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滚滚岁月洪流里,我们女兵也是时代浪花里那小小的一朵。
温暖的、带着红薯与板栗焦香的气味抚摸着人的脸颊,面前的阳光映照着我与战友的脸。这是2024年12月的一个午后,我和小青、玲玲、阿琴一起坐在杭州一家酒店的阳台上。时光穿梭,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回忆,而回忆早已经势不可挡地糅入在我们看得见的道路上,滚滚而来。
这永生难忘的仓库
1981年10月23日上午,杭州城站。我第一次跟我的杭州女兵见面。她们是小青、玲玲、阿琴。我属于小豆芽型,弱不禁风,灰头土脸;小青、阿琴则是满面红扑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血色很好,元气满满;玲玲又高又仙,杭州话说“条杆儿冒好”就是她这种九头鸟身材的人。
一个大家叫她“王干事”的干部带领我们从杭州出发,途经上海去往安徽当兵。20世纪80年代,当兵,特别是女兵,非常非常光荣。而我们也都是人生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家乡,也充满了即将展翅高飞的辽远遥阔。火车上,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我跟小青并排,玲玲与阿琴并排,我们穿着还没有领章帽徽的军棉袄,脚踩发的军球鞋,小声地说着话,蒙蒙细雨中,我们来到上海。
那个时候,杭州到上海要五个小时的车程,摇摇晃晃我们就到了上海,天空依旧阴沉湿冷,下着小雨。我们在“王干事”的带领下来到了靠近上海火车北站的一家小旅馆,记忆里我们睡的是上下铺。我跟小青嘀嘀咕咕聊天,十七八岁的我们,年轻到不知什么叫害怕,只有对未来的好奇与激动。甚至那一夜我们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天一早,我们坐上了从上海北站开往安徽铜陵的火车。火车上,我们继续叽叽喳喳言无不尽,我记得我坐在窗边,满眼满心都是憧憬与新奇。窗外的景色渐渐开阔起来,绿色慢慢被淹没,树梢孤零零地划过,房子也越来越小。
我们在安徽繁昌火车站下车,一辆大卡车在火车站前等着我们,大家都身手矫健跃上卡车,我们扶栏而站,车开得很快,眼前的景色与我们生活的杭州城千差万别,随着天色暗下来,我们几个女兵的手拉到了一起。
四个女兵的合影,第一排左起:王丽萍、小青;第二排左起:玲玲、阿琴
深深浅浅的泥地,卡车颠簸了很久后,把我们送到了一个叫安徽南陵县的某个开阔的操场。黄昏的光芒里,我们看见一些年轻的男兵(也是集训的新兵)还有干部站在那里迎接我们。我们怯生生地跳下车来,为了显示自己即将成为军人,我们对着空气和人群微笑,露出了因为年轻而闪亮的8颗牙。一位姓蒋的女兵班班长英姿飒爽地带我们来到了住宿地:一个仓库。
那个仓库我永生不忘,因为在我的世界里,它极大极大,后来我常常在梦里遇见那个仓库。仓库估计有两层楼那么高。在仓库墙的上端,各有一个小小的气窗。这使得仓库越发显得空旷。我们被安排到了一角,只见地上放着10个棕垫,上面铺着部队发的军用褥子和被子,我们4个杭州女兵和6个来自浙江象山的女兵共10人就要睡到仓库的地上,开始我们为期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
晚上了,山里的空气透明干净,天空无比辽阔,静到听见自己的刘海抚过额头的声息。我看见一个女兵端来一盆热水,蒋班长说:大家先对付一下子洗洗吧。然后指着仓库外面说:大家要方便的话晚上就在那个木桶上解决。
这一盆热水,等轮到我这边的时候,已经彻彻底底凉掉。我愣了愣。晚上,我把军被子举过头顶,嘴里咬着手电筒给父亲写信,我说:我想回家。
那封信,被新兵连的通讯员塞入自行车的后座椅上的信袋里,然后送往南陵县邮局,经过分发,再寄往杭州。等杭州老父亲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是一周或者10天之后的事儿了。老父亲坐在阳台上,打开我写的信,信很短,我说:我们10个女兵用一盆水,我想回家。
老父亲抖着手看完那封信,然后,他沉默了好多天。某一天,他在房里回信。他斜着身体写字,似乎要用自己的臂弯给我一点点的保护,因而所有的字都是斜排的。他写着写着,忘记他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泪水模糊了钢笔字迹;他继续写,上面的字迹花掉了,他也顾不上了。他卷起信叠好,找出牛皮信封,贴上早已买好的邮票,然后步行到解放路路口的邮局,寄出。初冬的杭州,梧桐树叶变得枯枯黄黄散落一地,父亲后来说,我一个南方人,参加过抗美援朝,在刺骨寒冷的冬天去了战场。你现在是军人了,你不能掉眼泪。
永远不和父母诉苦
等我收到父亲信的时候,已经是12月。那个时候,我已经在新兵连待了一个多月了。我们是在一天训练结束后,由蒋班长将我们的来信发放。我捂住信小跑着来到两个仓库之间的走廊,那里不会有人来打搅你。可是强劲的穿堂风呼啸而过,抖着的信纸也呼啦啦地作响。我打开信很惊讶,因为看不清信的具体内容,信纸有点干硬,上面的字显然被泪水打湿,凝固后结成一团团的模糊。我在那个风口伫立许久,从那天起,我发誓:永远不要跟父母诉苦!
那封信改变了我,一夜长大。以后所有的辛苦与艰难我都学习自己扛,决不抱怨也不埋怨。我因命运的牵引来到皖南山区当兵,我并不知道如果选择了其他人生道路会有怎样的命运。在你年轻的时候,并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人生道路虽然崎岖蜿蜒,可该你走的路你一步都少不了。所有情感累积的过程,也是你性格磨炼与养成的使然。我不知不觉地变得坚强,独立,能够面对生活里的挫败,也开始跟集体融为一体。有一次半夜紧急集合,我掉了队,我吭哧吭哧地继续走着,与另外两个掉队的男兵相遇,他们一起鼓励我坚持下去……很多年以后,其中的一个战友,来上海找过我,我们相逢一刻,都情不自禁回忆起新兵连的点点滴滴,他说,新兵连让一个男孩子成为男子汉,而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新兵连也让一个女孩子成了一个战士。
我皮肤开始变黑,身体健壮起来,饭量巨大,且动作麻利。我学会了在炊事班包包子、包饺子,在冰冷的河水里洗床单被子,甚至还学会了一点点当地的方言。我打靶的成绩很好,五发子弹40环;我融入新的生活中了,像队列训练紧急集合对我而言,都不在话下了。
王丽萍于1985年在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就读
那个时候,我们挺期待的一件事儿,就是新兵连的拉歌活动。我们坐在男兵训练的仓库里,跟男兵们一起拉歌。这也是我人生里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部队的拉歌。大家济济一堂非常兴奋。一个男兵站起来,立正,敬礼,双手的幅度很大,他指挥着,让大家跟着他的手势朝统一的方向做出排山倒海的姿势来。他扯着嗓子大声吼道:八班八班来一个!二班二班冲冲冲!此时此刻,仓库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喊声,大家跟着他的节拍大声地吼起来!于是八班开始唱歌,一曲结束,掌声还没有响起,那个战士又站了起来:对面唱得好不好?大家齐呼:好!战士继续吼得震天动地:再来一个要不要?大家欢腾:要!战士:八班唱歌声音大!全体一起呼喊:打雷刮风都不怕!战士:欢迎他们来一个!我们全体按着节奏鼓掌:哗!哗!哗!哗哗哗哗!
仓库的气窗很高,此时此刻,外面的月亮恰到好处地浮在窗户上,屋内却是热火朝天的激情与血气方刚的昂扬。我大声地由衷地跟着大家一起喊,一起叫,时间变得淋漓尽致且你的情绪与感受也被这些前所未见的人与事占据,你不知不觉融入其中。
那个时候,除了每周的拉歌,还有每天黄昏的时候,我们女兵就到河边洗衣服。12月了,风飕飕飕,树枝的末梢伸入天空。河水刺骨冰冷,你接触河水的一刹那,感觉你的手指要被冻断了。空中还有点点雾气,仿佛是山里的呼吸吐了出来,周围的天色暗暗的,不一会儿,河边我们的嬉笑声打破了平静。我的手居然经过新兵连之后,神奇一般地不再长冻疮了。
另一份期待,就是我们女兵的每周大事,去洗澡!
对,是去洗澡!洗澡的地方是在附近仓库的一个生活区,有男女两间浴室。一间估计可以容纳10个人。我们一般是中午饭后排队出发,一个人拿一只脸盆,里面有毛巾、肥皂,随身背着的军用书包里,还有换洗的衣裤。我们集体出发,排队穿过田埂,心情因为即将来到的沐浴而让人豁然开朗心驰荡漾。远远看着的澡堂,非常不起眼,平房,只有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烟雾,是我们此时此刻最愉快的向往了。
澡堂的上方有个气窗,从那里望出去,外面是湛蓝的天和可爱的云。而你的身边,是一个个年轻饱满、鲜艳活泼的身体……肥皂水淌下来的沫沫滑过小腿,带着年轻胴体的气息,弥漫在小小浴室。是的,我们还会在洗澡的时候打打闹闹,叽叽喳喳。当我们一个一个洗好了澡出来,人人神清气爽,风轻云淡,脸都白了好多,脸孔红扑扑的,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双肩,走路一跳一跳。皖南的冬天,阳光格外珍贵,近处有狗在叫唤,远处看见稀疏的枫叶,金黄的大地以及老屋的袅袅炊烟,仿佛在对我们女兵说:嘿,你好啊女兵!
岁月如歌青春作证
我们4个杭州女兵依旧保持着美好的关系。小青长得很美,她是那种很标致的古典美人的样子,非常白,长眉、丹凤眼,说话永远不紧不慢,神情却有一种迷离的朦胧感。有一次打靶她脱靶了,她哭得昏天黑地,我俩站在两个仓库之间的走廊里,我掏出不知道哪儿来的高粱饴给她,她慢条斯理地剥着糖纸,眼泪乱溅,却有条不紊地将剥开的高粱饴放入嘴里,我看见她鲜艳的嘴唇上有糖衣的粘黏,浮在她嘴唇上一层透明的薄衣,她不哭了。40年后,我和小青回忆起高粱饴和眼泪的故事,忍不住叹息青春的痕迹如此透明鲜亮。
还有玲玲,她有着好看的纤细的长长颈脖,身板笔挺,待人处事比较稳当,当年就觉得她以后会当干部,若干年后,她在部队立功提干,转业之后果真成了一名优秀的干部。
阿琴则是个爽朗的人,喜欢大笑,为人爱憎分明,白是白,黑就是黑。我喜欢她快人快语的样子,她什么话都会“掼过去”,什么心事,都会“吞落去”。现在的她,已经是个快乐简单的漂亮奶奶了。
1981年12月初,我们迎来了发领章帽徽的难忘时刻,这意味着从这一天起,我们可以正式佩戴领章帽徽,成为名副其实的军人了。
这是很光荣的时刻。新兵连给我们请来了摄影师。应该是繁昌县或者南陵县照相馆的师傅。新兵连连队的一间平房里,靠墙是一张木头长凳子,你坐下,对着前面的照相机,拍照的师傅说:头正一点点。笑起来。
我们各自拍了自己军旅生涯的第一张军装照。
当然,我们4个女兵也要合影。我们站成两排,我跟小青坐在前面,玲玲与阿琴站在我们身后,对着镜头羞涩地、美好地微笑。阿琴在照片的后面写道:“摄于1981年12月,皖,南陵某部队新兵连。”
从那以后,我穿上了军装,成为一个兵。1982年1月,我们结束了新兵连生活分到各个部队,开始了我们难忘的军旅生活。
一直很喜欢那首歌《祖国不会忘记》,歌中唱道:“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在滚滚岁月洪流里,我们女兵何尝不是时代浪花里的那小小的一朵?
2024年12月的一天,我与小青,玲玲,阿琴在杭州相逢。我们拥抱在一起,时光仿佛停滞不前,却又奔涌而去。
我们按着1981年我们在新兵连里照片的座位,一起对着镜头,玲玲喊:笑起来,笑起来。
我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正如歌中所唱:“不需要你认识我/不渴望你知道我/我把青春融进/融进祖国的江河”……岁月如歌,青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