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容清
编辑|珍妮
黄佳如,出生年月1972年7月15日中午12点,44岁时患系统性红斑狼疮去世。高中毕业后嫁人,育有两子。
我经常想起她,有时她像我的女主角,我要挖遍记忆的角落,让这个人物更丰满;有时感觉她的目光暖洋洋撒在我背上,不敢回头;但几乎每次都在想和不要想之间泪失禁,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我学会了哀悼。
心理学上,有一个重要环节是“哀悼”,可以理解为对心理创伤有一个“包扎伤口”的动作,主动地把世界静音,和那些要放下的人和东西好好道别。弗洛伊德在《哀悼与忧郁》中写道:在哀悼中,整个世界变得贫乏和空洞,但在忧郁中,是自我本身变得贫乏和空洞。相比起忧郁:一种痛苦的心境,对外部世界丧失兴趣,爱的能力消失;哀悼更像是主动把世界变成黑白电影,去找到那个自我进行疗愈,并且在一段时间后就会结束。也可以选择时常进行哀悼,建立一种可持续的联结感,从中取得积极的意义。
第一次买衣物漂白水的时候,我几乎是怀着庄重的心情在外卖平台上下单,我一直期待着这个时刻:某一天会把白色衣服弄脏,丢到洗衣机里洗也会留下黄色的印子,所以在一开始就要用漂白水兑一脸盆的水,把衣服在里面泡几个小时再洗,最好只泡弄脏的那块,因为漂白水会让衣服变成“冷调白”,而我那条裙子的有点暖的米白色,我指的是十几岁时,姑姑帮我洗的那条。比起会做家务,不如说她擅长“照顾”人,记忆中她的每个举动都充满爱,跨越二十年的时空,在这瓶漂白水上,都留存着。还要戴上手套,因为漂白水会伤手。我把手套摘下来冲干净后,跟漂白水一起放进洗手间的柜子里,又从里面拿出卫生巾来洗澡。洗完澡后我没有先穿内裤,而是很认真地把卫生巾垫在内裤上,像她一样。在那个老房子里,我问她有没有卫生巾,她把我叫到房间里,从大箱子里拿出卫生巾,打开,她的动作很慢但几乎没有什么停顿,展开,垫在我的内裤上,才递给我。那时候我才上小学,不很高所以仰头看到她低垂下来的脸,她的嘴角总含笑,一笑就会让整齐但有点外龅的牙齿露出来一点,苹果肌总是鼓鼓的,又有一点婴儿肥,跟勾起的嘴角之间挤出一个小括号,剪着一个齐肩“妹妹头”,有时扎起来,耳旁的头发掉落在脸颊上,她的瞳孔很大很黑,看着你的时候就像她眼里只有你,又时常转动几下,好像在思考我们需要什么。记住这一个画面就可以了,我想,可以把每一次月经定为对姑姑的纪念日。
最想念是“月池村”里她的家,也是童年没有作业没有规矩的快乐老家。在村子很里面的地方,有一条路一直走进去,门前有点上坡,门里有个长方形的天井,天井左右是两排屋子,右边的两间是姑姑的。我记得老家的房子都长得乱糟糟的,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听大人说话时,有壁虎在墙上爬。但姑姑的屋子里,物件都井然有序,乖乖呆在它们该在的地方,房子中间总是会规整出一块宽敞的地板来给客人放凳子坐,桌角墙缝也十分干净并不黢黑。有次过年,我跟哥哥先在姑姑家里玩,姑姑给了我们一人二十块的红包,晚上大人们都过来了,我爸爸进门给每个小朋友派了一百块的红包,我姑姑发现以后,又给正在看电视的我跟哥哥各装了两个二十块的红包,那我们一人就有六十块,对小孩来说真是笔巨款呀。我知道,因为她是个潮汕女人,十分注重礼数,可她不知道,她对我们所有人的付出,从来都算不清呀!小学的时候爸妈过年总要带我们回潮汕,我在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大年三十是最无聊的一天,我吃过年午饭就自己走去了小姑姑家。她开门看是我,先是慌张又哈哈大笑起来,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尖细,笑起来又十分爽朗,让我在门口等着,给我拿了两个橘子,然后才让我拿着橘子进门。后面回来听我妈妈说这边习俗是“什么大什么小”,总之要等姑姑过来拜年了我们才能去她家玩。还有年初一不能洗头,有一年我在奶奶家过年就洗了,莫名挨了我奶奶一天的咒骂,还投诉给我爸爸,说我一点也不懂事,潮汕习俗大过天。在姑姑面前不用懂事,就算犯错,她也觉得我可爱,有次大人在她家里聊太久了,我感觉无聊,负气自己从村子走去镇子上,姑姑没有劝我也没有强行把我抓回去,只是让姑丈一路骑着摩托车跟着我走,直到我到达目的地。她走后有一次听到我妈妈在教育表弟,她觉得孩子没有了妈妈,其他长辈有责任帮忙看顾,我劝她不要说,因为小姑姑从没有规训过我。有段时间网上流传李湘看她女儿王诗龄的眼神,我想我生命中也幸运地拥有过这种美好的女性凝视,跟父母期望的眼光不一样,跟外界评判的眼光不一样,只是单纯的喜爱、欣赏的眼神,因此我在她那里也没有过羞耻、尴尬、不甘、不适的情绪。其实她本来就是一个很爱大笑的人,她性格也倔强,也暴躁,跟我爸爸和奶奶如出一辙,但大部分时间她总是高兴或不高兴地沉默地听着,她的鲜活在这个家族里存在感不强。
她到底叫“嘉怡”,还是叫“家怡”?潮汕话里很多这种听起来像“加儿”的名字,她上头有四个哥哥,我还有另外两个姑姑,还需要加吗?回潮汕老家的时候经常在祠堂外贴的红纸上看到爸爸和几个叔叔的名字,一般用来记录族村的大事件每家参与的情况,一家之主的名字后面写上几丁人口,村委会开会也是男人们去决策,换届选村长的时候,家里很热闹,妈妈年轻时也跟爸爸一起在外打拼,对这种事也有她的想法,但开口会被斥责别多嘴,一家几口人的投票权都在男人手里。
女人的名字在村子里很难见到,但祭祀拜神用的食物、纸箔都是她们一大早就起来准备,平常初一十五也是女人们在红灯面前烧纸,碎碎念祈求保佑,祖公对这样的分工又不觉得被冒犯了。微信里有三个家族群,没有人提起过她,所以不知道具体怎么写。连她的墓地在哪,我都不知道。她去世时,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带我参加葬礼,只是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她不在了。她走了以后,我把她当成我的保护神,如果有另一个维度的东西会伤害我,她同样会在那个维度保护我,这么想着就不怕黑了。
还有哪里有可能会有她的名字呢?算了,我想,打电话回家问吧。妈妈说叫佳如,过一会爸爸发了个语音过来确认,黄佳如。(潮汕话听起来很相似)我想要小姑姑的照片,当她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我梦中,当我意识到她的离开我放不下时,这是近几年隔一段时间我都会跟爸爸妈妈提的请求,一如既往遭到了妈妈的拒绝:家里哪有她的照片,都没有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老想要她的照片干什么?已经走了的人就让她走吧。我很不解,有点愤怒,一直记得《寻梦环游记》那句电影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谁都可以忘记她,我一定要记得,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因此我的态度变得比以往强硬:我只是想要一张姑姑的照片,小时候扫墓的时候她在,找找扫墓的照片。过了一会微信连续响了好几下,爸爸发过来两张照片,是他翻遍整个家里找到的,一张是我们所有人的大合照,她在最右边,原来三十岁的容清跟三十岁的佳如长得很像。另一张是她蹲在地上低着头,爸爸年纪大了,说看不清这张是不是她。是她,我说是她,模糊的脸再度清晰起来,我像电影镜头般穿越了,她没有见过长大后的我,让我有种她是小女孩,我才是她的长辈的感觉。爸爸的微信语音又发过来,他打给姑丈,让姑丈也找找照片,第二天又收到两张她们在照相馆拍的照片,她跟姑丈坐在一起,怀里抱着小孩,正脸看上去她的中庭比我更长一点,我们的眉毛眼睛嘴巴和下巴长得一模一样。提起她这件事也没有那么难,那么不吉利不是吗?
朋友宽慰我说妈妈不想我提起姑姑,是怕她身上的病也发生在我身上。我打开浏览器搜索系统性红斑狼疮,它被称为不死的癌症,全身免疫系统异常,红斑、关节疼痛、蛋白尿、心肌炎、胸膜炎、视网膜病变、发热、头痛、水肿等并发症,水肿,我停留在屏幕上这两个字,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原来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已经在生病,她坐在沙发上温柔地看我,说一句话都要停很久,一边跟别人说话一边注视我,还是那样的目光,我则好奇地打量着她,想她怎么变得这么胖了,仿佛她是个陌生人,那时我的多么无知愚蠢。
“哀悼”的最终步骤是接受不好的事实和接纳自己的感受,并重建联结。记住她的名字,触摸她的照片,迫使所有人都参与进来找她的小心思,都是我接受现实的伎俩,通过这样我和所有人都不被允许把她忘记,是我为了证明对她的想念和爱,作出的一点努力。我以为有这点努力,我可以原谅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不知道她生病,如果每次回家或者打电话问起她,我一定会知道,我去上学后见到更大的世界把她忘了。我原本应该跟她有更多的时光,我会尽全力让她高兴。真的很对不起,把你给忘了,我跟别人没有不同,我也把你当成了家族里一个沉默的女人。
心脏收缩得厉害,在病床前和葬礼上逃脱的泪水仍会在此后的很多年间不断涌出,让我经此不停地想念你吧,因为每次白色泪光中都会浮现你的笑,我也凭借记忆在学习你的目光,像你欣赏我那样,欣赏我自己。
我把你的骨灰洒在了椅子上
我猜这样你就能看到日落了
但其实我并不相信这一捧尘土是你
你是这片日落
写作手记
很爱用文字记录想法,但第一次写一篇“完整”的故事,我好像知道早晚都会为她写一篇文章,因为跟她的时间太短,这篇故事永远无法丰满。好消息是,经历了这次写作,我有一点“圆满感”,过程中也让家人更乐于提起她了,感恩写作
本故事由短故事学院导师指导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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