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节气廿四卷（廿三）
栏目题字：梁文博
编者按：
年少时见到人家虔诚的样子，会有一种局外人的感动，再往后就会发现，属于自己的朝圣在另一处早就开始了。
孙春龙，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青年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画院青年画院副院长，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当代水墨艺术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中国画学会理事，山东师范大学当代水墨研究中心研究员，山东画院签约画家，山东美术馆专职画家。作品《雪域》获“齐白石奖”全国中国画作品展金奖，《雪域之情》入选第十一届全国美展，《逐梦太空》获选第十三届全国美展进京作品，《山东半岛蓝色经济区建设》入选山东省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盘古庙祀》入选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文艺创作工程美术主题创作展。
那时车上放着不知名的音乐，正好是黄昏，沙漠在车窗外闪着金灿灿的光，他的心仿佛“啪”地一声跳出来，又被拽住放了回去。
这是20多年前，画家孙春龙有关青海行的一段记忆。
2024年临近小寒的一个下午，山东美术馆咖啡厅，孙春龙哼起了那个旋律，是藏族民歌《在那青草地上》：“东边的草地上哟次仁拉索（次仁拉索：藏语中的叹词），姑娘仁增旺姆次仁拉索。姑娘仁增旺姆次仁拉索，心地善良贤惠次仁拉索……”
2003年到2009年，“次仁拉索”的感叹声一直隐约萦绕，陪伴着孙春龙从《圣境》到《雪域之情》的创作。显而易见的是，6年走过，他下笔越来越自由，画面越来越成熟了。
《圣境》是孙春龙大学时的毕业创作。之前的青海之行，有些东西与他的心跳同频了，把他的审美催化了，他念念不忘的那些虔诚眼神、执着身形里，仿佛也有自己的影子。《圣境》最终呈现的是一种浮雕效果，这种表现形式在当时显得相当独特。作品内容方面更是有所指向——低头赶路的是老人，他们历经沧桑愈加坚定沉静，扭头四顾的是小孩，他们初涉尘世不免好奇莽撞。但所有人身体和步伐的朝向是一致的，朝向远方的圣境，心中的净土。
《圣境》 245cm×190cm 2003年
这幅由张望老师指导创作、形式参考了西方装置艺术的作品，使孙春龙以第一名的成绩在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毕了业。
2007年创作的《雪域》有了更多材料的元素，写意融合了构成，雪山与人物成为了整体。虽然形式上稍显刻意，但在当时的环境下，算是比较新颖和超前的，这幅作品获得了当年的“齐白石奖”全国中国画作品展金奖。稚气未脱的孙春龙斜跨一个棕色小包上前发表了获奖感言，众多书画界大咖在后面微笑着看他。
《雪域》 180cm×160cm 2007年
作为金奖获得者，孙春龙在2007年“齐白石奖”全国中国画作品展开幕式上发言。
这种对于多维度空间与各阶层意识形态的探索，孙春龙一直在进行，于他是一种自然态，但在旁人，一般定义为传统艺术的当代性表现。人们惊讶地发现，在这个安静的人身上，当代意识的觉醒是如此之早，并且与传统结合得那么不刻意又理所当然。
2009年全国美展，孙春龙以又一幅西藏题材作品《雪域之情》入选。这并不是重复，而是拾级而上。这幅画更成熟、更现代了，而且无论从人物塑造还是画面布局来说，都有了更自我、也可以说是反常规的东西，比如画面中间的白马所造成的“空洞”——按说这里应该是重色或过渡色，但突然的一片浅色反而让人心下一亮，仿佛另一个空间被打开了。美丽的新娘代表着完整的理想，新郎脸上却稍显严肃和沧桑。浪漫之余，画面的现实主义意味也实实在在地透了出来。
《雪域之情》210cm×190cm 2009年
至此，青藏高原系列完成了一个小结。如今回想起来，孙春龙很庆幸自己在纯粹的年纪画了纯粹的题材。
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也不必返。
时代中的人必须看到时代本身，更要在时代中看到人类本相，有些东西不能也没法逃避，所有回避的目光和脚步终将落入虚无。画家观察和讲述的不应仅仅是各种外在，而是里里外外全部的现实。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之前倡导的“新现实主义水墨”之“新”，主要强调的一定不是水墨技法。
但现实往往令人尴尬。十六世纪法国人文大师蒙田曾说：我们的生活部分是疯狂，部分是智慧，但是凡描写生活的人总是恭敬地对其中一大部分讳莫如深。
好在人类有本事一边讳莫如深，一边心照不宣，这也是智慧。
《无可安慰的观望之一》 125cm×245cm 2017年
孙春龙在《无可安慰的观望》中与读者心照不宣。三个裸女的背影，是一种揭示真相的坦诚态度，画面右下小小的、黑色的豹子代表了速度，速度是这个时代的重要符号。但豹子的影子远比实体要大，隐喻一种不可控的外扩的影响力。三个女人所面对的世界，是城市，是玻璃，是铁路，是拆迁，是影影绰绰站立的石狮，狮子虚弱到无法定住身形，如同洇烂了的旧画和即将崩塌的山体，又如眼看被淹没、被冲走的历史珍藏。
“现代世界中，很多东西都是双刃剑。”孙春龙说。
女性题材是孙春龙擅长的，他乐意把真善美赋予画中的女子，她们代表了一些很新的东西，并且与过去并不违背，也就是说，她们是这个世界重要的调和因素。
《泳池系列十二》125cm×245cm
孙春龙把她们置于《泳池系列》《娉婷系列》等作品中。那些画面矛盾重重，冰冷与温暖、坚硬与柔和、倾斜与直立、玻璃与流水、灯红酒绿与灰调……女性舒展的、优美的身体起到缓解冲突、稳定环境的作用，但有时又似在强化矛盾：《不安的呼吸》中，远处建筑上的尖顶和塔吊之所以造成了视觉上的不适，反而是因为前景有一位洁白、柔和、娴静的女子，她美好得让人不敢直视、不忍触碰，两相对比，背景里的东西更加尖锐而无礼，令人难以忍受。女子身前趴卧了一只黑豹，豹子体魄强健、眼神严厉，带来不安的气息。
有时我们会惊觉：有些东西在身边已经习以为常，但它们到底是守护者还是危险本身呢？
《不安的呼吸》 96cm×50cm
《邂逅》136×136cm
《夜》180cm×97cm
孙春龙喜欢让女子与猫科动物共处，除了派遣黑豹制造紧张气氛，有时也以猫咪寓意女子的生存状态，《泳池系列》和《空城系列》都有这样的符号。美丽的，慵懒的；看起来是温和的，但与你是疏离的；看起来是平静的，但内心是颤抖的；看起来是软弱的，其实是宽容和隐忍的。女子与猫咪，令生硬冰冷的现实所导致的不适稍稍退后。
《空城系列三》96cm×50cm
《空城系列十》96cm×60cm
而“空城”，更多指内心之无所依托。心被很多东西塞满之后，怎么反而感觉更空了呢？“空心人”的概念最早出自托马斯·艾略特写于100年前的小说，但在当下却成为了更加回避不了的存在，引起人们的关注。
当然，人不应停留在同一种忧患或梦幻里一步三叹，还是要向前看。
在另一个空间，孙春龙画出了《逐梦太空》《生命之光》《互联网时代》《大国工匠》等更现实的主题性创作。
《逐梦太空》180cm×215cm 2019年
《逐梦太空》诞生于2019年，那年年初，嫦娥四号在月亮背面着陆了。孙春龙执意保留了画面中航天员胸前那一片蓝色色块，这个操作也产生了一点争议。蓝色代表科技，也代表纯净，有些许冰冷，坚硬的直角昭示着某些事物的不可调和。和10年前《雪域之情》遥相呼应的是，这幅画的中间也出现了一片浅色，宇航员周围时空交错，组成元素很多，但他的胸膛却仿佛打开了，是空的——空即包容，里面有无限可能。
《大国工匠》230cm×220cm 2024年
但人最终要追求的是什么？看遍人间丰饶之后，还是会向往一片圣境的。年轻的时候见到人家虔诚的样子，会有一种局外人的感动，再往后就会发现，属于自己的朝圣在另一处早就开始了，画画就是其中一条途径。
孙春龙在马儿身上，尤其在它们的眼神里注入了自己干净的信仰，淡淡的墨痕之下是一种宁静的力量，以梦为马此刻成了以马为梦。马儿们低下头，目光中有故事——《纤骊系列》《悦影系列》包括一部分《空城系列》的表达都是如此。
《纤骊之六》96cm×60cm 2023年
面对《纤骊之六》，可以得到一些温柔的抚慰，那抚慰来自空无一物、唯有光感的背景，来自半似远山、半似轻雾却有张力的马背，来自马儿一回头的关照，来自一小块太湖石恰如其分的支撑。多么干净、多么有安全感，是一个可以让人慢慢整理哲思的初始世界。
《悦影一》39×65cm 2023年
孙春龙是个把感性与理性成分调配得很科学的人，一直以理性的行为推动感性的深入，去寻找和确认一些指向性的东西。但很多事物的界限并不明晰，那一大片交汇互溶的中间地带，正好是艺术的生成地。泳池、女人、城市、猫咪、马儿、太空都是在其中翻滚的符号，这些符号是承载意识的容器，也是美妙的叹词，无所指偏又指得很到位，如同看起来无关紧要的“次仁拉索”，在歌曲中却成为了重要的组成部分，可以去安慰一座空城，安慰那“无可安慰”的观望中的人。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有关孙春龙
孙春龙喜欢探索和思考，还有点许三多的执着劲儿。虽说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均等的，但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积极的、有准备的人还是会收获更多。从妈妈把他的画郑重其事贴在黄色组合橱上的那一刻，他里面的小马达就起劲儿地轰鸣了。画满了家里的一面墙，画进了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画到青岛，画到北京，画进好几次全国美展，路一步一步丈量，不知不觉就攒好了将来的车票。他从人到画都透出的那种安静，应该来自凡事都全力以赴之后的坦然。多年前，母亲巧手织就的彩色布匹和对他毫无保留的赞美鼓励，是孙春龙快乐童年的底色和艺术觉知的启蒙，父亲有口皆碑的诚信品德，是他正向人格的起点。后来面对自己的孩子时，他所言所行不由自主都在复制和传递那些暖洋洋、亮堂堂的记忆。
我们看到他的笔墨里，有一种发自心田的润，应该与家庭的滋养有关。
大二的时候，宋丰光老师来教他们班。宋老师一抬头，说：“你不是那个说相声的孙春龙吗？”
大学时代，孙春龙不但在学校里因说相声出了名，也曾经去部队表演相声。
大学时代的孙春龙拿过一等奖学金、说过相声、搞过服装设计、策划过走秀，直至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他其实有些腼腆，直至今日，在与人交流上仍然不算主动。但内在有声音告诉他不要害怕，尽管行动。所以很多事情，一旦想到了他就专心去做，真可算不负韶华。他也能够接受失败的存在，事实上它们常常存在。但是曾经得到原生家庭无条件支持的孩子，会具备强大的精神内核，有一种说走就走的勇敢和说放下就放下的潇洒——包括在绘画上，孙春龙比较敢于尝试和舍弃。
舍弃是需要信心来支撑的。很多人不敢舍弃、不敢轻易试错，是因为过度担心后果，行动上就体现为固步自封或面面俱到。但是若他早早就知道了我是谁，不再蝙蝠一般依赖声波反射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时，心就自由了，能量就集中了，脚步就快了。
山东美术馆是一个有充足养分的地方，也是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窗口，给有追求的人带来另一种滋养、提供更多的选择。这里有不少包括孙春龙在内的具有开拓精神的艺术家，他们未必同路、同步，但或可在某个终极高处同荣、同归。（李可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