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每到年底,很多单位都要给员工发年货,这事如今完全可以转包给电商与物流企业,所有年货都包装精美、品控统一,大幅度节省了工会职工的精力。然而,上世纪90年代,我刚参加工作时,安排年货远非如此便当。
那时,每到腊月,校长都会借调来卡车,安排青年教师与工会的同事一同前往山区或平原,替全校200多名员工联系购买大米、水果、鲜鱼、鸡蛋等年货。这是一趟苦差,也是一趟美差。美妙之处,在于随时可能发现乡间的丰饶与奇景;艰苦之处,在于能坐驾驶室的人是少数,大部分帮忙运货的人,都要坐在解放牌卡车后车厢中行进数百公里,后车厢虽然搭建了防雨棚,但前后两端是镂空的,寒风袭人,席地而坐的人都穿着军大衣,戴着棉帽子,两手揣在袖筒里取暖。
有一次在大别山,清点橘子时,发现哪怕不算报损,按人头分发,就差了十筐。工会主席陈老师赶紧动员橘园主人开着拖拉机,带我们上山补采。当天恰逢鹅毛大雪,山上气温骤降,几乎在一个小时之内,橘园银装素裹,橘子都戴上了或厚或薄的“雪帽子”,衬以少数未凋零的、浓墨重彩的树叶,煞是好看。然而,摘橘子的人就受罪了,手指很快被冻得像透明的胡萝卜。
我们的腰间围着一个布袋子,一边摘,一边用橘园主人准备的稻草把橘子上的“雪帽子”擦去,才能放进布袋里。雪还在下,拖拉机上装橘子的箩筐很快又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橘园主人过意不去,给我们带来了烤山芋和热水。雪中采的橘子,是很容易烂的,他又主动将报损橘子的比例从3%加到5%,也就是说,我们买的橘子有180筐,橘园主人给了189筐,这样,橘子若有烂损,可以调换。
回去的路上,大家挤在竹筐的缝隙中。陈老师说,他刚跟大队会计要了一点写春联的红纸,贴在今天新采的橘子筐上当记号,“这些橘子咱们就自己领了,回家后,要用旧报纸把橘子上的水分擦干,放在阴凉干燥的地方。我就怕别的同事领回去,往生着炉子、开着空调的屋里一放,橘子迅速霉烂,大家觉得咱们办事不用心。”
有人狐疑地问道:“若有霉烂,反正有报损率呀……”
陈老师笑道:“这个村我已经来过三趟了,我见过孩子们滚落的篮球,那个球很旧了,表面凸起的颗粒都差不多磨平了。咱们这多出来的9筐橘子,可以出个通知,呼吁想送亲友的老师来买,把这卖得的钱寄回大别山中,给孩子们换些新的篮球和足球。”
事情就这样定了。采办年货是一件沉甸甸的喜事,只要跟车前往的同事肯吃一点小亏,别人基本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又有一年,解放牌卡车往东开,准备去苏中地区给同事们采办大米,每人20斤,至于这个米是要在扬州、泰州还是在别处买,陈老师说:“那得货比三家,同样的预算,尽量给同事们选更好的米。”
陈老师带着小电饭煲,每到一地,人家给的样品不看,非要到人家仓库里去,随机开一袋米,现场淘米煮饭,每人分发一把勺子,尝一尝新煮出来的饭。这一尝,大家就觉得与卖米人的宣传有落差,有的饭不够软糯,有的不够香。陈老师婉拒人家的口吻也很客气:“我们再看看,等转回头再买米。”
洗米、煮饭、吃饭、洗锅……这样,走走停停,到达今天的泰兴姜堰地区时,公路上出现了三五成群的骑车人,他们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一顶棉帽子,奋力蹬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绑着好几层的铁笼子,笼子里装满了土鸡。陈老师眼睛尖,老远就发现骑车的人热得敞开了棉袄,里头穿的毛衣一看就洗得发白了。
看到一群停车小憩的骑车人,陈老师赶紧呼唤停车,他跳下卡车车厢去找那些人攀谈。不一会儿,他回来,提议不再买米,而是收购这些骑车人运载的土鸡。
陈老师激动地说:“你晓得他们从哪里来,要骑去哪里?他们从南通海安来,每个人带着60只鸡,要带到南京去卖给鸡贩子。他们今天出发迟了,骑到天黑,只能露宿在外了。这么冷的天,要骑14个小时以上,才能抵达南京,卖完了,明天还要骑回海安。反正米还没有买,咱把鸡买了吧,一人两只鸡,预算也差不多。我看过了,鸡的脚杆是黑的,鸡爪又瘦又长,这种鸡一看就很香。”
这个骑车小队来自同一个村,侄子、外甥、大伯、堂叔,6个人都有点亲戚关系。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才骑出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公路上就来了大买卖。只是,领头的50来岁汉子有点犹豫:“这鸡笼子,我们下回驮鸡去南京还要用呢……”
这也难不倒陈老师,他把自己的工作证押给了对方,他说:“鸡好的地方,鸡蛋也不会差。您放心,两天之内,我把鸡笼子给你送回来。你回去,帮我们每位老师找30枚鸡蛋。买鸡蛋,我们就不去别处了。”
在寒风中,大家开始称每只鸡的分量,陈老师耐心地记录,用计算器反复演算三遍,把买鸡款付清了。
作别时,领头的汉子硬是把背包里的馒头给了我们一大半,他感慨说:“遇到好人呐,要不是陈老师半路买了咱们的鸡,这一天一夜的车骑下来,谁的脚筋不得疼上半天?”
回程路上,有人问陈老师:“米不买了,换成了两只鸡,要是校长怪罪下来,咱们怎么应对?还有,有的同事不会杀鸡,可怎么办?”
陈老师以馒头搭配白开水,似乎答非所问地感慨了一句:“这么好的鸡,这么远的路,一只鸡运费只挣三块钱,农民,真的舍得下力气啊……要对他们好一点,其他的事,哪有这事重要?”
(本文作者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散文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