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在波兰,对抗着倒换得并不成功的时差。或许与早早日落的天气有关,下午四点困意仍至,凌晨四点还会醒来。如同布鲁诺·舒尔茨在《肉桂色铺子》里写的那样:在冬季最短暂和让人昏昏欲睡的那些日子里,在锅垢般的夜幕和晨昏的首尾,城市越来越深地淹没于冬夜的迷宫中,被短暂的黎明不情愿地摇醒。舒尔茨是懂长途旅行者的。

波兰出了5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05年的亨利克·显克维奇,1924年的弗拉迪斯拉夫·莱蒙特,1980年的切斯瓦夫·米沃什,1996年的维斯瓦娃·辛波斯卡,2018年的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要是算上生于华沙后移民美国的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则是6位。由于波兰领土的数次变迁,与波兰有关的诺奖得主还有生于布察奇的萨缪尔·约瑟夫·阿格农和生于格但斯克的君特·格拉斯。这其中,有两位诗人米沃什和辛波斯卡。他们都是克拉科夫的文化符号。

波兰人一说话便都是诗,波兰语字母中带着韵律跳跃的符号。就连小说家也用诗的语言写作。舒尔茨尤甚,他那些读来常让人感到疲累的长句,需要自己好好断句才能顺利赶上如同钢琴敲击心脏的节奏。





离别前将曲谱写成诗

华沙的历史从1323年开始,在1945年重新开始。每一次当世界都疯了,受伤的总是华沙,瓦砾堆里捡来的建筑残件和坦克履带嵌进老城的复原建筑里。为了昨天而不是明天,华沙人做了最大的努力。但由于街道过于规整,房子同时出生,今天的老城好像一座日夜运行的文旅小镇。圣诞彩灯一挂就更像了。


12月挂上圣诞彩灯的华沙街道

好在失落与重生的时代也是肖邦的时代,《离别曲》给华沙人带来的从来不是忧伤,而是力量,人们争上前线抵抗来犯,就连肖邦也一样。东西南北的恶邻气势汹汹,总想擦掉华沙的一切,只有华沙人挺着胸膛犟着脖梗将它们留恋,甚至不惜住进废墟里。我的波兰旅行向导、华沙人毕达说:“历史就在那儿,你擦得掉吗?”

肖邦20多岁离开华沙前往法国,直到39岁去世也再没能回过波兰。临死前他对姐姐说,我的heart终将回家——不知道他说的是心脏还是心志。无论如何,姐姐将肖邦心脏藏入一只灌满白兰地的水晶杯,越过边境偷带回国,藏在圣十字教堂里。后来,获知此事的德国人在摧毁华沙前,为了彰显“仁德”,让华沙人将心脏提前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还把保护肖邦心脏的“善举”拍成一部纪录片。华沙重建之后,肖邦心脏和华沙人一同又再归乡,在圣十字教堂的石柱中安放。就在两年前,心脏被取出检查确认完好后再次封存,据说下次打开将在50年后。


肖邦的心脏就藏在圣十字教堂中的这个柱子里


肖邦乐曲手稿的复印件

有专家认为肖邦的心脏天生体积偏大,这导致他一生体弱多病。这位“钢琴诗人”从小就偏爱乡村度假生活,与莫扎特、贝多芬这样的天才灵感音乐家不同,肖邦更多的是将波兰民间流传的诗歌用新颖的构思二次谱写成伟大的作品,例如1831年发表的《g小调民歌第一号》,以及两首著名的舞曲《波罗乃兹》。

在肖邦的时代,真正现场听过肖邦音乐的人并不多,因为身体原因,肖邦无法承受频繁大型音乐会的演奏。而现在,在华沙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欣赏肖邦。


在华沙,一场小型的肖邦音乐会可以简单过下“肖邦瘾”

除了肖邦博物馆中的乐库,城市中心一些跟肖邦有关的场所——例如圣十字教堂的户外长椅上都有开启按钮,人们可以一边坐在街头休息一边倾听浪漫的诗乐。被俗称为肖邦公园的瓦津基皇家公园里,夏天的每个周日都会举行免费的肖邦作品音乐会。

也是在这座公园里,波兰最后一位皇帝波尼亚托夫斯基曾举办波兰文学史上著名的“周四午餐会”,邀请著名的学者与诗人讨论诗事和时事。波尼亚托夫斯基丢了王位,却为文化之城华沙的浪漫增光不少。


瓦津基皇家公园里的肖邦纪念碑

华沙人对于旧建筑的保留与否有很多争论,例如是否拆除苏联式建筑科学文化宫,又例如科学文化宫对面的玻璃盒子建筑:当传出麦当劳即将入驻的消息后,波兰人坚决不同意,甚至要将它拆掉,直到一家“足够代表波兰人文化品位”的书店开设起来。但没有人对老城的复原选项有任何异议,华沙人除了用战争残件镶嵌,用老技术烧纸方砖,也拆掉波兰其他城市的一些破败建筑的旧砖,转而修起了华沙老城的城墙。

这些城墙将老城包裹,有点像舒尔茨写的“由街区和房屋构成的稠密的混合体”,位于街区中心的,是华沙的城市象征美人鱼雕像。那是一位左手持盾,右手持剑,下身鱼尾,上身赤裸的卷发少女,华沙美人鱼的形象在公交车、商场店铺、旅游纪念品上广泛地具象或隐喻地出现着,就像华沙一切的文化体现一样:温柔、浪漫,却充满无惧的永恒力量。


美人鱼雕像

灵感之城的神奇一日

每天下午三点才过,卢布林就像艾巴·辛格写的那样:“黄昏降临,城外还有点亮光,但城里狭窄的街道上和高楼之间都已暗下来了。商铺里点起了油灯和蜡烛。烟囱在冒烟,家庭主妇忙着准备晚餐。卢布林以外的世界一片混乱。”

卢布林是波兰东部的一座现代城市,但来到这里的人才不关心崭新的汽车站,谁都会一头扎进老城和城堡里,那些地方是卢布林被称为“灵感之城”的原因。


卢布林圣三位一体教堂中精致的壁画与花窗

辛格及其作品与卢布林地区有很深的联系,小说集《短暂的礼拜五》中的故事大多都发生在卢布林周边的小镇。当然还有《卢布林的魔术师》。

卢布林在中世纪开始之后才被历史记载,最初的规模和区域重要性的发展也在中世纪结束前完成,老城里的圆塔城堡和彩色房子加深了人们传播都市怪谈和鬼神故事的热情。比如说木桌上的恶魔手印和街角的苦难之石。据说谁触碰到这块石头的话,重则死于非命,轻则住酒店没有一次性拖鞋穿。抱歉,我在文章里掺杂了太多个人情感——卢布林的酒店大多不提供一次性拖鞋。

卢布林市徽是个爬葡萄藤的公山羊,我听说的关于此的怪志故事如下:鞑靼人侵犯波兰之时,几个逃难的卢布林孩子遇到一头公山羊,这头羊喂养孩子,还给了他们金币。最后孩子重返卢布林建城,凭借喝“公羊奶”实现了王子复仇记——灵感之城的故事还真是充满灵异色彩。


卢布林市徽是一只爬葡萄藤的公山羊,

它在老城中有许多“变体”形象

在卢布林老城里,这只山羊以各种化身存在于街道角落里,有的拄着一柄长剑,有的捧着一本旧书,有的手持一部电话机。老城所剩不多的城墙遗址上有两道大门,一道名为克拉科夫门,出城便通往克拉科夫方向。另一道是更著名的格罗兹卡门,门上房屋的正中间窗子上挂着一幅犹太灯台的帘子,说明了这里曾是城市的犹太聚居区。

从格罗兹卡门进入老城,走在凸起明显的方青石上,迎面而来的是正在头顶踩钢丝的卢布林的魔术师雅沙·马祖尔以及他的猴子约克坦。这是辛格在《卢布林的魔术师》里创造的人物。在书里,雅沙可以倒立行走,吞食火焰,像猴子一样翻跟头,更别说踩钢丝了。雅沙塑像静静地站在老城建筑之间的钢索上,在冬夜里等待灯光起灭。而当夏天到来时,马戏杂耍嘉年华就在卢布林如期举行,神奇的氛围每天都环绕着这里。


《卢布林的魔术师》中雅沙与猴子的城市景观装置

作为旅游城市,卢布林周边有不少必达景点,包括同属卢布林省的小镇——世界遗产地扎莫希奇Zamosc。贵族军官Jan Zamoyski请来意大利建筑师将Zamosc建成一座波兰-立陶宛联邦的军事要塞。那时正是16世纪文艺复兴晚期,市政厅旁的Armenian Houses,被安上了一座接着一座的半圆拱券门。或许因为“这就是命”,要塞之城扎莫希奇历史上一次次被攻陷,城墙翻新了一遍又一遍。老城广场和市政厅周边的建筑和教堂延续建成至18世纪,巴洛克风格大行其道。

Grzegorz Lapinski是扎莫希奇游客中心的工作人员,也是小镇文化之旅的NPC,在风雪交加的日子里,穿着红袍和皮靴,跨着腰刀穿越来此。正聊着,他的皮囊袋里响起冲锋的号角,还以为是40公里开外的乌克兰边境有什么问题,结果是他老妈来电的手机铃声。


扎莫西奇小镇里的“文化讲解员”

享受生活是头等大事

克拉科夫,波兰城市之光,昨日旧都,文学之城。人们喜欢它的繁华与庞大,作为欧洲最大的城市之一,克拉科夫的人口超过80万,但画家、音乐家、演员、作家和诗人偏爱小巧的老城,其实老城也不小,从瓮城和St.Florian门到城堡,得走上两公里,诗人走得更慢,他们搜集老城传说的同时也被老城收藏。


波兰母亲河维斯瓦河从克拉科夫瓦维尔城堡下流过

2013年,克拉科夫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定命名为“文学之都”,据说“进入任何一家街边的咖啡馆或酒吧,都可能看到有人在用笔记本电脑写诗或者小说。”事实倒也没这么邪乎,克拉科夫人在咖啡馆里做的事是喝咖啡,在酒吧里做的事还是喝酒。打开电脑的,无非是我这样的旅行者,正在转存相机卡里装不下的照片。在克拉科夫,享受平静生活仍是头等大事,不然米沃什也不会选择在此终老,毕竟克拉科夫是波兰少有的未被战火摧毁的古城,它的来源、传承、平静是难得的瑰宝。



米沃什用诗写过一个克拉科夫老城广场的真实历史故事:塔楼下面有市场,喇叭尖厉的声响宣告中午的时刻,声响骤然中止,因为鞑靼人的利箭射中号手。鸽子飞翔。女人头巾艳丽,出售鲜花。我的书箱到达,不再起运。(《一八八〇年重返克拉科夫》)

我不需要过多的额外解读和解释,诗中情景就和今天——2024年12月18日——所见一模一样。市场、鸽子、双塔教堂,和每个整点到来时的报时号乐:窗户打开,吹奏只有半曲,以纪念早年殉难的英雄号手。


飞鸟扇动翅膀,穿过克拉科夫老城广场

除了文学之都的称号,克拉科夫老城也位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批《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老城一角的雅盖隆大学的著名校友包括哥白尼、波兰文学之父杨·科哈诺夫斯基,以及辛波斯卡。现在,游客可以走进毫无阻拦的学校中庭,站在辛波斯卡曾安静写诗一整个下午的楼梯和连廊上,看奇妙的整点报时钟响起。

如果愿意尝试些不一样,在波兰能吃的不错。克拉科夫老城的拐角处,Starka餐馆把Restaurant和Vodka同时挂在招牌上,慕名而来的人都是冲着猪肘子的。一只猪肘半公斤,那不算大。盘子里铺满土豆泥和酸菜打底,用于对付油脂,烤至金黄偏红的整个肘子正坐盘子中央,头顶插一枝高高的迷迭香。餐厅本身是一座真正的老建筑,木梁和墙壁粉刷成猪肝色,挂着复古的招贴画。切开肘子的脆皮时,木头桌子随着晃来晃去。



在不远处的另一家餐厅Wesele,可以吃到另一道波兰名菜猪肋排。肋排几乎每家波兰餐厅都有,但能做好却不容易。肉不能碎烂,也不能柴干,汁水要保留住,酱汁的酸甜咸度配比也很重要。Wesele是波兰语“婚宴”的意思,据说克拉科夫人喜欢在结婚时到这家店来吃席。所以餐厅的装修也好像一个小的礼拜堂,只不过二楼并没有地方安置管风琴。

波兰有不少特别的美食,牛肚汤用玻璃罐子盛上桌,配果味儿伏特加,很有“波兰大食堂”的感觉。传统血肠被改良,做成一块肉饼形状,底下垫上烤面包和苹果片,又配上酸黄瓜和芥末酱,酸甜苦辣都在一盘里。波兰人吃饭很有仪式感,先点前菜沙拉,喝红菜头汤,或者一种加了香肠、鸡蛋、蘑菇的克拉科夫式烩汤,主菜就是那几样肉食了,而波兰的传统美食饺子是万能的,有的时候作前菜,有的时候作主食,馅料各种各样,鲜蘑菇、咸奶酪、甜草莓,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波兰妈妈”在吃这件事上总自觉做不到完美,如果你把盘子吃光,她会怕你吃不饱,如果你剩下了,她又怕是不好吃。


街道上的马车

老城的规则总是不变,马车沿着石板路一圈圈转,鸽子像喂不饱一样咕噜噜叫,城堡下的铁龙据说按时喷火,这都是收藏在老城里的日常小事。米沃什2004年逝于克拉科夫,他说大地就这样延续,在每件小事当中,在人的生活当中,只去不返。

撰文、摄影— 喻添旧

编辑— Lu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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