”过于悲惨。
并没有吃饱的记忆——跟着爸爸过日子,每天就是用很少的米煮成能照见影子的稀饭,爸爸喝米汤,米粒留给衣洛和弟弟。在菜地里揪撮白菜用水煮煮,没有酱油也没有盐巴,菜叶子煮熟了就往嘴里硬塞。
小学刚读完一年级,衣洛就退学了,带后妈生下的弟妹,帮家里干各种农活。为了不成为家里的拖累,成人礼刚过她就被嫁到了瓦曲拖村。丈夫在外面跑点小生意,赚的钱只够自己吃口饭,没有剩余。衣洛在村里开个小卖部,一包辣条一袋方便面地赚点零钱,养活自己和几个孩子。
她抱怨自己“太容易怀孕”,十七岁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又连生三个。开小卖部需要去县城进货,驾驶三轮车往返装卸都是她一个人,中途还要随时停下来喂奶,安抚哭闹不已的婴儿,大一点的孩子也不能疏于照料。
衣洛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似乎哪里不对,但从未想过避孕。昏暗的小卖部里,背景音乐是孩子永不间断的哭声。“如果可以,”她说,“要是不结婚就好了。”
然而结婚是改不了的命数,早早结婚生子,是女孩子不读书之后的仅有道路。出嫁前,有一天衣洛割完猪草回家,进屋就闻到一股子香味,很轻微,但一下子就从漫天的猪粪、牛粪的味道中跳出来。后妈出门了,屋里此时一个人都没有,衣洛在每个角落都搜了个遍,最后发现香味来自熄灭的炉火上用锅盖盖着的碗——后妈偷偷煮了方便面,一根面条都不剩,只留了些汤汁。衣洛端起来就喝光了,那是她少年时尝过的最鲜美的味道。
婚宴上的新娘|摄影·易小荷
很多年以后,衣洛才知道那不是“饿”的滋味,而是“穷”的滋味。
02
“可是她好像没怎么为自己活过”
在多数彝族女性眼中,最羡慕的榜样是这样的:男人能赚钱,夫妻从不吵架。 在瓦岗,这般被众人称羡的女人,只能是熊哈喜。
从苦惹作的房子往西直线距离五公里,步行一个多小时便是头人苏取哈家。苏取哈拥有瓦岗镇上最大的房子、最大的院子。左邻右舍的年轻人结婚,都会向他借场地办婚事。
然而房子的女主人,苏取哈的老婆、苏史古的妈妈熊哈喜,对自己的婚姻家庭也充满抱怨。她今年五十八岁,深浅不一的皱纹遍布她的脸,皮肤有一种经年累月被紫外线照射形成的黢黑。一个大大的背篓仿佛长在她的背上,不仅把她压得脊背前倾,还让她落下了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腰突之前,她以为力气这种东西,会终生属于她。
十五岁的时候,熊哈喜从洛嘎阿则村嫁到苏家。洛嘎阿则村有汉人居住,海拔低,可以种水稻,生活条件比瓦曲拖村好许多。
熊哈喜一年到头都在劳作,她种苞谷、大米、洋芋、小麦、荞麦、高粱,但凡她见过的能吃的作物,她都想种下去看看能否收获。为此,她在分家时候仅有的两亩地的基础上,又开垦出了十多亩。
金阳县城街头背着木柴的彝族女性|摄影·易小荷
婚后,熊哈喜生了两儿两女,从没避过孕。20世纪80年代以后,计划生育政策收紧,计生委每三个月来检查一下(按政策三个孩子以上算超生)。生第四个孩子苏尔古时被罚了四百元,之后,她又先后流产了两次。
不管是怀孕还是坐月子,熊哈喜从没有得到过任何照顾。第一胎生女儿时,是丈夫的后妈,还有另外一个女性亲戚来帮忙接生。所谓接生,就是地上铺一层蕨基草,让她躺在上面生产。小孩生下来,亲戚递给她一把剪刀,让她比着膝盖的地方把脐带剪掉,“消毒都不懂得”,之后用旧衣服把娃儿包起来。
第二个孩子苏史古还有十几天要出生的时候,苏取哈修房子摔了下来,没有钱也没去医院。他躺了整整十三天,都是熊哈喜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背着他去拉屎撒尿,再背回到床上。后面两个孩子都是熊哈喜独自生产,没人帮忙。四个孩子全部都是在家里出生,从没有去过医院。孩子们出生时,苏取哈有时会第一时间回来看看,有时就没有回家。熊哈喜的妈妈也心疼女儿生孩子,可是地里农活太忙,没有时间照顾她,背着米饭和面面饭过来,放下就回去了。
熊哈喜一直自诩身体很好,只是在生完大儿子之后,脑壳总是晕得很。苏史古还没有满月,才二十几天时,她已经起床,用磨子给自己推面面饭、做酸菜,基本上没有休息过。苏取哈生意做到很大,有个阶段差不多是瓦岗的首富,又因为做德古,帮人调解纷争,赢得了广泛敬重。
但是熊哈喜始终无法接受他赌博的恶习。“我在家里含辛茹苦,名声都是他得了。他一直赌博。赢的时候,天天在饭馆里吃饭,我们母子一口都没有吃到,输的时候,要债的找到家里来。高三那年,苏史古都说想退学了,全部是靠我喂猪喂鸡,一点点把这个家撑起来。”
家族的亲戚对熊哈喜这个说法表示有限的认同:“没有她(熊哈喜)稳住家,苏取哈早就把这个家给挥霍光了,然而也正是有苏取哈在外面打拼,才能在那个基础上稳定提升。”苏史古也毫不犹豫地承认:“这个家的支柱一直都是父亲,这个是根基。”
熊哈喜对丈夫的赌瘾颇有怨言,可是忍不下心来离婚。“娃儿辛苦得很。”熊哈喜说。如今她最大的喜好是喝两口小酒,大概是因为酒精能让她偶尔放松,忘却仓库里的粮食、待哺的小猪、地里的蚕豆、拉屎尿的孙子以及巨大的债务。
“在彝族社会中,作为女性,我妈妈做得非常好:养儿育女、操持家务、待客热情、秉承家风、买地建房、巩固家庭,不给家族和爸爸丢脸。可是她好像没怎么为自己活过。”正是从母亲身上,苏史古看到了一辈子和土地血肉相连的农民形象,也让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彝族女性是生存在最底端、被压迫得最多的一群人。”
03
“惹作”的意思是“再来一个男孩”
熊哈喜不仅把自己变成了瓦岗最勤劳的女人,也把苏取哈的妹妹阿喜影响得和自己如出一辙。阿喜是小名,她是苏尔哈和第二个老婆生的,大名叫苏惹作。她比苦惹作小一岁,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听话”的好女孩。
阿喜很多年以后才明白,“惹作”的意思是“再来一个男孩”,类似于汉语当中的“招弟”。她不喜欢这个名字,更愿意别人称呼她的小名阿喜。1995 年,当她出生于百草坡的时候,妈妈看了她一眼,轻声地咕哝一句“又是个女儿”,就丢在旁边不去管她。直到一个姑姑听到了从家里传来的哭声,找了件小小的察尔瓦把她裹好,又寻来流食喂她。若非如此,天知道刚生下的阿喜,是否会因冻饿夭折。
身背猪草的阿喜|摄影·易小荷
身为女性,阿喜很容易就能发现,彝族男女之间地位和待遇的巨大差异:每个家庭都会找毕摩给小孩算命,男孩的未来是念到什么学位、当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但是占卜到女孩的时候,所谓的未来就是长大会嫁个什么样的丈夫、丈夫会不会有工作、会生几男几女……
从小受大嫂熊哈喜的耳濡目染,阿喜也有样学样,特别勤快。阿喜的日常也和大嫂相似,但凡在家,每天天亮就起床打扫房子。此时苏取哈已经修了大屋,大大小小很多间,还有很大的坝子。打扫好房间之后还要喂猪,等着侄子侄女还有大哥大嫂起床,然后一起做早饭。
下午放学回来,继续投入新一轮劳作:喂猪、做饭、洗碗、打扫……大嫂也会言传身教,熊哈喜经常跟阿喜说:“女孩子就要勤洗衣服,干干净净的。”“女孩子要学会做饭、喂猪、扫地这些家务事,如果你什么都不会的话,到了夫家会被数落甚至被抛弃。”
与其他女孩相比,阿喜无疑是幸运的——在她七岁的时候,大哥苏取哈开始赚大钱,阿喜因此获得了受教育的机会。但苏家的传统,所谓的“尚武”和“德古”那些精神都是留着灌输给男孩子的。
苏取哈在外面做生意难得回来,他和阿喜讲的是另一番道理:“什么年纪应该干什么事情,都是有规律的。女孩子要是没有在合适的年纪嫁人,以后只能被剩下。就像××家的女孩,人很优秀,家族也优秀,但是对婚姻一直很挑剔,结果三十岁一过已经没人过问,到现在都还是一个人,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从小学开始,阿喜时不时就会看到空缺了的课桌——那些女生结了婚之后就再没来上课,乖乖听家里面的安排,等着成家或者出去打工。当然也有结了婚还坚持读书的女孩子,多读几年直到初中毕业。
娃娃亲和包办婚姻是这里生活的组成部分,即使男性也无法逃脱这种被安排的命运。苏史古十二岁那年定了娃娃亲,大学毕业的时候,他意图抗争,想要摆脱这种形式,结果被父亲关在家里二十八天。苏史古还为此在考公务员之前去“流浪”,最后还是选择回归,听从家长的安排成婚。婚后家庭稳定,妻子学历高、品貌优秀,两人感情也甚笃,只是他回想起被安排的人生,总会觉得留有遗憾。
这样的包办婚姻想要幸福,需要运气眷顾。即使如此,苏取哈也绝不允许阿喜嫁给骨头更差的人家,也就是那些曾经被苏家统治过的家族。
2021年,阿喜在雷波县工作,同时准备贵州大学的研究生考试。一天突然接到大哥苏取哈的电话,把她喊到一个小茶楼,直接告知她,让她准备嫁人。阿达苏尔哈已经同意,如同当初嫁掉她大姐一样,也是听了媒人几句介绍就立刻拍板:第一,和这个家族开亲非常合适;第二,两家骨头合适;第三,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如遗传病、明显的性格缺陷;第四,男方在金阳县有个临时的工作。“咱们家又不是皇亲贵胄,凭啥就不嫁嘛?别人看得起你的时候你要嫁,再看来看去,过几年就三十岁了!”
整个县城响起了爆竹的声音,阿喜就这样在痛哭中迎来了新年,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听大哥的话,始终不松口。幸好没多久,贵州大学社工专业研究生的通知书到来,阿喜才松了一口气。“如果当时没考上研,他们动作那么快,现在我可能就不是一个研究生,而是一个妈妈了……”
罗乌曾经的小学校|摄影·易小荷
阿喜并不责怪大哥,她对苏取哈让她读书的感恩胜过一切。只是她也明白,只要回到瓦岗,她就永远都不会是大学研究生,而是一个命运随时可以被男性长辈捏在手心的小女孩。
04
“是啊,能跑到哪儿去呢?”
以苦惹作的房子为起点,瓦曲拖村往西翻过狮子山,一百一十二公里之外的觉呷村,二十九岁的石一日西被四次失败的婚姻弄得愁眉不展,终日长吁短叹。
日西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只有十七岁,被父母指定嫁给了一个堂哥。她非常不喜欢那个堂哥,小时候只要他来家里玩,她就会拿石头去打他。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对他天然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可是父母却特别喜欢他。当她哇哇地哭着反对,妈妈就骂她,你不嫁他,想跑到哪里去。是啊,能跑到哪儿去呢?
石一日西,1994年出生于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日哈乡的觉呷村。觉呷是日哈乡唯一的贫困村,处在古里峡谷中——那里也是苏家世仇的势力范围。
这里山高路陡,一旦下雨,出门就得使出下盘功夫,在黄色的泥浆中滑步前进。环顾四周,除了高山就是峡谷,除了熟悉的那二十来户邻居,就是家里的几十只羊。
每个女孩在婚礼那天都会戴上贵重的首饰,竭尽全力把自己打扮漂亮。日西却心灰意冷,脸都没洗。双方的家人有的在喝酒,有的忙着招呼应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新娘的必要,也没有任何值得纪念的细节。日西全程都在敷衍,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不打扮,丑一点,他就不会喜欢我了。”
这桩婚事,家里收了堂哥两万块钱的彩礼,石一日西绝对想不到,这段婚姻将是自己多年噩梦的开始。她想尽了一切办法,逃避这段婚姻。婚后在新郎家待了三四天,日西就以照顾外公的名义躲到外公家。她为此被父母骂,还有一个堂哥跑到外公家来骂她:“我们都不照顾外公?你跑来照顾他干吗。你一直在这个家,不去他家吗?”
行走在罗乌沧海一粟的感觉|摄影·易小荷
有一次,她看见墙上写着那个男人的手机号码——那是她父母记下来的,她拿起一支笔,偷偷把号码中的“0”改成了“8”,天真地期望只要父母打不通那个错误的号码,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和对方失联。
并没有如她所愿,父母还是一直催促她去丈夫家。她一度为了躲避,还去广东打了半年工。如此四五年过去,直到二十一岁,父母终于同意她离婚。尽管她和堂哥没有同过一次房,对方还是要求十倍赔偿彩礼,两万变成了二十万。
二十万,对于凉山的彝族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想填补上这个窟窿,唯一的可能,就是收取下一次婚姻的彩礼。有人给日西介绍了一个人,也是日哈乡的,见面的那天,双方父母找了个小卖部,买了几瓶啤酒,大家东聊一句西聊一句,两个人远远地看了彼此一眼,只知道对方看上去没有残疾,连长相都没看清楚。
第二次婚姻火速办完,日西家拿到二十万的彩礼,把第一次婚姻的赔偿款给补上了。她在日哈乡男人的家里待了十天,也是这段婚姻里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全部时间。其后多年,她都在北京打工。这段婚姻持续到了2021年。
第二个男人没什么文化,性格很暴躁,两人见面就是吵架。她在北京一待就是几年,男方到她家里闹了三四次,最后她从北京回来协商离了婚,这次需要赔偿对方三十七万。
第三段婚姻在2023年的春节,也是经人介绍,是一个西昌附近的人。介绍人在日西父母面前说得天花乱坠,对方怎么有钱、有房子、有工作,不会让日西吃苦。在父母的催促下,她便匆忙地进入到第三段婚姻,把第二次婚姻赔偿的钱给补上了。
一结婚才发现,对方并没有正经工作,最不能接受的是对方酗酒,端起酒瓶子就再也不放下。仅仅三个月之后就离婚了,赔了四十三万。
石一日西如今在西昌找了个饭店做服务员,一个月辛辛苦苦赚到四千多,省吃俭用,连一瓶擦脸的油都不舍得买,就为了把钱存下来,希望早点还清所欠的离婚债务——父母为了她,早把家里的牛卖了。
为了这庞大的债务,日西茶饭不思,不想和任何朋友联系。她从来都不会去忤逆父母,从小到大都如此,他们说的一切她都会照做,甚至对父母充满了愧疚。
“别人家的女儿出嫁,会拿那个彩礼钱去娶儿媳妇。而且其他人家的女儿在外面打工,赚一分钱都要给家里面。我爸妈一分钱都没要过我的,也没有用过我的,我这个婚姻一点都不能帮到家里。”她差点哭了出来,“我们彝族人最重视面子,我对不起我的父母,让他们丢人了。”
05
“她们是女儿、人妻和人母,
唯独不是她们自己”
瓦曲拖村的女人很少外出打工,用衣洛和她表妹阿花的话来说,就是“我们这个村特别不鼓励女人外出打工,生怕你翅膀硬了,将来就不回来了” 。
这里的价值体系是由家支决定的。2016年以后,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过年回家的时候,有个女孩染了一头红发,在镇上走了一圈。这无异于在瓦岗放了颗原子弹,看到她的孃孃回到村里就开始和人聊起这件稀罕事,传到第三个第四个人的时候,嫌疑人的人物画像徐徐展开:
那个人我认识,那是苏取哈家某个亲戚,是不是二十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不到半天,村里人人都知晓了此人的“个人简历”:属于苏家家支下面的瓦池支系,叫作尔诺,在广东打工几年了,也不结婚,看上去就是不守妇道的样子,说不定在外面私生活也很乱……舆论哗然,整个家支提起此事,都觉得抬不起头。
衣洛的表妹阿花是个〇〇后,因为上学时成绩不好,还在学校谈过男朋友,十七岁的时候,父母就匆匆忙忙把她嫁了出去。阿花的好朋友玛薇,也是十七岁结婚。“学习成绩好,可以去读大学;成绩不好,就会被父母匆忙嫁人。但是,”她笑嘻嘻地说,“读大学的只要回来,一样是嫁人,不过是彩礼拿得多一点……”
彝族姑娘盛装出席火把节|摄影·易小荷
活下去就要忍,如果去死,也很决绝。这里自杀的人不算少,大多三种方式:跳崖,上吊,喝农药。
衣洛说:“我们这里死的女人比较多。谁都怕死,可一个女人如果婚姻不幸福,不能离婚,逃也没处逃,亲人又觉得没有面子,结了婚以后,对娘家来说就是外人,对婆家来说是陌生人,简直无路可走……和这种绝望相比较,死亡根本不算什么。”
高海拔地区强烈的紫外线、长年的劳作,使得此地的女性大多手指皲裂、皮肤粗糙。村里有位妇女因为长年用手剥核桃,手被核桃的外果皮染成绿色,终生不褪。
阿喜四岁大的时候,等山上干活的爸爸回来,看到屋檐下放着剁猪草的菜刀,学着大人拿起来把玩。刀很重,劈在手指上,直接把食指劈开成两截。大姐赶紧抓起一个蜘蛛网,糊在伤口上,又用绳子给捆绑了几圈,勉强止了血。长好以后右手的食指比左手短一截,像是发育不够良好的树节,从指甲那里鼓出一坨,指甲盖也因此显得畸形。多年以后,她依旧怯于与人握手。
伤痕累累是这双手,擦洗器皿是这双手,抱柴烧火是这双手,喂猪打草是这双手,抱住孩子是这双手,背负重物也是这双手——千百年以来,无数的彝族女性靠双手劳作活着,吃饭、睡觉、结婚、生育,她们仿佛从来都没有用这双手为自己做点什么。
在这大山的深处,世界的尽头,她们是年幼的惹作、年轻的惹作和年老的惹作,是女儿、人妻和人母,唯独不是她们自己。
本文摘编自
《惹作》
作者:易小荷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出品方: 新经典文化
出版年: 2025-1
编辑 | 轻浊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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