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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我的新书《从零开始写故事:非虚构写作的11堂必修课》。
文 | 叶伟民
中国人讲究“名正言顺”。非虚构写作舶来后,在概念上着实费了些周章。它很难定义,无论文本形态、文体边界还是精神内涵,都在纷扰中试探前行。这好比文学的洋流久无新事,忽现新大陆,人们正要欢呼一番,却在满眼袋鼠、鸭嘴兽等新物种前难以言表。
非虚构作家、学者梁鸿曾评价:“‘非虚构文学’已经变成一个被讨论过多的名词,质疑、嘲弄、否定和肯定、赞美、吹捧如钱币的正反面,加速消解这一名词的确定性,让人越发摸不着头脑……它正处于舆论风暴的中心,在接受考验。要么,灰溜溜如无数个走过的各色潮流名称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它最终从内到外被赋予确定的意义,和小说同起同坐,平分秋色。”
这种似是而非,在我的课上也时常出现。某次课后讨论,有人提问,还带点不好意思:“请问非虚构写作……能虚构吗?”我很感意外,这不和问“叶老师您贵姓”差不多吗?但很快,我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看似答案不言而喻,课程群里的“可(虚构)派”和“不可(虚构)派”竟对阵起来,声量还旗鼓相当。
不久后,又发生了“寒门状元”事件。某大号旗下团队“虚构”了一篇“非虚构”,讲其出身贫寒的“高中同学”对抗命运,最后却死于绝症的故事。因人为集齐众多社会痛点和大众情绪,该故事最终引发现象级传播。很快,网友陆续发现多处事实和逻辑矛盾,质疑杜撰毒鸡汤。创作团队则回应称:“文章不是新闻报道,这是一篇非虚构写作……在细节上,我们做了许多对真实情况的模糊化处理。”
言下之意很明显——这是非虚构,别用真实要求我们,稍微虚构一下怎么了?我对这个逻辑很惊愕,继而愧疚:正因为非虚构写作普及不力,才让人有机可乘,披着“真实”的外衣贩卖焦虑,最终扭曲、蒙蔽真实生活的逻辑和人们赖以生存的经验。
知乎邀我对此写点东西。我在标题上即亮出态度:这可能是非虚构写作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此后,我意识到非虚构写作科普的急迫。一旦课上再有人纠结“非虚构能否虚构”等问题,我就会非常明确地告知:真实是非虚构写作的红线,可以有无法穷尽的真相,但不能虚构。在真实性标准上,它和新闻报道并无二致。
为什么非虚构写作对真实如此苛刻?从浅层说,“非”字打头,语义也无丝毫暧昧闪烁,就不必横生怀疑了;从深层说,故事真假是作者和读者间的“契约”,就像电视剧会打上“本故事纯属虚构”“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等字样,丑话说在前头,看不看,怎么看,便是你情我愿了。
然而,如果有人偷换概念,暗中撕毁“契约”,假当真卖,那就是存心坑人了。因为读者相信你,并希望借助你的故事构建存世经验。掺假这事,无关多少,只关有无,和建楼时偷埋根橡皮泥柱子差不多,塌起来每块砖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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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过“真实”关只是第一步。在非虚构写作中,“真实”既是基准点,也是争议点。因为人们会习惯性地认为,“真实”等于“绝对真实”,即穷尽事件所有信息,类似小说的全知全觉。但现实逻辑是,且不说能否抵达“绝对真实”,即使能,那也只是档案而非故事,而文学却天然要叙事。于是,矛盾来了。我们一旦叙事,视角、结构、情节就诞生了,自然顺序将被重组,场景将有所选取,我们可能会先写人物的老年,再回溯其青年、童年。现实原本的模样便遭解构,那这还是“绝对真实”吗?
这悖论,成了“非虚构文学”饱受争议的根源,也为日后偷梁换柱留下隐患,以致“非虚构可以虚构”等怪论横飞。我的看法是:让法则归法则,手法归手法,非虚构写作与小说技法再怎么融合,也丝毫不影响两者在真实性上的分野。
非虚构写作的现行定义是“一切以现实元素为背景的写作行为”。我更愿意加三颗铆钉助其具象和稳固——真实、文学、意义。
非虚构的“真实”不是对生活的愚忠和克隆,而是提纯、萃取、抽丝剥茧式的再创作。例如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依次发生的事情,可按第二年、第三年、第一年的新次序来叙事,但里面的人和事必须是真实的,是有信息来源且经得住考验的。或者说,每个零件必须真实,但作者能按照不同的逻辑、结构、立意,组合成功能、体验各异的整体。
非虚构名作《巴黎烧了吗?》中译本封面有三句话:1000天采访,事事有根据;800人口述,人人有下落;536段经历,句句有出处。我认为这是对非虚构精神的绝佳写照。也可以看出,“真实”只是非虚构写作的基础而非全部,后者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通过记录、思索真实,呈现事物背后或显著或微妙、或当下或深远的问题与意义,最终认识生活,理解人生。这才是非虚构写作的汪洋大海,也才是它能跻身文学殿堂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