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中科院心理所2021年对北京市的统计数据,
近三分之一的老年人处于抑郁状态。
心理健康问题正在威胁全国近3亿的老年人口。
老年人的心理疾病往往伴随躯体化症状,
又和慢性病纠缠在一起。
他们惧怕走进医院,被当做“精神病”,
作为独生子女一代,
80、90后不得不成为父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依靠,
甚至为此改变自己的生活轨道。
一条联系了3位有相关经历的独生子女。
蓝莓的妈妈在临退休前被确诊重度抑郁,
她疑病、找不到自我价值,
让蓝莓第一次从“被照顾者”转变成“照顾者”;
在妈妈患癌、爸爸焦虑后,
小杨决定从家搬走,为父母和自己松绑;
97年生的晓云,为了陪抑郁症的妈妈住院,
辞掉银行的工作,计划未来带父母去旅居。
他们都没想到“要比同龄人更早地处理这样的问题”,
焦灼于自己的人生选择,
但同时,也需要帮父母重新建立起自我和价值。
以下是他们的自述。
*Trigger Warning(创伤触发预警):如果你有抑郁症、焦虑症或自伤倾向等,部分细节可能会引起不适,请根据自身情况阅读
编辑:金 璐
责编:鲁雨涵
蓝莓和妈妈的聊天记录
蓝莓 32岁 广州 广告策划
几周前的一天,我收到我妈的信息。她说,第二天我爸爸要出差,一想到自己要一个人待一天,她就觉得非常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之前她也有过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们都会说你少想一点,是可以解决的。但是那天她给我发语音说:“我是在向你求救”。现在想起来,这很像是电影里的那种时刻,如果你错过了这个时刻,事后想起来一定会后悔的那种。
那天我本来是要加班的,但是听到“求救”这个词的时候,我就决定那天不要加班了,我说你到我家来,跟我在一起,她立马就开心了,因为她觉得有盼头了。
我妈今年54岁,处于半退休的状态。她老是跟我讲,觉得现在的生活很没劲,以前的生活很开心。我就问她,那以前是什么样的。她讲述的所有的细节都是关于照顾我,起多早给我做早饭,她乐在其中,觉得很有奔头。
我听到这个是很心疼的。我觉得这个“照顾者”的形象,不应该成为我妈妈人生的全部。
电影《漫长的告别》
那天我陪了她一天,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应该带她去看病,第二反应是,我不知道渠道,不知道去哪比较好,第三,我又觉得她会不会觉得有点奇怪或者不好意思。所以后来我就暂时没有动作。
真正陪她去看心理科,是我妈自己提出来的,她就是太难受了,急迫地想要买个药吃。我一开始想带她去宛平南路(精神卫生健康中心),但她很担心被医生当成“精神病”,后来就去了综合医院里的心理科。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地铁站碰面,一起去医院。我们其实很久没有见面,我看到她的时候,一下子就感觉她好瘦小好瘦小。她是个老师,以前我觉得她很意气风发的,大家都说她长得像林青霞。但现在她整个人都缩起来了,我感觉有点难过。
我们一起坐了很多站地铁,一路上她事无巨细地跟我讲她过去的每一天,上午是什么心情,下午受到了什么惊吓,晚上睡了多少个小时。我发现我根本回忆不起来我任何一天的情绪,但是她会跟我复盘她的每一个决策,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后悔的,又觉得没什么可后悔的。地铁上人很多,但是她说哭了,哭了一会儿,又跟我说现在我好一点了。
到了医院之后,看诊其实很快,医生问得很少,就问你,影响睡眠吗?吃饭吃得下吗?想不想死?多久了?我印象很深,医生问她有没有想过自杀,她说想过,我们亲戚里面因为抑郁症去自杀的人,她都能理解了。
问诊两三分钟就结束了,我妈就说,医生我还没有说完呢。医生说,我这里不是心理咨询,是要看你的量表,给你配药。
在电脑上做完量表,结果写的是重度抑郁、中度焦虑。
韩剧《我爱你》
我妈妈生病的诱因很复杂,谁也说不清楚具体的原因。最近的导火索是一个小手术,引发了她对病痛的恐慌。
手术需要住院7天,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身体上,其他部位也在疼,要去看其他的病,连带着想了很多的事情。
出院以后,一点点的疼痛,或者是分泌物多,都会让她陷入恐惧。有一次她要去做一个核磁共振,看到单子上写着加强型,要打针,一下子超出了她的预期和想象力,这件事就让她惊吓了一整天,血压也升高了,心跳也很快。她甚至和我说,她能够理解沙白(2024年10月,上海姑娘沙白赴瑞士安乐死,引起大量关注)了。
我猜想,或许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她暂时找不到人生的价值了。
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好妈妈,贤妻良母,家庭好、老公好、女儿也很好,她就觉得把这个家操持得很好。但是现在我成家了,她觉得自己的价值好像得不到发挥了。
她经常说她很羡慕我爸爸,因为我爸爸事业做得会好一点,虽然退休了,还会去各个地方演讲,他很有成就感。我妈妈现在没什么压力的同时,也没什么成就感。她上次还跟我说,下辈子她想要做一个成功女性。
我问她,有什么未尽的理想吗?有没有什么退休了之后想做的事情?她想了想,说没有。
蓝莓给妈妈买的数字油画,妈妈可以在上面涂颜色
抑郁情绪上来的时候,人应该很难启动去做一些事情。有一个周末我就拉着她,开始教她弹钢琴,一个音、一个音地教她。弹对了,就鼓励她。
我也给她买了个数字油画,让她涂涂颜色,她一开始不太敢涂,担心涂到外面去,后来我看她有一笔画得很好,我就说:“妈妈,你开始会用这支笔了。”她就觉得我对她的鼓励特别到位,让她心里很舒服。
现在她陆陆续续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今天她经历了很多原本会让她崩溃的堵车、排队,她都没有很焦虑。她生病以后,做饭都是我爸在做,但昨天我爸感冒了,我妈就照顾他,还承担了做饭的工作。她跟我说:“拿起第一颗青菜的时候,心情还很郁闷,但是拿起第二颗的时候,我觉得我好了,所以还是要积极面对。”
我们下周会再去复查一次。这段时间我比以往更频繁地回家、和妈妈视频,参与安排她的生活。这件事让我第一次意识到,爸爸妈妈需要被我照顾了,也成了一个契机,让我从一个“被照顾者”转换到“照顾者”的角色。
小杨带爸爸去武汉同济医院检查途中拍摄的周围环境
小杨 33岁 湖北 教师
我爸爸的焦虑、抑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太操心、太在乎别人了。
我们家是一个对彼此特别在乎的家庭,也因为太在乎彼此,所以就会有控制欲。这个控制欲会让别人不开心,自己也不开心。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做子女肯定是认为不能吃隔夜的菜,特别是对于生病的老人来说。但是对他们来讲,扔掉剩菜心里是非常不舒服的,这个时候如果你去控制他们,就会起冲突。
尤其是我怀孕的时候,胃口不好,他们就会很焦虑、很担心,就说你这怎么办呀,你得多吃一点之类的。听他们这么说,我心里也会非常难受,甚至有一种我好像也焦虑了的感觉。
去年我妈妈查出来癌症,在治疗期间,我爸爸的控制欲就变得格外的强。也是在这个时候,他逐渐出现很多身体上各方面的问题。
最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主要症状是失眠,严重到吃安眠药都没有效果了,后来还会感觉呼吸不畅、胃部不适等等。
那时候我们去医院做过检查,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胃也做过手术,我们以为是身体问题。检查完了之后发现,其实身体方面并没有特别大的问题,就是一些老年人常见的毛病。
一条拜访过的老年心理学教授彭华茂曾指出,很少有人关照到老年人的心理问题
当时是我妈妈的恢复期,我更多是关心我妈妈的身体,对我爸关心也不太够。他总是在旁边抱怨,早上一起来就坐在那不言不语,也不主动吃东西,只是不断地叹气,不断地输出负能量,导致整个家庭都特别压抑沉闷,经常会爆发一些没有办法控制的矛盾。
等我妈妈稳定了之后,我开始意识到,我爸爸可能是心理出现了问题,我就跟他提出来要不去做一下心理检查。
他当时对去专门的精神病院有点抗拒,我们就去了一家三甲医院的神经内科里面的精神心理科。在我们这个三四线城市,我只见过两三个专门在这个科室的医生。
在心理科检查时,需要填写一沓厚厚的量表
医生最后给他确诊了中度焦虑和抑郁,我爸爸身体上的各种不适,其实都是焦虑抑郁伴随的“躯体化”现象。
哪怕是确诊之后,我爸还是觉得自己身体有问题,他不相信“躯体化”可以严重到这种程度。
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们住院过好几次,做全身检查,CT、核磁,该检查的地方都检查完了,最后结果还是一样的,他才慢慢地转变观念,开始相信确实是心理疾病躯体化的问题。
我们也去武汉看过心理科的专家号,专家说在治疗焦虑抑郁上面,不同医院的区别没有那么大,都是服用抗焦虑抑郁的药物,除非我们去找心理咨询师。但是我们家庭也没有这个能力,负担长期做心理咨询的高额费用。
日本电影《漫长的告别》
自从我爸妈生病之后,我们才慢慢意识到,哪怕是家人,彼此也都需要空间,慢慢地都不过多地去干预彼此了。
我们以前是住在一起的,现在我搬到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已经差不多有四个月了,不住在同一屋檐下,反而我们的状态都好了很多。
医生告诉我们,家里有人生病了,老人出现焦虑症是很常见的,这个时候他们会特别在乎子女和伴侣。我们身体上有任何不舒服,都会加重他的病情。
我爸有点老好人的性格,他希望他在别人面前把事情做好,得到别人正面的评价。如果麻烦到别人,或者别人说他不好,他心里就会特别难受。所以平时我们不会过多去他的病情。
我也不希望太多亲戚朋友过多去关心我爸爸,因为每一次关心对他来讲可能都是压力,可能你一关心他的睡眠,他睡眠就会不好了。他就跟我们说:“我跟你们分享的时候,其实你们只要倾听就好了,支持就好了。”
现在我爸爸就过得就比较单纯,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大家不反对他,他也不操心我们。
他开始特别注重饮食,会去做身体方面的理疗,还加入了一个线上正念的课程。我在医院看到的年轻人更多,但是我爸爸的正念群里老年人非常多,他所在的群就有三四百人,这还是只是其中的一个群。
通过这件事,我也有了比较大的转变。我原来是一个长期规划型的人,但是现在的话我就觉得就过好当下就可以了。我之前做什么都想要父母都满意,很在乎父母的看法,但我现在更希望是他们住在离我几分钟路程的地方,不互相绑定,又有彼此的空间,我其实也给自己的人生松绑了。
妈妈住院期间,会上医院组织的手工课
晓云 27岁 江西 高校教师
2024年6月份,我裸辞掉了银行的工作,陪得了抑郁症的妈妈住院了22天。她出院之后,我不太放心我爸一个人照顾我妈,就把我妈接过来和我住了。
出院半年,她抑郁情绪发作的时间间隔在慢慢拉长,之前每天都会想死,现在隔一个月才会出现一次失控、想哭的情况。以前她会觉得任何东西都很吵,现在能看得下电视了,也会自己主动地去放音乐来听。
现在我可以很平静地讲述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事情,但是对我自己而言,我内心的波动是语言没有办法表达出来的。很多人会说我很成熟,但这种成长并不是我想要的,我真的很羡慕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不需要很成熟的人。
妈妈在医院做耳石复位
我妈在2024年过年前突发脑溢血,出院后,又出现了耳石症,每天都是晕到吃不下饭的状态。当时她的情绪已经开始有一些不太好的征兆了。
做了耳石复位之后,她明明已经不晕了,却开始躺在床上不起来,不愿意动。我爸弄好了饭让她来吃,催很多遍,她才很不情愿地过来吃一小口。
我那段时间一直忙于工作抽不开身,只能偶尔下班的时候去父母家一会儿,停留的时间也很短。等我顾及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是她直接跟我说不想活了。
我爸以前对于抑郁症是不理解的,他觉得你就是想不开,就是心眼小,难道还要专门去治吗?但那段时间他开始感到害怕了,因为我妈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她不想活了,没有走下去的信心了。我们马上就带她去了医院的心身科,确诊了中度抑郁。
我爸还找来了我的舅舅舅妈,召集了一帮亲戚来我家看望我妈。我妈当时瘦了将近20斤,眼神都是涣散的。但是我舅舅看到她,就说:“会说话,会吃饭,还能出来送我们,这不挺好的吗?”
还有一些亲戚会和她说,你不要想太多了,让你老公让你女儿处理家里的事情。他们都不理解,她的脑袋已经病了,她控制不了自己。这些话还会让她更加自责,觉得这个事情是不是她的错。
到了六月下旬,医生对她的诊断从中度到了重度抑郁。医生跟我说,她必须24小时不能离人,家里的药、刀具,一定不能被她单独拿到。
这时候我知道这件事光靠她自己一个人已经走不出来了,我必须要很严肃地去处理。
妈妈在换药期吃的五颜六色的药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陪在她身边,深度地跟她聊天,她每一次都会很期待我来。她会跟我说自己很害怕,但具体怕什么,她又说不出来。她的害怕是没有对象的,任何客观存在的事情都让她很害怕。害怕太冷,害怕太热,害怕刺眼的阳光,害怕今天天气不好,水太烫了,或者是声音太大了,都会成为负面情绪上的一根稻草。
医生建议住院的时候,我妈第一反应就是害怕,她觉得住院像坐牢,还见不到我。我们就找了一家三甲医院的住院部,要求病人必须有一个家属24小时陪护,而不是专科医院那种家属不能探视的,我妈才比较放心去住院。
现在回忆起来,在整个治疗过程中,我们还是走了很多的弯路。中途我们去看耳石症、高血压的时候,陆续有一些医生提醒过,觉得我妈是抑郁的问题,但我是不太愿意去相信的。我当时在银行的工作也非常焦头烂额,导致我无法两头兼顾,更早地去介入。
我现在会觉得自己辞职这个决定做得很及时,再不辞职可能就晚了。
图片与文中人物无关
我是独生女,我爸比我妈大十几岁,所以家里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很多决策都是需要我一个人去做的。考研的时候,之所以选择考回我的城市,就是因为必须要考虑我父母的身体问题。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个事情来得太快了,快到我比同龄人都要更早地去接触、去处理。
我妈作为当事人很痛苦,我作为她的女儿,痛苦感不会少于她。我会跟她共情,但我无能为力。就感觉好像火烧房子了,我在旁边搓手,我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特别是现在跟她生活久了以后,我会发现很多事情她开始依赖于我。一方面对于我来讲是一种压力,另一方面万一哪天我真的不在她身边了,怎么办呢?所以我希望她有一定自己处理事情的能力,一些电视或者手机上的操作,碰见一次就教她一次,我说这个东西你要学会。
小杨带妈妈去海边玩,妈妈很爱荡秋千
我鼓励她可以再去报老年大学的课,希望她的社交圈子也可以大一些。不知道要学什么,没关系,我们可以一件一件来,直到你找到真正想做的。我还给她买了一个电钢琴,也跟她说,不用有压力,你想弹的时候就去弹,不想弹的时候你就当它只是一个摆件。
听起来是不是特别像颠倒过来的母女关系,她变成了小孩,我就像妈妈一样,希望她学会独立。
我现在换了一份更加灵活的工作,在民办高校当老师,没有课的时间我是比较自由的。我还计划明年开始做一些副业,带爸妈去不同的城市旅居一段时间。总是在一个地方生存,无非就是一成不变的生活、一成不变的饭菜,一眼能看到死亡的生活,就会让人很绝望的。
我对生命也会有一种新的看法,难道说人只能有一种很常规的活法吗?我好像现在更加有勇气去面对人生的一些选择了。我所看重的一定不会是物质上的东西,更多的是时间,是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