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没有好坏、善恶和对错之分,只是中性的工具和手段。——梅塞尼
1991年的一天,两位制服笔挺的上海警察,突兀的出现在了一个河南贫困县的小村子里。
这个小村子,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洛阳伊川县烟涧村。
两个警察的样子,一看就是奔波了很久。脸上积的灰,用手一抹都是厚厚的一层。
他们走街串巷,最终打开了一扇坐落在村子角落里最不起眼的木门。
门里坐着的是一个地道的河南庄稼人,皮肤是太阳晒出地道的古铜色。
门里的老头似乎很清楚两位民警不远千里的来意。在警察开口前就说道:
“没错,是我干的。”
随后,他又补充道,
“造假的就是我,卖假的也是我,但是我没有罪。”
明知自己造假,又公开售卖假货,无疑是板上钉钉的违法犯罪行为。
那老头又为什么有底气,宣称自己无罪?
难道他不知道,正是因为有自己,才成就了自己身后这个造假第一村?
1963年,河南省洛阳市伊川县,一个叫烟涧村的小地方。两个磨具加工厂的工人,正把加工的产品从模具里取出来,随手扔到一边。
这种活计每天要重复成千上万次,进行的也不是什么精密的作业。
工人对待自己产品的态度就像扔垃圾。
但就是这个在他们眼里的垃圾,却让一旁参观的那个男人,眼睛都发光了。
脑海里仿佛有灵光闪过,一道朦胧的念头,就这么在这个名叫方兴庆的普通男人头脑里生根发芽了。
谁也不会想到的是,这一瞬间的激动,居然造就了一个未来的中国“造假第一村”。
命运的齿轮正在悄然转动,故事的主人公却还在琢磨能不能明天吃饱饭。
方兴庆看着打磨器具眼里发光,不是偶然的。一个独属于他的机缘,让他注意到了其他人看不到的“商机”。
而这“机缘”的由来,居然是方兴庆多年前随手在路边捡的“垃圾”。那所谓的“垃圾”,是一面残破的古代青铜镜。
方兴庆在后来的采访里,是这么介绍自己和青铜镜的缘分的:
“那天搁回家走的时候,路上随脚踹了个土坷垃,踹的俺生疼啊。当时俺就想把那破玩意儿扔到烂泥里去。没想到凑近一看,裂了,里面好像是个铁的东西。”
他又补充道:
“俺一看说不定有点用,就拿回去了。往水一洗,发现是个铜片子,可能是个镜子,但已经坏的不成模样了。”
拿都拿回来了,干脆垫桌子吧。
方兴庆当时这么想到。
当铜镜垫在桌角下的时候,改变他一生的故事,正在拉开篇章。
在村子里,没人知道这枚青铜古镜具体的来历是什么。这东西已经又脏又破,不成样子,这才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被方兴庆捡了回来。
本来如此的文物,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沦落为垫桌脚的石头,就此蒙尘岁月了。
但磨具的出现给了方兴庆不一样的灵感。
他想修补这枚铜镜。
事实上,铜镜虽然残破,但是主体还还在。这件文物失去价值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保存条件的不善导致的大量生锈。
青红色的铁锈掩盖了铜镜本来应有的光芒,但改变不了文物的本质。
如果自己能够学会制作磨具,磨掉铜镜上的锈蚀。那残破的镜子就将重新焕发光彩,再次拿回属于文物的古老价值。
关键是,说不定能拿出去卖,能挣钱了呀!
说干就干,毕竟机会总不长期留在那些拖延的人手里。
完全没有任何磨具制作经验和文物修补经验的方兴庆就这么学习了起来。
由于没有机械切割的工具,方兴庆只好采用原始的锉刀进行初始打磨。这是一个精细活,稍不留神就会彻底把手里的东西变成废铁。
方兴庆干的很辛苦,常常搞得满手都是鲜血,十个指头上都是刻刀留下的印痕。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两年的努力,东西最终是修复出来了。
原本锈迹斑斑的铁块,如今再次焕发出了金属独有的光泽。
下一步就是如何找到买家了。
这不是难事,毕竟历史从来都被一些人所热衷,无论哪个时代都是这样。
尤其是有钱人,更希望通过买点文物来表现一下自己附庸风雅。毕竟有的暴发户只是缺少文化,但带上手串就是有底蕴的文化人了。
但一个新的问题,又突然摆在了方兴庆面前。
自己造的东西,究竟有没有人买呢?
门外汉除了极少数夜郎自大者,其他往往都对自身抱有着深深的怀疑。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滥竽充数的程度有多离谱,不敢奢求太多。
方兴庆也不例外。
他很清楚自己做的只是修复后的仿品。到底有没有收藏价值,有没有人愿意买,依旧是在心中的一个问号
这种问题光靠自己瞎想,也不能有什么出路。总归还是要找个靠得住的人鉴定一下,才能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怀抱着修复好的古铜镜,找到了伊川县里一位从事文物工作的相关人员。
方兴庆原本的想法里,人家作为专业的,肯定能看出这镜子是自己重新修整过的。他最大的期望,就是这样的仿品也能残留一些原件上的艺术价值,顺带给自己的生活加个菜
但很快,震惊他的事情发生了。
年轻的文物工作者对他拿来的东西,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兴趣。他仔细用指尖抚过镜面上的每一道纹路,拿着放大镜验看历史留下的痕迹瑕疵。
经过一连串最仔细的观察后,文物工作者开口了:
“老乡,你真是走了好运啊!”
“这东西是汉代的,算是国宝。本来按照国家规定,不允许私人持有,是要放到博物馆里去的。”文物工作者一边说着,一边又补充道:
“但现在,这东西明显已经残缺了,不具备博物馆收藏的要求了。但到底是个宝贝,你拿回去吧。”
方兴庆听了,一时呆了,回过神来急忙问道:
“真的,同志你看准了吗?没骗我吧?”
文物工作者笑了笑,最终给铜镜打了保票。
听到官方认定的结果,方兴庆自然喜不自胜。他仿佛看到一条改变命运的康庄大道,正在延伸到自己面前。
经过后续一系列的操作,铜镜转了手。换来的白面,足够方兴庆一家敞开肚子吃上一年!
这面铜镜,成为了方兴庆用手艺打破家徒四壁的开始。
在尝到了甜头后,他更加大张旗鼓的干起来。
但是很快,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方兴庆面前。如果不能妥善解决这个问题,那他就只好和自己刚刚滋润起来的生活一刀两断了。
问题很简单,但也同样致命:
附近几个县内的有缺失的青铜器,已经快被他收完了。
毕竟古物的数量也是有限的。一旦没了来源,那他还谈什么修复,更不要说修复好了转手了。
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面对困难,有些人原地踏步,有些人干脆放弃,但总有一些人执着而坚韧。往往最终能解决问题的,就是最后一种人。
恰好,方兴庆就是这最后一种人。
在之前的交易中,方兴庆敏锐的察觉到,许多老板并不关心自己手里的是不是真货。
他们自己对于古董也未必有多深的了解,只是需要一个像样的摆件来显得自己有文化罢了。甚至很多老板不懂货,只要求货品在外形上过得去就行了。
这让方兴庆看到了新的商机:
没有东西能让自己修补了,那为什么自己不能从头开始,直接造一个新的青铜器出来!
这样就不用担心货源了!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方兴庆没有过多犹豫,因为他知道事情要干了才知道行不行。
说干就干,但事实却没那么简单。
青铜原液的制作,对这个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民,像天书一样。不仅原材料难得,而且高温浇筑随时会发生危险。
没人知道,从没上过学的方兴庆,是怎么克服制作过程的一系列艰难险阻的。只知道他决定行动的时候。人虽然沧桑,但头发还是乌黑茂密的。
等到真正从无到有制作出成品时,他的头发已经全变得灰白。
好在,他最终成功了。
为了提高自己制作的青铜器的价值,他还结合之前修补的经验,想办法研究出了青铜器做旧的工艺。这样制作出来的青铜器,不仅比之前修复的更加完整,看上去也和真的一样。
方兴庆的好生活就这么持续着,他靠自己的手艺吃饭,生活比以前好得多了。
直到1991年,一个意外的发生,最终改变了他和整个村庄的命运。
1991年,上海海关在对出境旅客行李的例行检查中,发现了大量的古代青铜器。
这些大多数都该被国家博物馆锁着的东西,突然出现在海关,立即引起了公安机关的高度注意。
令人奇怪的是,该次走私品数量高达上百件,完全不是个人能够获取的量。要知道,当时对于文物保护的力度虽然不及现在,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把国宝带出国境的。
一般来讲,一个有规模的大型走私团伙,一年能够走私一两件这样级别的青铜器就已经顶天了。
可几百件这样级别的文物居然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人的背囊中?
这怎么可能呢?
海关马上对有关人员实施了抓捕,经过审讯,竟然得到了一个令各路警察大吃一惊的答案。
“当时我们抓捕到嫌疑人之后,马上进行了审讯。嫌疑人对自己的走私事实供认不讳,声称自己是从河南某个县的文物贩子手里得到的这批文物。”
事情弄清楚了,这是一起明显的跨国文物走私活动无疑。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又令案件陷入了万万没有想到的谜团。
案件性质确定之后,首要的任务就是调查清楚走私文物的来源。为此,警方调来了专业的文物鉴定人员,对该批次的走私文物进行鉴定。
可鉴定结果却让警方大吃一惊。
参与鉴定的专家一致认定,这些东西都是仿制青铜器,也就是假货。
“这就很奇怪,我从警生涯几十年以来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他自己承认自己是走私,结果我们截获的物品是仿品。”
警察又继续说道:
“我们一开始还以为嫌疑人在撒谎,事先早就把真正的文物转移走,然后拿了一些仿品吸引警方注意。”
“但是后来经过进一步调查,我们发现嫌疑人不像是在撒谎。无论是口供里的时间地点,还是整个案件过程,完全看不出他编造的痕迹。他的回答非常清晰,神态也不像是在撒谎。”
这时,文物鉴定专家提供的一条线索引发了警方的注意。
专家表示,这批仿品虽然是假货,但是仿造水平相当之高。不要说是没有经过系统学习的文物商人,就是专门的鉴定人员,不仔细看也会看走眼。
这为警方提供了新的破案思路。经过后续调查,案件最终水落石出。
在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当时承接这个案件的警察是这么说的:
“嫌疑人自己也被诈骗了,和他交易的那个文物贩子,把假货当成真货卖给了他。他自己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己真是买到了真货。”
事情到此就对上了:为什么能出现如此大数量的青铜器文物,因为这些根本就是仿制的假货。
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捣毁制假贩假的窝点。公安机关顺藤摸瓜,最终找到了青铜器的源头。
这就是一开始两名风尘仆仆的警察,从上海到河南不远千里的原因。
由于假文物诈骗是个高风险高利润的活动,一般都是团伙作案,怎么着也是三人以上。警方考虑到了事情的复杂度,不仅携带了手铐,连配枪里都装上了实弹。
结果到了地才发现,造假售假的唯一人员,原来只是个形影单只的地道庄稼老头。
结果这老头不仅承认自己造假的犯罪行为,还义正言辞说自己无罪?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方兴庆为什么会坚持自己无罪呢?
很简单,因为他就是以卖假货的名义把东西卖出去的呀。
以次充好是诈骗,可自己卖的就是假货,谁说假货没有价值呢?
他只收了假货的钱,怎么能叫犯罪?
说白了,他卖的是手工艺品,而不是假文物。
事实上,就算是方兴庆拿着自己制作的工艺品去冒充古文物。如果不是碰见深耕这个领域的历史学家,一般也是不能被识破的。
但是他始终有着自己的底线:干这一行只是为了改善生活,养家糊口,决不能去做骗人的勾当。
至于海关查获的走私案件,大抵是许多二道贩子所为。他们拿着方兴庆制造出的货品谎称真货,转卖给他人行使诈骗行为。
但这一切,方兴庆都是不知道的。
他连故意犯罪的想法都没有,怎么能定罪?
警察一时之间也是无可奈何,请示过上级以后嘱咐了方兴庆几句,就打道回府了。
警方的“铩羽而归”,无疑是给方兴庆做了一次免费宣传。自此之后,他做出的东西销路更广了。
可是麻烦也接踵而来。
方兴庆本人虽然没有以假乱真,搞文物诈骗的意思,但购买他产品的二道贩子可不管这些。他们大量收购了方兴庆制作出的青铜器工艺品,再转手以文物的名义卖给其他人。
一时间,各地文物贩卖案件频发,每出一次就有警察不远千里来找到方兴庆核查问题。
虽然最终结果,肯定是方兴庆无罪。但是一波又一波的筛查,到底是给方兴庆平静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困扰。
如果事情到这里结束,那么不过是方兴庆一个人的传奇。但事情接下来的变化,却真真正正改变了烟涧村每个人的命运。
伊川县是远近闻名贫困县,而烟涧村更是其中最困难的几个村落之一。当地政府一直以来都为扶贫下了不少力气,但是由于缺乏支柱性产业,最终都是成果寥寥。
当然,这种情况,仅限于方兴庆出名之前。
方兴庆名声显赫之后,自然而然成为了村里的大红人。很快,许多贫困的乡亲就找到方兴庆,询问他是否可以把技艺传授给其他的村民。
一来,这样可以为方兴庆分担警方的“集火”,至少不会东西都是他一个人做的而天天被警察找上门;
二来,可以形成一条完整的青铜器工艺品产业链,不仅能够提高产量,对于打响知名度也有很大价值;
三来,可以带领村民致富,摘掉烟涧村自古以来的贫困帽子。
方兴庆没有思考太久就答应了,然后把钻研了一辈子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烟涧村所有想学这门技艺的村民。
毫无保留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背后却凝聚着一个人毕生的心血。
但方兴庆没有犹豫。
这是何等的坦荡!
传授手艺的过程是辛苦的,有一些人放弃了,但最终有一些人成功了。
村里人也只是想凭着混口饭吃,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当初混口饭吃的产业居然在未来年收入过亿。
现在的方兴庆,早已有了“现代青铜器之父”的民间称号。烟涧村也摘掉了带了许多年的贫困帽子,成了地地道道的“现代青铜器手工艺品第一村”,江湖人称“造假第一村”。
一人一村,早已成为了世界文物历史上一个特殊的存在。
一个假货却跑出了比真货更有价值的存在,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面对成名后媒体的采访,方兴庆说了很多,其中一句话最让人记忆犹新:
“我当年看着那些工人们视作垃圾的产品,还有自己随手拣到的“真垃圾”,能想到我这一生会彻彻底底改变吗?”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参考文献:
年产值过亿的中国仿古青铜器第一村,家家有“国宝”!丨乡村进化论——顶端新闻官方号
传奇小山村 仿古成一绝——王唯真、葛高远《中国特产报》(中央级). 2006-04-27
烟涧:仿古青铜器成大器——常文征、方长勋、葛高远《河南日报》. 2006-06-22
仿古青铜器的传人——王立力、立山《文明 》. 2008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