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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天涯》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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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作者,起舞吧!

编者按


“不厚名家,不薄新人”一直是《天涯》的用稿原则之一。一本杂志最基础的是优质的作者和作品,一本杂志能够永远年轻的秘密是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

《天涯》永远向那些有才华的年轻人敞开,当下,我们把目光投射到更年轻的90后、00后写作者身上,除了“小说”栏目的子版块“新人工作间”,近年还连续在“小说”栏目中推出了“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2024年年底,我们还给“从《天涯》出发的文学新人”发出问卷,集体访问,并收到他们真诚的回答,后来做成了一期推送:(推文超长,但是相信对年轻作者有一定启发,可点击标题阅读全文)。

《天涯》2025年第1期“小说”栏目,我们继续推出“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本期的这个小辑重点推出郑礼、姜薇、如君三位新人的作品,他们的小说从现实生活的细节中提炼文学的审美情志,在对普通人、寻常事的观照中体现了文字的温度。澎湃新闻“文化课”栏目的特稿(点击标题,阅读原文),也推荐了我们的这个小辑。

《天涯》的舞台常在,并期待更多新人作者在这个舞台上登台亮相,随着《花之圆舞曲》起舞(本期小辑中,如君的小说《真想跳舞啊》提到的一支曲子)。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用三天时间推出郑礼、姜薇、如君的小说。微信推送这个小辑的小说时,我们还是按照惯例,采取闭环互评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评前一位作者的小说,第一位作者评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说,形成闭环。这样做是为了让新人作者互相发现各自的长处和短处,同时也让读者多一个进入文本的视角。

今天推送的是郑礼的中篇小说《传记》以及他本人的创作谈,这篇小说是作者第一次正式在文学期刊发表的作品。同推送的,还有本期作者姜薇针对《传记》所写的短评。


郑礼创作谈

从始至终,人是孤独的

讲两个故事。

大约2024年春天快结束时,有天瘫在床上刷短视频,刷到一个留守老人在自家院里墙上写满字的视频。转发给朋友,朋友说,这个老头挺有意思。他看到的是有趣,我看到的是孤独。我固执地认定,这个老人实在是太孤独了,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没有人听他说,他只好把它们写出来,写满整个院子。

这是第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要稍远一些,大概发生在2016年。

那时,我在北京一家号称搞传统文化的公司上班,夏天,公司要去国家会议中心参与一个什么展览会,全司上下严阵以待,每个人都分配到不同的任务。忙活一整周,展览会圆满结束,公司的公众号发了七八篇推文。在这些推文里,公司作为展览会主办单位之一大展风采;公司的产品受到澳大利亚前总理大力赞赏;央视特地在现场采访了公司的创始人。

如你所料,这些都是假的。公司只是参展商,带央视标识的话筒是租的,采访是老板自导自演的,澳大利亚前总理也不过是碰巧路过展位被抓拍而已。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假的,但大家都很认真很投入。我也很认真,认真地为老板整了那份采访大纲,并在每个问题下附上答案。但我认真过头了,答案里出现了几个老板不认识的字,老板批评了我,他说,你这个材料写得不行啊。

时过境迁,那种不忿其实早就没了。这样的人,这么多年我也早就见惯了。必须承认,他们也是孤独的一份子。很少有人敢真正地面对自己,每个人都是自己巨大的孤独。也许正是为了抵御这孤独,所以我们努力让自己“被看见”“被认同”。我的前前前老板和他的同类们,向着虚假的名利自导自演、自我欺瞒,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抵御来自自我的巨大孤独,只是努力的方式不同。

孤独和名利,是人类共通的语言 。但有时越是共通的语言,越会加深我们在人世间的孤独感。

我是消极的人,实在地说,我觉得从始至终,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的孤独的质感、形状、份量、色彩、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可以试着理解,但不用假装理解。假装就没意思了。自从上帝阻止了巴别塔的修建,离间的就不止是语言,还有人们理解同类理解世界的方式——我们注定要在对彼此对事物的误解中,形成各自恒久的孤独。

所以在《传记》中,“我”未能完成万仓的传记,所以即便老查在院中为自己留下了“传记”,但依然如小说结尾重复的那句话一样,“根本没有人知道老查是谁”。当然,这句重复和这篇小说绝不只是服务“孤独”这个话题。


姜薇评郑礼小说《传记》

郑礼的《传记》以第一人称的细腻距离描写了“我”在离婚辞职后一蹶不振避世于九华山下,又因为机缘巧合在父亲的牵线下接到一份为煤老板万仓写传记的临时工作,遂回到家乡山西,住进大汖村后山里的寺庙,为传记撰写做准备。然而,在万仓的传记还未有头绪时,“我”有幸识得一位山中高人老查,并因此了解了一段罕有人知的过往。读到这里,便会发现真正被作传的人是老查。

小说后半段层层递进,有“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故事转折,也有“人间寂寞是经年”的故事发展,更有“世事一场梦”的故事结尾。在小说里,父亲充当着一位信使的角色,为故事的几次重要转折提供线索。故事的最后,传记结束,“我”也从这段相遇中获得重启生活的力量。大家都走了,只有老查留在原地。

阅读过程中,无数次被郑礼老师的语言功底与文化功底折服,很难想象如此成熟的作品是他正式发表的第一篇小说。郑礼老师虽不是山西人,但却能把当地语言特色写出活气(据说是电视剧《走西口》的功劳),并且擅长用精炼的语言将气氛与情绪渲染得恰到好处,老查的几次欲言又止,那句“没甚了,你走吧”让我读来连连叹气。也是,人生最大的无奈莫过于一句“算了”。正如作者所说,老查的孤独便是:“这么大的院子,这么深的山,这么长的日月,就他一个人。”

最后,虽然不确定郑老师在为老查取名“无津”时是出于怎样的考量,但这名字让我想起庄子《逍遥游》里的那句:“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无津也,无涯也。”“无津”象征着无限与无法测度,象征世界的广阔和生命的渺小。我想这和本文带给我的感受是一致的,生命旅途漫漫无边,而个体却常常微不足道、宛若蜉蝣,只有看淡生活才可超脱于生活。

“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



传记


郑礼

离婚后诸事都失了滋味,只觉人间寡情,继续沪漂也再无心绪,思量月余终于裸辞。自忖这样情况是无颜回乡连带二老为我伤情蒙羞的,索性发发狠一咬牙,拼却这些年积蓄一半,在九华山下买了一座二层小院,过起自我放逐生活。

母亲不放心,天天打视频,打来只会问是否吃饭天气如何,两句之后再无其他话说,总以“我看不如你还是回来”结束。她想安慰我,却不会说安慰的话。我真为她难过。后来再打,渐渐我就接得少了。其时我并不伤心,伤心尚在路上赶来。我只是不愿她每说一句话都反复吞咽看我脸色,不愿她如蒙大难般小心翼翼。

从前在上海过惯便利生活,在这里一应事情都要自己操持。原以为有事可做至少不会胡思乱想、自怜自艾,具体而微的日常却让我渐显狼狈,山下日月偏又漫长,它们串通好耐心等我笑话看。起初碍于一个三十岁男人的虚伪自尊,我决意即便强撑也绝不给它们得逞,可终究磨不过钝刀子割肉,精神渐渐恍惚,身体逐步沦陷,开始整夜整夜失眠。越失眠越恍惚,越恍惚越脆弱,终于决定摊开这副心肺,投降了,任它们笑。似乎还不过瘾不够彻底,蓬头垢面骑电动车飘到镇上买了酒菜,整日瘫在阳台摇椅里,醉倒又冻醒。常常醒来日薄夜暮,有凉风穿过心口,不知何以毕业八年竟把生活过到这种地步。院墙外山起岭伏,半尊地藏圣像远远的,有时在云里有时在雾里。

如此摆烂似乎已有几年,其实也只一旬。父亲突然来了。大晴天冷一张黑脸,见面便骂,电话不接,胡子不剃头也不洗,一身的酸臭,男子汉大丈夫屁大点事都担不住,书全念到狗肚子里,甚出息!骂罢径直进屋噼里啪啦一阵收拾,铺盖被褥都抱出来翻面晾在院里铁绳上,又开浴霸命我洗澡剃须。乖乖照做,洗澡时想他方才嘴角哆嗦,两眼怜意,捂紧脸偷偷哭了一回。陪我住一周后他不得不回山西去,临走前做满满一盆过油肉冻在冰箱里,说饿了热一热随时能吃,语重心长似做过长久准备又下了很大决心劝慰我道,事情已然这模样,折磨自己也无甚益处,好在只有两年,没儿女跟着受罪。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还年轻,不该破罐子破摔。南方沁骨冷,想通了就回来,以后的事再盘算哇。

话容易说,人却不容易振作。父亲去后,这样昏昏瞑瞑一住便到春天。山茶花渐渐多起来,风也温柔了。夜里常有山猫喵呜发情,凌晨三四点则常被一片鸟鸣吵醒,躺在床上等天一点点变亮。有天醒来,似得到某种感召决意趁四下无人去山上走走,回来后周身通畅,说不出的轻松。此后便常到山上去看花,看树,看云,看寺庙里的人,看久了心里那团郁结不知不觉也开始溶解,一天天散去。

但很快又频繁落起雨。春雨如山峦连绵不绝,墙上渐渐长出霉斑,一片片洇成水墨画。夜里躺在床上,六斤重的棉花被像吃过水,枕上湿味幽幽,直叫人心如空潮寂寞拍岸。先前的凄切这时又死灰复燃,急于从百转苦肠中挣出来,于是抑制不住地发朋友圈。常常夜深人静睡不着就发,第二天醒来看一遍又神经质地删去,恨不该如此轻薄自己讨人可怜。可第二天夜里忍不住又发,陷入泥淖般枉自挣扎。

势穷力竭、百转千回之际,父亲发来微信。今天送领导从酒局上回家,说起一人,盂县的,早先是个煤老板,发迹以后跑到北京通州弄房地产,又发了一股,钱多得没处花,好上了古董,在通州弄了个私人博物馆。现在老了,想给自己写个传记,又不想太张扬。领导知道你是高材生,叫我问问你的意思。听说能给不少钱。

父亲在辽宁本溪当过兵,退伍回家后开饭店、摆地摊,终无所获,潦倒之际经战友介绍,进机关开车做司机,一开便是二十年。他说的领导,是我们市住建局一把手,已经跟了多年,深受信任。

看过消息手机扔到一旁,不由哂笑老天真会捉弄人。你要一条救命索,他偏让你看高楼台。失意落魄的高材生为春风得意的煤老板写传记?什么道理!书中黄金屋几十年前被黑煤窑暗换了!他妈的!直到天黑时才略略平复,回他没有兴趣。

凌晨四点多又被一片鸟叫声吵醒。屋里混沌似天地初开。胸间一团火幽幽烧,却被窗帘缝隙漏进的一线潮湿暗光压着烧不起焰,再也睡不着。百无聊赖想起白天父亲的消息,好奇打开小红书搜,居然有不少从业者,五千到四十八万什么价都有,什么人都写,市场惊人。又打开银行app,余额显示还有三十二万。再看看消费记录,来这里四个月花费不过三千。粗略一算,足够二十年以上开销,以后在院子周围自耕自种些蔬菜,养些鸡鸭,花到老死亦未可知。

扔下手机合上双眼,鸟鸣越来越活跃,简直像开演唱会。不知怎么,忽然通货膨胀在脑中一闪而过,三十二万经花二十年?又想起父亲说“你还年轻”,不由地怕起来。四十八万,四十八万。又抓起手机看看余额,影视剧里的绑匪在脑中来回撒欢儿,“干完这票大的,老子后半生就有着落了”。想象余额与四十八万相加的壮观景象,心动了,发消息给父亲,传记的事留心帮我问问。父亲几乎是秒回,好。看看时间也才五点,问他怎么醒这么早。他说,年纪大了,觉就少了。忽然一丝自责袭来,不知该怎样回他,放下手机眯了一会儿,竟心安理得睡着了。

晚间不开灯躺在霉味里听肚子咕咕响,想象床是老龟蹒跚着驮我行在泥路上,两峡山峭崖陡,远天一线微光——那是窗外透进来的。手机忽地一震,满屋黑暗也虎躯一震,为屏幕亮光让出一片空间。以为父亲打听来消息,却是有人加微信。头像远山近水,点开放大,角落里还立一个人,枯瘦且黑,光头。昵称散发扁舟。猜是那煤老板,先佯装不见起身开灯发消息给父亲,问了吗?半晌不见回,已经有些焦躁,正要打语音,父亲回消息,说直接跟你谈。

通过好友申请,消息随即便来。小郑老师你好,我是万仓,久闻你文笔优美,想请你谈一谈,鄙人有传记一事。如此称呼倒叫我不好劈头盖脸问价格,便回他,不好意思,万老板,刚去刷锅了。不知您想怎么写?

小郑老师客气了,叫我万仓就好。具体如何写鄙人也尚不知道。我爱看传记,伟人传记看过不少,都狠励志。如你愿意为鄙人传记执笔,肯定能蓬荜生辉、博大精深,我一生经历将知无不言。除了钱财,也想为后辈儿孙留下些别的。

伟人传记?狠励志?蓬荜生辉、博大精深?我对手机冷哂,似乎已看到应许此事后他讲“一生经历将知无不言”之类话时自己芒刺在背的不自在模样。或者还是随便找个理由推掉算了?可四十八万,四十八万啊,到底能给多少钱你他妈倒是先说啊!

小郑老师,我看不如这样,听说你现在赋闲隐居九华山下,也没个其他甚事情干,干脆叫我助理订上机票一张请你回来,我们就在阳泉故乡畅聊一聊。成与不成看缘分,小郑老师意下如何?

小郑老师,小郑老师。“小郑老师”这头对着手机不由笑了。想想正好可以借机回家看看二老,刚要回,他又发来消息,本该亲自到九华山三顾茅庐相请,怎料家大业大俗务缠生难以逃脱,也只好劳动小郑老师大驾了。我冷笑一声,小郑老师没有“家大业大俗务缠生”之扰,就回他,万老板客气了。万老板回,那我们阳泉见。字后跟三个咖啡表情,三个抱拳表情。万老板礼贤下士又谦逊周到,我也回他三个OK表情。

这就理发剃须换洗衣裳飞回山西。

北方春天总是迟钝的,九华山下已姹紫嫣红开遍,太原却一片萧瑟。出武宿机场沿青银高速一路向东,越过阳泉市里径自朝盂县去,终于远远看见山坡上零星缀出些团团点点的粉白山桃花。来接机的帅气助理已言明,此番是到盂县白马山南麓万花洞不远处万老板的茶舍里聊一聊。

茶舍是个小院,茅草顶,砖石墙,玻璃窗大又亮,室内白天也开暖黄色灯光,日本轻音乐的音量调到刚刚好。如果不是一应家具器物都时新讲究,我几乎就当这里是世外桃源了。万老板不在茶舍。助理说万老板来得早,先带儿子去万花洞里看钟乳石,刚才特地来了电话表达歉意,说小孩见了钟乳石惊奇贪玩不肯按时回来,请小郑老师海涵。

甲方爸爸的时间向来没有准头。此念一动,在上海做了八年广告的工作经验突然还魂,同时立刻意识到,或许我的确需要这样一件事来解救自己。

助理请我坐,烫洗茶具为我泡茶。说是“牛肉”,武夷山牛栏坑上等茶青专门请当地非遗大师炭火焙成,茶气霸道高香茶汤油润压舌,万老板平时都舍不得喝,今天特地从家里带来,要和小郑老师一起品鉴。喝了只觉得香确实香只是有些苦,想起《红楼梦》里品茶妙玉笑宝玉是蠢物,暗笑自己今天像刘姥姥了,又想是他请我来,今日必须挺直脊梁不可像刘姥姥一般为几两碎银故意把茄子说成鸡肉讨人家欢心。

喝几泡茶去一趟厕所万老板便回来了。真人比微信头像里还干瘦还不起眼,一身穿着都黑,一进茶舍光头一样亮的黑脸上先露出一口白牙连迭声道歉,同时急趋过来伸出手和我握,亲切问路上情况又说后面还有其他安排,两厢落座就谈正事。

万老板问,研究生读什么专业?眼神真诚,语气慈祥,像许久不见又时刻记挂你的远房亲戚。我回他,唐宋文学。他哦一声,眼睛转了一转说,前两天我正好收了米南宫一幅《云山图》,有人觉得是假货,小郑老师有兴趣的话,我们一起品鉴品鉴。我自嘲一笑摆摆手,书画我都不通。万老板大度一笑,没关系,共同学习共同学习,也是宋朝嘛。小郑老师平时都写甚?我说上学期间写过一些小说发在文学杂志上,后来毕业奔忙生计渐渐都荒废了。万老板自信地一挥手,刘局推荐的人不会错,我的传记就全靠小郑老师上心了。我皱一下眉,心想不是说先聊聊答不答应还两说,怎么就直委了?万老板又说,我先大概讲讲我的故事,小郑老师你看看是不是有兴趣。终于松一口气,原来人家只是嘴上客气。

万老板讲,我原来是盂县上社镇邀童来村人,老家在龙华河东岸山崾里。十五成婚十六有娃,穷,揭不开锅,有个好心亲戚介绍到北京香山脚下一个厂里烧锅炉。这个厂子专门生产毛衣针,闲的时候我就溜进车间里,想学个手艺,不知道咋俅闹的三两下就看出门道学会了,慢慢就上手,当上车间主任。挣了一点钱,回来自己弄俅了个小煤矿,十来年起身了,结识的人慢慢就多了,听说房地产要火,又弄上房地产,后来就闹俅物流,现在有个不大不小的集团,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自己就回归传统文化搞收藏了。总体上来说,也算是个励志人物吧?

讲完万老板依然一副真诚慈祥模样,普通话比许多山西名人都标准。

算。我同时思量着故事的可信度并用想象填补起他的发迹史。他说,既然小郑老师认可,那咱们就定了?我一惊,暗想这就定了?价都没谈。他似乎看穿我的顾虑,为我斟了茶说,小郑老师,你不要担心,钱上肯定亏不了你。顿一顿又脸色严肃起来,小郑老师,我看你也是个实诚后生,我就实话实说了。写传记对我来说是个大事,对你来说是个费工夫花心思的事,虽然刘局介绍咱们认识,我看最好先互相了解一段时间比较好。这就像工作上试用期一样,一个道理,这么说你理解吧?

理解,当然理解。说实话他这样安排倒使我安心了,如果真的只见一面简单一聊就让我写我反而会退却。于是松一口气问他,怎么个试用法?万老板一笑,跟工作上一样,咱们约定三个月,每个月我给你两万。这三个月我会经常回阳泉来,有时间就找你聊聊,三个月后,你给我一篇文章,写我讲的生平故事也行,写这三个月内你对我的看法也行,我看了再做决定。行,你就写。不行,就当交个朋友。占不占?

我答应。他笑了。还是那样慈祥宽容。似乎又对我产生兴趣,小郑老师,为甚你年纪轻轻隐居到九华山下了?我六十多了还对很多事情很好奇呢。

失败年轻的人生遇到励志壮暮的人生当然要自惭形秽,况且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私事,于是回他说喜欢山下清静,也想体验一下古人的田园生活。他说,唐宋文学嘛,理解。既然小郑老师喜欢清净就好办了。九华山你回去也是一个人,没俅甚意思。我供养了一位师父,在梁家寨乡大汖村后山里,你喜欢清净也可以去那个庙里住,我给打好招呼。这三个月咱们最好是见面聊,见面跟微信上还是不俅一样了。说罢他又喝两口茶,翻起扣在桌上的手机看看,站起身来拉拉夹克下摆,实在不好意思小郑老师,马上商会还有个活动在市里,我是会长,得赶紧赶过去,咱们有微信,随时联系。你甚时候准备好去山上说一声,我叫助理送你,大汖村在山顶上不俅好走。

我忘了自己也要回市里跟他同路,等车开走半晌才想起来,只好麻烦那位打理茶舍的帅气助理再送我一趟。母亲两年前去北京做了心脏支架手术,此后一直在家静养。回家路上怕她猛然见我心脏不适,便预先发微信说已回山西待会儿到家,下午想吃豆角焖面。她很开心连发语音信息给我,嘱我路上小心,她这就去买豆角和五花肉,钥匙在门口那双旧鞋下压着,如我回家她还买菜未回可自己开门先进。几分钟后又发来一张照片,水果她已洗好摆在茶几上,两只苹果和几个耙耙柑。

家就是家,是吃罢晚饭能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地方。许是这半年多以来缺了太多觉,一睁眼已是第二天正午。母亲斜靠在客厅沙发上,电视声音放得很小,见我出来,站起来问,你爸半夜回来进你房里你知道吗?我摇摇头,她看了我一会儿眼圈就红了,怎么瘦成这样?我最怕她来这一套,连忙哄她,一哄她就笑了,撒娇似的提要求,但终究底气不足说出来变成了请求,不要再回九华山那个院子了吧?我笑笑说,接了个活儿,最近就不回去了。

她很开心,就削苹果给我吃。她就是这样,从来不过问别的,她相信我做什么都稳妥都对。两年前我领那个庆阳姑娘回家告诉她我要结婚时,她就是这样,似乎许多年前就知道我要和那个庆阳姑娘结婚。她很会削苹果,一只苹果从头削到尾不断皮。婚后第一年圣诞节夜里我们去外滩看夜景,在黄浦江边,前妻说杜月笙以前就是在附近十六铺一带卖水果入青帮搅动上海滩的,莱阳梨削得贼好。我那时开玩笑说,得亏杜先生生在我妈前头,否则就没他什么事儿了。离婚两周后先告诉父亲,父亲憋了十多天怕她激动对心脏不好,一天一点慢慢渗透。她还是激动了,打电话来痛哭流涕问我为什么,好像离婚的人是她。那是母亲唯一一次质问我。我当然无法告诉她自己身体有疾,先天不能产生精子来制造后代。我只能说我们感情破裂无法继续生活。感情并未破裂,只是她当母亲的愿望远大于当妻子的愿望,于是她选择离开。

她走得那么决绝。她曾说她看过一部西夏纪录片,最佩服西夏女人的决绝。西夏太后为了情人可以毒死儿子,西夏男人被蒙古人杀完,女人就放下佛经做麻魁上沙场直到战死在弯刀下。她说西夏皇室拓跋氏就是从庆阳旭州起家的,她说她相信自己身上流着西夏女人的血。离婚后所有照片都删除烧毁,所有账号都注销解绑,所有她的东西都收起来带走。她什么都不留给我,真的就像她说的西夏女人一样决绝。

她带走了上海所有记忆,却忘了还有一些残留在阳泉。她用过的杯子,结婚那晚同盖的被子,她的秀禾服敬酒服,还有那双应付阳泉婚礼只穿过一次五十块钱从淘宝上买来的红色高跟鞋。在家里住得越久,我就越沉迷于反复咀嚼我们共度的所有时刻,回想她一颦一笑,回想她在上海出租屋厨房里攥着拳头做饸饹面,回想冬天她夜里钻进被窝像蛇一样缠在我身上喘息……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这么快就忘记曾发誓要和我永结同心白头到老的那个人,我也无法承受这样熟悉的无休无止噬人骨髓的想念。在九华山下我已经对地藏圣像流过太多泪。

我决意到山上去。

父亲欲言又止,一会儿看母亲为我收拾东西一会儿又看坐在沙发上的我,后来他问,要不要下楼买包烟?买好烟我们站在单元门前一棵碗口粗银杏树下抽烟。他问,万仓的传记你应承要写了吗?我如实回他有三个月试用期。他又问,价格谈过了吗?似乎漫不经心,但我听出他的紧张。你要用钱?我问。他有些生气,甚至是嘟囔了,用甚钱?用你的钱?我只是问一问。我说,我卡里还有三十二万,要用你拿去用。他哼一声说,我是提醒你一下,你已经三十岁了,甚事要有自己的判断。昨天隐约听刘局说,新马韩可能要动迁。你觉得万仓写传记为甚找你?说实话我有些后悔叫你回来。

“新马韩”是我们对辛庄、马庄、韩庄三个城中村的戏称,多年来一直风传要动迁。我愣住,烟举在半空送不到嘴里来。父亲又说,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不过这种事你留心着点儿,这两年国家管得严。价格合适就接,签合同记得,要是差太远你自己掂量清楚。咱家就你一个,你甚不做躺在家里我也养得起,不要犯傻。知道了?手被烟头烫了一下,赶紧扔掉低头去踩,眼泪却不争气地滴下来。待会儿要不要我送你?他抬头看银杏,烟从鼻孔里喷出来。新冒出的银杏叶已有指甲盖大小,簇在一起。我悄悄揩掉眼泪,不用,他会让人送我。

受供养的师父原来是位比丘尼。庙在大汖村往里约二三里一块南向小台地上,四周栽植许多桃树,多有水桶粗细,树冠膨大连成一片,桃花恣肆淋漓从天上直淌到地上,把庙掩在翻涌花浪里。

说是庙,其实是个老院子。门额上书“无量庵”,未进山门使人先多几分遐想与期待。进到门里却既无弥勒也无韦驮,钟鼓楼自然一概舍去,端戳戳三间房便是大雄宝殿,殿里空空荡荡只供一尊连底座总共三尺来高无精打采的泥塑释迦牟尼,电子木鱼当当当有节奏敲着,又有一只音箱不知播放什么经。

再往里一进院,却蔚然令人吃惊。西边假山低伏,藤状植物蜿蜒其间,山下一汪水,深有两三尺,两只锦鲤悠然游来游去。与山相对东边一棵柏树苍龙般直冲天穹,树身盘虬结着些南瓜大的树瘤,树干披挂鳞皮,高高挂着些祈福牌与小红灯笼。一排五间砖砌雕花大瓦房很气派,正中供一尊一尺高品相极佳的德化窑白瓷菩萨,一看便知是件古物。菩萨比佛祖待遇好,坛龛华美金光四射,供鲜花清水和两只大柚子,臂粗两只巨烛护着宣德炉样式红润铜香炉,香炉中三支香袅袅升烟。供桌也好,黑檀木的,简洁尊贵的明式造型,不像佛祖像前那张供桌,粗糙榆木板上只一只普通廉价铜香炉,还没香火。

还要去两边配殿里看,帅气助理却说,小郑老师,住下来有的是时间看,我们先去后院看你住处。后院东西各有三间房。助理带我去西边靠南那间推开门,布置陈设与前几日万老板的茶舍风格相近,只是生活化一些,多了床铺。助理帮我连上Wi-Fi,又交代了一应注意事项,说,小郑老师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我说,没了,我送送你。助理说,不用,对了,东边住的就是万老板供养的师父,这位师父喜欢清净,平时也很少出门,如果师父没有主动找你,小郑老师最好不要打扰师父清修,不然万老板面上也不好看。我点点头,送到门口看他拐过小路走出桃花消失在一片落日熔金中。我们来时,车只能停在大汖村村口那棵三人合围的大槐树下,他要步行到那里。

我忘了问帅气助理每日何时在何处用餐,他也忘了自己没交代过我。幸好庙并不大且厨房看着也只能在后院,肚子已经有些饿,于是先从我住的一排寻起。敲中间房门无人答应,便从窗户往里看,一片黑什么也看不着。又去敲另一头房门,刚抬起手冷不防门从里面拉开了,探出一颗花白脑袋。寂山静寺,春晚暮迟,吓一跳,差点撞到胸前。花白脑袋抬起来,用浓重的山里口音问,做甚来?我说明来意。她摆摆手说,回去,弄好端给你。我这才注意到她头下挂了一件围裙。老妮娘,不用端,我自己来吃就好。听我说罢她点点头关上门忙去了。

顷刻饭菜就端来,都盛在一张方形红漆木盘中。惶恐不已连忙起身接过,想自己虽是万老板的客人但不至尊贵如此,劳动一位老人家端饭实在有愧。多问几句,才知她是前山大汖村孤寡老人,师父心善,特地请她来做饭,每月给一千八百元,已做了十多年。她感慨说,茶饭上不行了,委屈师父了。说着竟抹起泪来。

安慰她几句,本想再打问打问师父,转念又想似乎已无必要。以前看唐宋笔记体小说,落魄书生住进寺庙总有些奇遇,文人骚客们又多与僧道结交,上山时着实还畅想了一回,但既然是比丘尼且被嘱咐不可搅扰,一切也就顺其自然,万一弄巧成拙反而不妙了。

带了几本书来,本意到山上之后仔细读一读,可真正住山以后反而兴味了了,整日坐在庵前看桃花。桃花真好看,怎么都看不厌。看到第四日,万仓上山了。见我在庵前傻坐着看桃花也不以为意,打过招呼先进庵里拜见师父。约莫半小时后出来,满面红光,问我吃住是否习惯,寒暄两句看看天色说,今日上山本来想跟小郑老师讲一讲我小时候,天气这么好,不如咱就去我老家,你当采风我当重游,咋样?

三月底的上社镇虽毛茸茸荒芜,仔细看却也有了绿意,可绿意终究是太浅,遮不住与山峦一同起伏的黄褐与萧瑟。山山峁峁间桃花杏花杂乱无章,像破衣不能蔽体,叫人看了不觉春好只觉春少。以为邀童来村还在山崾,却是在山脚下一片平地上,离龙华河还有一段距离。别克GL8挣扎着开到羊肠小道也断了,只好下车。万老板皱着眉不说话,沉默陪我走到龙华河边。踩一脚,地上就扬起一片土雾,灰蒿噼里啪啦在脚下折断。

龙华河比我想象的还细还浅,皱皱巴巴如一条祖传破布腰带。万老板叉开双腿对龙华河站定,掏出一支雪茄往我面前一伸。我摇摇头。他拆去包装摸出一只精致打火机点了半天,吸一口眯上双眼,烟就从他口鼻间逸出来。

万老板讲,以前这河宽来,到那儿,有一丈深。小时候,大人一上工我们就溜到河里来耍水。甚叫上工?哼,你这后生都不知道。义务工么,修水利、种树、开山,你看那一岭柏树,就是我爸那一辈种下的。有一回我刚要下河,看见个叫花在河里洗澡,就丢石头打。叫花恼了,爬上来一拉枣杆,撵着要打我。我吓得跑回家,叫花跟上来抬门。我们那时候门都是木门,简易得很,打下面一抬就开。我怕呀,就在门里告饶。叫花隔着门缝说,把你屋里的馍给我。给了还要,给了还要。先把几个白面馍给完,又是一锅红面和两面馍,最后是玉茭面馍。一直给完,才骂骂咧咧走了。爸妈上了一天工,回来一看一个馍都没了,差点把我打完造了。

讲完就笑。我也笑。河边春风还有些刚猛,揣着翻山越岭从太行山东边带来的一点温热,吹到身上我们都耸肩缩脖。笑罢,又讲,雪茄也忘抽了,阳光洒在他脸上,泛起一层温柔金光。那时候太淘,爸妈去上工,我闲得无聊,把腊肉取下来在炕上拉来拉去吆喝卖肉,又点了煤油灯想烤肉,结果呼一下着了,烫得扔到炕上,铺盖也着了。火救下来,把我大妹前心烧去一大片。又有一次,看见柴窑有个破公文包,上头有个拉链闪银光,想要,就叫我二妹拿脚踩住,一斧头下去,砍到二妹脚面上,血冒得多高,黄土面压了一把又一把,止不住。爸抓住领子把我拖到河边,就是咱站的这儿,一甩手扔进河里不要了。我水性好,又游回来,半夜偷偷摸回去上炕睡觉,第二天疼醒来,爸拿一根劈柴打我,打得我半个月没能下炕,身上这儿少一溜皮那儿少一片肉。最后咋好的你知道?拿腊肉抹好的。肥肉,炼成油,天天抹。

风吹过来,土进嘴里,我们嘬起笑的嘴都吐唾沫。万仓吐几口就咳嗽,脸涨红。等他说下去,他却沉默起来,脸上显出一种追忆往事的怅惘。良久他说,爸妈现在都不在了,这龙华河也变细了。你知道为甚?哎呀,你不看新闻你都不关心自己喝的水哪儿来的?唉,你们年轻人呀,没心没肺甚心都不操,也好。我告诉你,几年前,上游下社乡修了个龙华水库,水全都聚到水库那儿啦,就为了保证咱阳泉一百四十万人饮水安全呀。

上游是下社乡,你们下游反而叫上社镇?这还有意思了。此话一说出口便觉不妥,但覆水难收,单等着话掉到地上。万仓看我一眼,似乎想起右手还夹着一支雪茄,举起来猛吸一口,雪茄早灭了。雪茄又举高一点到眼前,似乎在看雪茄,目光却很杳远。他说,这世上名不副实的事多了去了。旋又说,我看传记你就从我刚讲的地方开始写,先往下压再往上扬。小时候最调皮最不成器,爸都要推到河里淹死,后来却功成名就造福一方,把自己一双儿女也送到意大利留学定居。你说咋样?

我正要说话。他手一扬,雪茄扔进龙华河里,浮沉一下便被水推着趔趔趄趄往前流去。你以为邀童来原先就在山下吗?那地是我推平的呀,房是我盖的,路是我修的,人是我从山上迁下来的,中间多少关节要通呀。爸死了,妈死了,他们看不到。没关系啊,我偏做给他们看,偏要叫村里人夸他们为他们传名,偏要叫后世人知道他们养了好儿。

一气呵成澎湃激昂几乎拉扯出难抑的呜咽,但他止住了,似乎卸下很大重负又似乎突然决定拦洪不再外泄。我们都沉默。河畔鼓起又凹下的小路在荒野间弯出优美弧线,线那头一只黑点缓缓朝邀童来村移动。我们都盯着黑点看。半晌,万仓说,回。走回车前拉开车门刚坐好,突然啪地一声有人拍车厢。司机下车,万仓不动。

车外人高声叫嚷,哎呀呀,这不是剩儿嘛,我远远看着像就赶紧跑。万仓这才打开车门下去贴车窗站定,微笑着和那人打招呼。那人往车里瞟一眼,又热情洋溢地邀请,上家里吃饭嘛。万仓诚恳地说马上市里有会,就得赶紧走。那人脸色立刻严肃,笑容也收起,哦哦,正事要紧正事要紧,甚时候回来一定要来吃饭,邻舍们都念你的好哩。万仓点头一笑,上车。出了村道驶上柏油马路看见远远一个黑点还站着。

路上万仓说下次再来庵里时会带六万现金给我,届时他也希望能看到一篇文章,字数不限,最好写他讲的童年趣事。童年趣事,他如此界定那些发生在龙华河畔的往事。他说,你写过小说,没事也去大汖转悠转悠嘛,问问村里人以前都咋生活,以前山里人生活和现在区别都不大。你写过小说,传记可以虚构嘛,没有关系,只要我认可,谁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世上的事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说得清。

天气渐渐暖和,春风也浩荡起来,几乎一夜间山上所有树都从梦中醒来,哈欠也来不及打,发疯吐芽、长叶、撑伞,很快便遮出一片怯弱荫凉。菩萨殿前那座假山下水池里两条锦鲤也活泼了,不再懒洋洋,看见人影便张大嘴探出水面,不知是摇尾带动身体还是晃身带动尾巴,弄得水池里春波荡漾水花四溅。有时我会特意带半块馒头仔细掰碎喂它们,有时抠一点假山上干苔藓糊弄它们,假山上那些藤蔓长出绿芽后,偶尔也掐绿芽扔进它们嘴里。绿芽吐出来,尾巴啪一拍,生气游走了又游回来。我乐此不疲。

万仓要求的那篇文章总也想不到如何开题,写不出第一句纵算后面有一万句也只能干等着。他下次何时再来,是三五天还是一个月我都不想问。我决定顺其自然,毕竟还有两个半月时间,何况他没付我一分钱。

一天掐藤蔓上绿芽儿喂鱼时,老妮娘从庵外回来了,像古装剧中老妪背一条包袱,鼓鼓囊囊不知是什么,看见我就停脚冲我笑,很快又拉下脸。这芽儿不兴乱掐。我手又伸向藤蔓时她嗔怪,作势要打我手,又说,老查弄这些不容易,石头背了大半年,挖这藤时差点滚下汖里,后生要爱惜这些啊。我脸一烧连忙缩回手,老妮娘,这假山是老查堆的?老妮娘点点头,除了老查谁还弄这闲事?我又问她,差点滚下汖里,汖是甚?她说“汖”时发音如“扯”,我不知道她所谓“扯”是何物。她说,就是从山上流下来那水嘛,还有甚?

明白了。大汖的“汖”,在普通话里音如“牝”,我们市里和郊区都念“厂”,山里人却读为“扯”。汖者,水从山下,其实就是瀑布。这山里有三条瀑布,大汖靠近最大的一条,故名大汖。

老查是谁?我问老妮娘。老妮娘显出一副犹疑模样,老查跟我们接做少,没事就一个人去山上转悠,搬石头挖树苗,人都说老查这儿有问题。老妮娘瘪瘪皱巴巴的嘴,食指点了点太阳穴。

搬石头,自然是叠山理石。挖树苗,不必说是园艺林木。再看看眼前这伏虎假山,那边虬龙柏树。小小一庵,造境真有无尽无量意趣,不比江南园林差。老妮娘,这树也是老查找来的吧?老妮娘一声冷笑,这么壮的树?这是原来就长在这里的,几百年都可好了,老查爬上去又锯又砍,好好一棵大树弄成这样德性,不是脑子有病是甚?十几年了,这树都没缓过来。我不由拍一下大腿站起身来,原来这村里有高人啊!待在庵里也无聊,索性去拜会拜会这位老查,权当是采风了。

吃过下午饭村里老人都坐在那棵遮了半个村子的大槐树下晒太阳,听我打听老查,其中一个老头上下打量我一番,你找老查做甚了?不知何故,也许因为太阳太好,也许因为他眼神中尖锐的狐疑和戒备,我突然紧张起来。聊天,找他聊天。老头又说,你这后生和老汉汉有甚聊的了?你是哪里来的?我突然明白他的警觉从何而来了,我讲的是普通话。从荫营过来的。这回切换到阳泉方言了。老头笑了,我就说哪儿来的生人找老查。你是荫营的?我点点头。他又问,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你怎不去了?我只想找老查,不想这样被无休止地盘问,于是撒谎说,得病了,回来养病。老头又问,来找老查是买草药的?我含混地点点头。老头说,你消息还灵通,老查拾掇了不少好东西。沿路往上走,走到岔路口,看见没,往上一拐,第二家院门关得黑塌塌的就是老查家。我连忙道谢,逃一般走掉。

老查家的门居然是月洞门,两扇发白门板上各饰一只暗黄色衔环铜虎首,看样子有些年头了。捏住铜环扣三下,等一会儿,院中不见动静。又敲又等,还是没声响。站一会儿又敲,还是无人答应。猜想自己是寻隐者不遇,老查大概又去什么地方搬石头寻树苗又或是采药去了吧。转身正要走,门却咯吱吱开了。连忙回身。先看见一只榔头,再是一只糙手,灰旧中山装,佝偻的腰身,皱巴巴冒着灰白胡须的下巴和紫膛脸,鼻梁架一副石头镜,额头被一顶蓝色解放帽遮住,帽上一层土。

作甚?他扬起榔头一指我。看不清表情。我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嘴里也磕磕绊绊,找,找老查。作甚?这次没有扬起榔头。聊……聊天。聊天?闲的。说罢就往后退要关门。我连忙喊,买药,买药。甚药?还是那么冷峻,带着些不容冒犯的威严。我想了想说,胃胀,治胃胀的。他往边上一让,我连忙闪身进去。门在身后立刻关上,仿佛院里养了什么野物怕跑出去一样。

一进门就呆住。谁能想到,这荒寂深山里还藏着这样一座不为人知的园林呢?路由碎石子嵌在水泥里铺成,石子根据颜色分别嵌出不同图案。路两边各有假山,都是尺许大石头堆成,疏密有致,趣味横生。假山前各流一渠水,假山后是树,都开花,红红白白粉粉,远远近近朗朗,仔细看,是果树,却修剪成各种盆景形状。实在有趣,我慢慢挪着脚步往前走,蓦然两棵粗大柏树老气横秋拦住去路,顺着石路绕到柏树后,豁然三间房,墙都是青砖垒成,屋顶烟囱飘起淡淡蓝烟,在鸟鸣中袅袅摇摇被轻风吹散了。

柏树下有石桌石凳。老查说,坐。拿碗倒水给我。我连忙站起双手接过。他问,吃饭呢?我没明白他的意思,啊了一下。他说,胃胀,吃饭咋样?我说,吃饭也不好,没有食欲。他说,你坐,我拿药。我连忙放下碗站起来问,我能一起看看吗?老查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也没甚,愿看你就看。

药材都在屋里。一进门我就跳起来,门边一条蛇昂首挺胸吐着信子虎视眈眈,身子盘成一圈一圈的。老查笑了,有些得意又有些轻蔑,树根。我还不信,慢慢挪到蛇前弯腰看,果然是树根。这咋弄的?跟真的一样。我很是惊奇。刻的,老查回。我是说,咋弯成这样的?树根有这么弯的?老查又是轻蔑一哂,桑树根,挖出来,趁湿,拿火煨,弯了,绑好,一干就定型。我咋舌,趁他在一堆药草间翻拣时四下打量。石头、树根、树干、许多扎成一束束的干草药堆在一头,雕到一半的木板、石人、石马散乱在另一头,雕好的石狮、石猴、石羊、木板、木龛、木凳,都贴墙分类摆在中间位置,如一座小型博物馆。这大概是他的工作间兼库房。

摸索半天,老查抽出两条约手指粗的干树根直着胳膊往我面前一递。甚?我问。青木香,他说。拿回去切成片片,磨成粉粉,加蜂蜜和成羊粪蛋蛋大小丸丸,一次十丸,空心吃。最好再配一味诃子,见效快。

胃胀不过是借口,见他说得认真我也只好做出如遇华佗般诚惶诚恐点头。他说,言可诃,诃子,记住了?我说,记住了。这个要多少钱?他没应声,侧过头去,石头镜遮住眼睛不知在看什么,右手拇指抠得食指啻啻响,半晌侧过头舔一下干燥的嘴唇说,十块吧。我啊出声来。他往前一倾身子立刻摆手,八块也成。我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解释说,便宜了,老查。老查叹一口气,以前有人找来,我都不要钱,草药嘛,山上到处都是,天养地长又不是我种的,要甚钱来?唉……这趟我老啦,走不远了,攒个棺材钱。

我突然有些感伤,试探着问他,儿女呢?老查不说话。自觉突兀找补又问,你咋甚都懂了?园艺、雕刻、中医,自己还造园。老查冷笑一声,似乎很不屑于此道却又对我的夸赞颇为得意。你这石刻风格有意思。我指指那些石物。他又冷哼一声。连着三句话他都不接,我有些尴尬,便掏出手机说,我扫给你。扫甚了?他问。我说,钱呀。往哪里扫?他疑惑地问。我说,手机呀。他局促又歉然说,没有手机。我应该想到的,但多年不用现金,我下意识摸兜也没用,只好说,那我下次再来。老查嘿然一笑,又摇摇头,手背对我往外扇扇说,拿走吧。我想了一下,拿着药道过谢便回庵里了。

第二天又到村口大槐树下,讲定价钱,请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骑摩托车送我下山。男人身上透露出常年不洗澡的汗腥味,我坐在后座上屏住呼吸死死抓紧三阳摩托的老旧钢架,一路风声呼啸魂飞魄散地下山回了趟家。

再上山时,买了一瓶汾酒、两斤猪头肉、两袋花生米、两条黄瓜。我要再到老查家里去。当然,带了现金。

开门见是我,老查有些意外,又是你?我笑着说,来还钱,药不能白拿。老查嘟囔说,都说不用了。我说,还想进你院里坐坐。虽然戴着石头镜,但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的那丝得意还是被我捕到了。果然他说,进来。我轻车熟路走到大柏树后,褪下双肩包放在石桌上,掏出十元递给他。老查看了钱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没伸手。把钱塞进他灰旧中山装衣兜里。他更不好意思,有愧似的,那我就收了,你坐。进屋端出一碗水放在石桌上,又说,你先坐,有个活马上就毕了。我连忙说,你忙你忙。他佝偻着背走到屋前,扶着门框小心地探出右腿从阳光中跨进昏暗里去了。

柏树上隐约藏着三四个鸟窝,却没有鸟叫,墨绿的柏叶结结实实团成一片,分明是一座山岿然不动。耳边间或一声闷响,是敲击石头的声音。听了一会儿,不免好奇老查在做什么,偷偷溜进门去看。

老查跪在地上,正费力喘气把两块尺高的石头往一起叠。身上沾满土,旁边扔着那天开门时拎的榔头。布鞋鞋底已经磨得很薄了,脚上没穿袜子,露在裤管外的脚踝处有一片巴掌大白疤。我连忙蹲下,帮他把两块石头叠在一起。喘息稍稳后他说,唉……到底老了。他干活时也戴着石头镜。我问,这是堆甚?老查说,假山,你看,这些石头堆起来,就成了。我看看乱在墙角的石头问,堆好这个放哪里?院里?他摇摇头,卖。哦,我明白了,我应该想到的,老查不只卖中药,这些石雕木刻也是卖的,无量庵里那座假山总不能是随喜菩萨免费叠的。他说,城里一个老板喜好这。就当卖个棺材本。你进来了,我就厚上脸皮,叫你帮我把这几块石头都堆起来,没有你我一个人得弄几天。

石头都冲洗过,滑滑的,泥土洗掉了却还呈现出泥土的色泽,沟沟壑壑里填附着淡绿的苔痕。这是甚石头?我问。老查说,料姜石,山上四处都是。我们配合着把那些石头垒起来,垒成一座峭峰。老查还跪着,端详了半天,伸出糙手像摩挲女人的长发一样从上到下摸了两遍,很得意。你看,这个我是按宋朝马远画的山堆的,人都说范宽画的山好,好是好,我看太肥了。这个峰你看这儿,一条路,从山前绕到山后再盘到峰顶上,这都是我设计好的。你看这儿。他指指峰前一个断崖似的凹陷处说,以后给立上一块竖石,搭一座桥,上头放上个凉亭,你说美不美?凉亭顶我都刻好了。说罢,他得意地一笑,两只石头镜片对着我。

我看看眼前的峰,又想象老查完工后的气象,不由地暗自赞叹。老查说,扶一下,后生,腿麻了。搀他起来,慢慢挪到屋外坐了。老查问,你是哪里的?我说荫营的。他问,不上班?我说,原先在上海,回来了。老查似乎是欣慰又似乎是悲戚,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我打开背包,掏出酒肉摆在石桌上。他有些受宠若惊地站起来,连忙摆手,不占不占,就十块钱药,钱都给了,你还买这些做甚了?我又掏出黄瓜、花生米,佩服你呢,老查,你是世外高人啊。老查噗嗤一笑,小姑娘似的捂住脸,甚高人了,就是个山里人。我说,山里人可不知道范宽、马远,借你案板一用,我把黄瓜拍了。老查爽朗地说,好,今日就沾你这后生一回光。

老查只拣花生米、黄瓜吃,不动猪头肉。我催他吃肉,他只答应着却不夹。以为他不好意思便动手夹给他,他拍拍肚子说,不行啦,老喽,吃不了荤腥,吃了要跑肚子。我只好作罢,思量着下次带什么来。喝了几杯,老查脸上颜色活泛起来,话也多了,整个人洋溢出一种与他极不相称的热情。回来在城里做甚?老查问。我说,不在城里,在山上。他问,山上?甚山?我说,就这山。他问,在山上做甚?我说,住庙。老查问,住庙?甚庙?我说,无量庵。老查哦了一声,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没说。我听出他的哦声意味深长,便问,怎了?老查摇摇头,没甚。半晌又问,住庙里做甚?我如实说了。他点点头,嘴角挤出一些嚼碎的花生末。也好也好。

一瓶汾酒喝去半瓶,我还要倒,老查拦住我说,不能再喝了,酒要微醺,花要半开,酒这东西喝多了就要出丑,醉酒是最无行的。我也隐约有些头晕了,心咚咚跳只撞肋骨,便拧上瓶盖往他怀里一塞。老查推回来,你带来的,再带回去。我说,庙里不好放,放你这儿咱们以后再喝。老查问,你还来?我不知他怎么想,故意打个哈哈问,你不喜悦我来?老查沉吟一会儿说,不是,就怕像看了一场烟花。老婆走了以后,这院里十来年没有这么红火过了。说着声音竟有些颤抖,顿了顿又说,庙里离得近,你来,想来就来。我说,好,一言为定。扬扬手,抓起包绕过柏树快走到大门时,老查突然喊,后生。停住,转身,我也喊,甚?等了一会儿,听见很低的一声,没甚了,你走吧。

出了门山风一吹忽然就有些恍惚,脚底下也踉跄起来,眼前一切都朦朦胧胧,像走进一场梦里。

不知怎么回到庵里怎么进到屋里怎么躺到床上的,醒来,天已黑了。摸索着开灯,桌上一摞粉红人民币,嚯一下坐起,揉揉胀疼的太阳穴,伸手压住拉到眼前,不多不少正好六沓。万仓来过了?还是他让帅气助理送来的?我有些吃不准,去厨房敲门。老妮娘问,醒了?点点头正要问万仓是否来过,她说,万老板让你醒来后给他去个电话。我说好,能不能麻烦老妮娘给我弄碗酸汤喝喝?

自住到山上后便少用手机了。山上的时间跟着太阳走,不归手机管。老妮娘遵照山里传统每天做两顿饭,上午十点多一顿下午四点多一顿。拿起手机,真不敢想象以前在上海是怎么跟着这小方块上显示的数字像机器像牛马一样运作的。屏亮了,万仓留的微信消息同时也显示出来。小郑老师,见你烂醉如泥,鄙人不便搅醒,吃过素斋就下山了。本次特地带上来三个月的工资,醒来后你务必给我回个电话,有要事相商。

错别字依然有。但不知是词句用得确实比之前好了还是粉红粉红的六万块钱让我变宽容了,这个消息顺眼多了。唯一的疑问是“要事”是什么事?除了传记还能有什么事?上山前父亲的嘱咐又浮现耳际。

对着消息后面那串电话号码揉太阳穴,老妮娘端酸汤来了。真酸,真香,真解酒。一气喝完。老妮娘倚着门框得意,炒汤菜是荠菜,晌午挖下,准备明天包扁食,先叫你吃了。咋样?我点点头。有眼泪从泪腺往外涌。想起过世多年的祖母,她做酸汤面就用荠菜炒汤。也想起前妻,在上海时每次应酬回来,她都用镇江香醋为我做一碗酸汤。我那时总嫌镇江香醋不好,比不上山西老陈醋。

呆坐一会儿拨通那串号码。很吵,听不清万仓说什么,电话被挂掉。快再次睡着时,万仓打电话过来,语气很是欢快,大约是喝了酒,隔着手机都能闻到一股酒气,连珠炮似的。小郑啊,小郑,哎呀呀,我看我这个传记呀,能写啦。

我懵住。万老板,你要的东西我还没写呢。那头说,哎呀,不重要,不重要我跟你说,这个传记呀,是这,明天你没甚俅事吧?我叫助理来接你,咱们谈俅一下价格,啊,就开工。就这。我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已挂断。

此番谈价一定要做好充分准备,我昏沉着脑袋找出之前小红书上查到的传记价格笔记,截图保存在相册里。又翻出带上山还没打开一次的电脑,做了Excel表,细化大纲、文字、排版、图片各项费用。一一罗列好,凑足四十八万报价,躺下想明天如何证明他传记值四十八万的话术,在头疼中睡去。

饭桌上父亲听我说出万仓开的价格时跟我刚听到时一样震惊。一百万?一百万像一根木棒结结实实敲在我们父子后脑勺上,我们都被打懵了。所不同的是,我是上午下山后被打懵的,父亲是下午下班回家后被打懵的。幸亏外祖母住院母亲去伺候正好不在家,否则在饭桌上我们就得准备一笔住院费。父亲放下筷子问,万仓咋说的?我说,就说一百万,但不可能全给我,其他甚都没说。他很紧张,你应承了?我说,没敢答应。父亲点点头,这是对的。你先不要到山上去,我估计很快就有分晓,闹明白再说。

果然,一百万是没有耐心的。一百万的耐心只有一天。第二天下午父亲难得七点就回家,一进门便闪着眼到处看,问我,你妈没回来吧?我说,没。父亲说,送刘局去郊区,刘局明确说了,万仓给现金,一百万都是现金,到时候六十万要送到郊区。我坐起来,为甚?父亲压着声说,郊区有个别墅,刘局包了个二奶。新马韩动迁的文件下来了,内定给万仓干了。

愣了半天,我突然笑了。父亲问,笑甚了?我说,没甚,没想到会卷进这号事里头。父亲懊恼道,唉,怪我当时没想周全。我想宽慰他却不知怎么说,我们都是不善言语表达的人。只好掏出烟给他一支,点了,父子相对默默坐在客厅抽烟。抽到一半,父亲打开窗户说,散散,你妈回来闻到又要骂我。我问,给现金,万一后面出事,查得到吗?父亲说,不知道。顿了顿又说,说不好。我说,六万我已经拿了,不过是这三个月的。父亲说,这个没事,你拿着。一百万给你四十万,这个价合理吗?我嗯一声,我查了,网上有四十八万的,我报价就是四十八万。父亲说,这个事,我看还是等一等,咱们多打听一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还是个一百万。

第二天上班前父亲摇醒我说,我想了一夜,你还是回到山上去。六万块钱都拿人家的了,把你答应的事闹完。传记先不要应承,等我打问清楚跟你说。我惺忪着睡眼点点头。等他出门后却再也睡不着,起床去菜市场买了菜回来做好饭,去医院为母亲和外祖母送饭。母亲很开心。外祖母睡着了,瘪着嘴。我说,我要回山上了。母亲说,山上还冷,早晚穿暖和,不要贪凉。她送我到医院门口,站着等公交,聊了几句外祖母的病情,公交来了。我刚上车,她问,再甚时间回来?我说,十几天吧。说话间公交车门已关上,我不确定她是否听清,只看见她一直站在公交站牌旁望着公交被人群淹没。

我没回无量庵,先去老查家。假山上已翼然立出飞檐翘角一亭。倘若再做出飞泉,简直就是醉翁亭再现。我把这想法对老查说了,老查哂笑而过,不当一回事,反问我,给人家文章写得咋样了?我说,还没写。老查说,写完给我看看。说罢,不知何故,像被自己此话逗乐了似的笑。我说,行,到时候给我提提意见。老查一摆手,我能提甚意见,喜悦看人家写的。我问,都看谁写的?老查说,先前看得多,后来就少了,眼睛也不行啦。我追问,现在看甚?老查说,就爱看个《拍案惊奇》。

说着,便拄假山要起来,我连忙去扶他,一不小心撞偏帽子。老查后脑勺白发蹭起一绺,赫然露出破碗沿般森白触目的疤。我吓一跳,扶他的手不由抖了一下,仿佛被疤咬到。老查迟疑了一下,扶正帽子戴好,佝偻着背往门外走。狼咬的,他云淡风轻说。我扶他心里想着“狼咬的”这三个字,正不知怎么接话,他问,《拍案惊奇》你看过没有?我摇摇头,没有,知道。老查说,这书有意思,你该看看。你坐,我去拿。

很快,他拿来一本发黄的《拍案惊奇》,前后书封均被撕去,书名只在书脊上依稀可辨。看看。他递给我。接过一看,竖排的字密密麻麻,以为是繁体,一看却是简体,随手翻开从左往右扫了一眼,看到一句: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异象,且挟其术……下面的纸撕掉了,翻过这页还要看,老查却说,拿回去看,甚时候看完再拿给我。

竖排的字实在不合阅读习惯,放下书才想到应从右看起。老查摸了摸书喃喃道,几十年啦。八三年,我去上海时咬牙买的,花了三块七,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三块七不便宜啊,够我吃几天饭。我吃了一惊,四十年,这书比我还大十岁呐。老查笑笑,自己也吃了一惊,啊哟,四十年。可很快又叹气了,唉,人呀人,四十年,这一辈子啊……

四十年前你就去过上海?我问老查。他却不回我,良久问我,喝点不?去医院送饭时包里塞了凉拌的几样菜,还有蒸好的锅垒,变戏法从包里掏出来,一一打开摆在石桌上。老查很开心,连着啊啊两声,你这后生,有心了。我说,锅垒得热一下。老查说,你拿回庙里吃,我给你吃个好东西。说着,就起身去厨房端出两只碗,放在石桌上,很得意,一把扯下石头镜,你看这是个甚?

我下意识先看向他眼睛。他还看着石桌上的碗。一瞥赶紧低下头看碗。碗中也是锅垒,白白的,散散的,裹着面粉茬儿,兜头还浇了一勺红艳艳的油泼辣子,能闻到蒜香,能闻到陈醋香。我没敢再抬头看那双一直以来都藏在石头镜后的眼睛。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左眼是和蔼亲善的双眼皮大花眼睛,右眼却半个眼珠都挂在外面,眼皮上触目惊心一道豁口,像缩成一团的蚰蜒寄生在皮肤里。

吃,老查说。石头镜也轻轻放在了石桌上。我假装若无其事端起碗,夸张地拌了拌,一股槐花香散出来,淡淡的。老查说,算你口福好,昨晚刚捋回来的槐花。蒸槐花锅垒,一定要用没开的花苞,开了的吃不成,不香。我吃了一口,很夸张地附和他,又夸赞说香,真香。老查不再说话,我们都低着头认真地吃槐花锅垒,像要把整个春天吃进身体里。

老查吃起锅垒来简直像喝,三两口就吞进肚中,搁下碗问我,吓人吧?我当然知道他问什么,老实点点头。老查就笑,小时候狼咬的。我们那时候狼多,经常就有娃娃让狼背走。为甚说是背走?狼这个东西奸得很,专门咬落单的娃娃。一口咬住脖子,你就出不了声。一甩,就把你甩到脊背上背跑了。我跟几个娃娃一起上学,半路上肚子疼,要屙屎,他们都嫌臭,远远等我。正屙着脖项里吹气,哇一口就让咬住后脑,要甩我。我叫出声了,几个人都跑来。狼没甩上去,把我叼到嘴里拖着就跑。他们就撵,就喊。附近的大人也就来了。狼一看势不对,舍下我跑了。脑后留个大疤,疼了半辈子,戴了一辈子帽子。眼睛是蒿子秆划的,那是谷雨前后,跟现在差不多。狼再多跑两步,这个眼睛仁仁子就掉出来了。

老查波澜不惊,像讲一个从《拍案惊奇》上看来的故事,暖阳下我却瘆出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又看一眼他眼睛。老查说,我命硬,视力没受啥影响。但后来也就再没有上过学,跟我姑父学了四五年木匠活,自己又琢磨刻木头、刻石头、画画、写书法、垒假山。其实天底下的事都是通的,你把一件事里里外外闹明白,其他事也就明白了。都是一个道理。

你这经历,能写一本书啊。我想到万仓说过的“励志”,但我没说这个词。老查怎么励志?身残志坚吗?老查的经历不是这些能概括的,老查也不该被这样概括。老查就是老查。我说,老查,我给你写篇传记吧?老查咧开嘴先笑,笑过之后又显露出他特有的矜持与不屑神情,写我?写我干甚了?我有甚可写的?有人要名,就有人不要名,你还是好好给要名的人写传记去。

老查又戴上石头镜看远山。侧脸对我,下颌骨和眼角结满皱纹,突然多了一种饱经风霜才能养出的肃穆庄重的哲学家气质。我们就这样坐着,太阳晒在身上暖暖的,老查头慢慢耷拉下来,石头镜滑到鼻尖上。他睡觉时右眼是闭不实的,好像还在看我。盯着那只眼睛看了一会儿,无端害怕起来,好像许多古老的时间从这院子角角落落里复活了,一起朝石桌前围过来,它们要从我面前带走老查。

老查。我一把推醒他。他抬起头扶正石头镜问,甚?我浑身不自在心虚地说,我先回庙里了。老查说,好。看我把那本《拍案惊奇》塞进背包背好,他也站起来,再下次甚时候来?我说,过几天。老查默然点头。

小郑老师,久不联系,是否心存芥蒂了?上次所谈价格如你心里有甚怀疑,就当是个玩笑。传记之事,咱们一步步来,不着急。

在庙里住了几天后,又收到万仓消息。于是截图发给父亲,父亲很快回复,十分钟,给你电话。不到十分钟,电话过来了,喘着气。我问他,喘甚了?跑的?父亲似乎是捂着嘴,很小声地说,上午刘局在市里会上被带走了。我愕然。他又说,新马韩不一定是万仓的了。传记的事,不要答应。我点点头。他问,知道?我才想起他看不见我点头,忙说,知道知道。六万咋办?父亲说,拿着,没事,胡乱写上一篇应付下,尽快下山回家。

天阴沉沉的。无量庵突然陌生起来,眼前一切都陌生起来,仿佛天地山川与万物都降低了饱和度。床边坐了一会儿,抓起手机走出无量庵想去看老查,刚出庙门就飘起雨来。折身回屋一拿伞的工夫雨就大起来,像雾一样。又放下伞放下手机,坐回床沿开着门看雨。远山已经看不清,视线越过观音殿屋脊看那棵柏树,树影在雨雾中时隐时现左右晃动,似乎真要如龙入云飞天而去。雨一直下到天黑。

再次到老查家,似乎有什么异样,一时却又说不出来。只觉得墙上灰蒙蒙一片。他带我进屋看那座假山,说已经完工,再过几天等墙头的苔藓长起后连着墙皮采过来,点缀几处就算彻底完成了。老查脸上神情活泛,浑身都洋溢着一种轻松,似乎完成了一桩人生大事。我想,他的棺材本终于有着落了,他总算放心了。看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问,咱俩喝点儿?

石桌石凳表面虽已晒干,但坐上去还是有些潮湿。老查找来两只化肥袋对折两次铺在石凳上,又进屋取出一瓶酒,居然是茅台。我惊奇地问,老查,你还有这好酒?老查得意地笑,一笑嘴就歪到一边去,好酒是用来招待朋友的。我也笑了。老查又进屋里,翻出几只鼓鼓的塑料袋,一一打开为我介绍。这是柿子干干,切片片晒的;这是山核桃仁;这是杏仁;这是山桃干干,我拿糖饯过。都不是甚金贵东西,你先尝尝我这山货,我去弄个菜。我连忙拉住他,老查,不用不用,咱们就这些喝就行。老查说,好东西,我跟你说,前几天套住个野鸡,毛都拔完收拾好啦,就挂着等你来一起吃呢。

茅台就是好喝。我们就着山货,就着炒野鸡,就着雨后潮腥的黄土味道,就着沉郁的柏叶香,就着满山春色,喝完了一瓶。老查说,痛快啊,痛快,十几年没这么喝过了。我打趣他,老查,把好酒都拿出来,咱们天天喝呀。老查就笑,你这后生,说的是甚话了,酒是我的,命是你的呀。小饮怡情,大饮伤身,酒嘛,少喝。知道?说完就盯着我看。我点点头,知道。老查说,今日就到这儿,你回吧。我有些不舍,还想继续赖着。他已经站起来再次下逐客令。我只好起身。

他一直送我到大门口。我站在门外,他站在门里,突然问,有甚办法叫字写在墙上雨冲不去?我说,那还不简单?拿漆写呀,拿涂料刷呀,标语不就是这两样刷上去的?老查抿着嘴严肃地摇摇头,不是。又不甘心地追问,科技这么发达了,没有能写了不褪色的笔?我说,有,你要写甚?老查说,下次回城里,帮我带上几支,钱我会算给你。

我只是喝了一顿酒。我确信我只是和老查喝了一顿酒,无量庵就不再是无量庵了。确切地说,不再是之前的无量庵了。我是进到庵里穿过观音殿走到后院时才发现的。围在大槐树下的那群老头都围到了后院我那排房前,指手画脚叽叽喳喳不知在议论什么。有哭声,是老妮娘的。我拨开站在厨房前的两个村民。我问她,老妮娘,哭甚了?

老妮娘坐在门槛上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哭。站在她面前的两个村民都转向我,像记者对着镜头一样。一个说,抓走了嘛。另一个说,就是呀,抓走了嘛。我问,谁抓走了?一个说,师父嘛。另一个说,就是呀,师父嘛。我惊问,谁抓走的?一个说,公安嘛。另一个说,就是呀,公安嘛。我看了一眼那个讨厌的鹦鹉,径直朝对面那排房走去。在山上住了快一个月,我从来都没走近过那排房。可就在这时,一阵醉意袭来,我脚下一阵踉跄跌倒了。我想爬起来却手软脚软使不上劲。模模糊糊有人叫,有人跑,我感觉自己像一团云被七手八脚抬到了另一团云上。

醒来已是夜里。一团云变回我,另一团云变回床。我从床上爬起来,回想醉倒前的事,那个讨厌的鹦鹉还在耳边说,就是呀,就是呀。每个夜里师父都会亮起暖黄色灯光的那扇窗户确乎是黑的。我摸索着又去厨房敲门。老妮娘没开门,恶声说,没有酸汤。我对着门说,我不是要酸汤的,我想问师父。话没说完,门哗一下从里面拉开,老妮娘花白的头从门框里伸出来,不是你吗?不是你吗?我懵了,甚?甚是我?老妮娘问,你叫公安来的不是?我更懵了,反问她,我为甚叫公安来?老妮娘说,抓师父呀,抓走了你就立功了呀!

我听明白了,老妮娘冤枉我了。抓师父作甚了?我跟师父有仇?立甚功了?老妮娘哼一声不再说话。我要拔脚回房,她又问,真不是你?我说,真不是我,我凭甚报警抓师父了?老妮娘说,公安一来就敲师父门,我正在摘菜,捏着菜出去一看,师父开门了。我赶紧过去。公安问,知道我们来干甚了?师父说,知道。公安说,走吧。师父点了下头,甚都没说,看我一眼,就跟公安走了。

奇怪,真是奇怪。我打电话给万仓,万仓没有接电话,又打电话给帅气助理,助理声音空空说不清楚,又小声说,等等吧,不要急。我把此话转告老妮娘,老妮娘沉默不语。厨房前站了一会儿,我先回房间了,躺在床上听老妮娘拉上厨房门拖着脚步也回自己房间了。

响雷。轰隆隆,轰隆隆。不对,是拍门。咚咚咚,咚咚咚。睡意突然退去,猛一睁眼,光柱刀一般齐刷刷砍在枕边。谁?我心惊肉跳。我。是父亲的声音。我开了门,父亲一把抓住我,你没事吧?我被他手钳着胳膊动弹不得,没事啊,甚事?咋了?父亲松开手问,怎么一身酒味?我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和老查喝酒了。父亲说,收拾一下,跟我回家。他把水杯放在桌上,没有喝。为甚了?我问。父亲说,阳泉圈子都转疯了,这庵里师父是个杀人犯呀。我抓起手机,果然,朋友圈里亲戚们已经转疯了,《惊!!!深山老尼竟是杀人犯》。父亲说,早上一睁眼看到,我就赶紧上来了。你快收拾跟我回。

车七拐八拐下山,我摇来晃去坐在后座上看那篇文章。终于闹清楚公安局为何要抓师父了。所谓“师父”根本不是什么师父,是杀人犯。十六年前在内江老家不堪家暴杀了丈夫,流窜躲避于各地风月场所,被“我市一知名企业家”看中包养。车摇来摇去,眼睛发胀,胃里一阵恶心。打开车窗,山里空气潮潮地涌进来,我突然想起无数个在上海上班路上的早晨。

原来这尼姑是万仓包养的,我说。父亲专注地开车,从后视镜看我一眼,看完了?没有,我说。父亲说,万仓刚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晚了,已经生下一个儿子。思来想去,只能让这女的假装尼姑藏在山里。

我终于明白了。第一次见万仓时,助理说孩子贪玩没见过万花洞,万仓又说自己十六岁就有了孩子。当时还怀疑他的孩子有智力缺陷,原来此孩子非彼孩子。他带去洞里的,应该是与这假尼姑所生的孩子,算起来最多也就十来岁,正是贪玩好奇的时候。可是,警察怎么突然就找到这尼姑了?我问父亲。

刘局长进去了。父亲又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刘局长一进去,甚都交代了。万仓甚事刘局长不知道啊。父亲语气颇有些感慨也颇有些庆幸。我又担心地问,那六万块钱真的没事吗?父亲笑笑,你也在社会上上了七八年班了,胆子咋这么小?放你一百个心,没事。这是万仓给你的劳务费,再说了,给的是现金,没有转账记录你怕甚?万仓还能跟公安局说他原本准备行贿刘局长的二奶六十万没行贿成?还能跟公安局说他准备写个传记?

我又想回南方了。想把九华山下院子卖掉,手里钱再添一半进去,在苏州或扬州或无锡郊区买一套两居或大一居,做一些单纯的体力活,一边赚钱还房贷养活自己一边写小说。

饭桌上我把想法说了。父亲很赞许,他说,这趟你总算没白回来,男子汉要面对生活,不能逃避,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越逃路越窄,最后就剩死胡同了。母亲问,不能就在咱阳泉?为甚总要往南方跑?想解释尚未开口,父亲转头劝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整个山西经济现在甚形势你看不清?母亲不再说话,眼眶突然就红了,低下头喝起粥来。抢在她流出泪前我赶紧说,等我安顿好就接你们过去。到时候想长住长住想短住短住,江南风景看够了就回阳泉,阳泉不想待了就来江南,多好。就是不要冬天来,冬天能把人冻死。母亲终于笑了。父亲又问,到底选哪个城市想好了么?我说,不知道,看起来无锡房价便宜些,但也要看看气候和工作之类。父亲说,工作嘛,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能上就上不能上拉倒,爸还是那句话,你甚都不做,我和你妈也养得起,不要太拼。我点点头,粥喝得稀里呼噜响。

临走前还想再去老查家里一趟,答应买给他的笔还没买。开父亲的车先去市里买十六支防水笔,又买黑蓝红马克笔各六支,最后买了瓶青花汾酒,又买了许多吃食。开着车一路提心吊胆上到大槐树下才定下心。

只喊一声门就开了。老查说,我就知道是你,快进快进。我说,你先把这些往进搬,我再下村口一趟。老查明明很开心却装出恼怒样子跺脚,这后生,买这么多东西做甚了!一起去一起去。从老查家下到村口都是石阶,有几处很陡,伸手扶他被甩开。口气又倔又硬,我还能行了!

坐在槐树下晒太阳的人看到老查都站起来打招呼,叫他查先生。老查一一回应,很郑重地向众人介绍,孙子嘛,孙子回来看我。有人露出狐疑嘲讽神情,老查却并不计较,反而大度地说,闲了上家里坐坐。

回到院里老查就跟我作揖道歉,后生呀,我老汉汉今日冒失了,你多担待。我连忙拦住他笑笑说,没事。喝过两次酒后,我已经感觉到他的孤独了。这么大的院子,这么深的山,这么长的日月,就他一个人。帮他把东西搬进屋里,出来猛然发现石桌前地上多了一片字。是一片凝固在水泥里的字。我俯下身仔细辨认:

此院明清相传,至无津已数十代。屋前有柏为证。民国年间日寇屠村焚院,仅余三间。大中华三十七年翻修,开顶引光,青砖贴墙。梁椽皆换新,覆旧瓦。数十年经营园林,春花秋果,夏雨冬雪,皆美景。后辈人当善护念。切记。

原来老查的名字叫无津。正纳罕间,老查已端出碗碟来。见我看字,得意地问,文笔咋样了?我举起大拇指,他笑。笑着笑着就苍凉起来,后生,几十年我都没想过要在这院里留下个甚。你来了几次,又说想给我也写个传记,我突然就觉得,也该为自己留下些甚。后生娃呀,听说庙里出事了,我以为你都不会来了。水泥不够用呀,就将将够这么一片片,写这么一点点啊。我一生细细想起来也精彩呀,不留下些甚不是白来了吗?说着说着,老查哭出声了。我没有劝慰他,我知道他的眼泪已积蓄了许久,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生。

等哭声渐息,我拍拍他说,我这不是来了嘛,笔都给你买好啦,这下你想写甚就写甚,想甚时候写就甚时候写,想写多少就写多少。老查点点头,又带着试探的口气问,那防水笔真不怕雨打风吹?我点点头,这你还不信?老查指指墙,我给墨汁里还掺了松油、桃胶,拿水一泼再拿抹布一抹,就没了。

我突然浑身一颤,上次看到的灰蒙蒙一片已经扩大到半面墙大,把半个窗户包在里面,同时也明白了那灰产生的缘由。原来上次我来时他就已经在写了。

没来由地想到防水胶,我确信防水笔写的字绝对泼不掉抹不去,可不能确定当它写下老查的一生时是否会被沧桑岁月雨打风吹去。我对老查说,牢靠一点,写完以后可以刷一层防水胶。老查抬起头,石头镜片闪光,有这种东西?我点点头。老查几乎是跳起来,买!要买!我说,我这就去。

老查跟我走到门口,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好开口。我宽慰他,不贵,你放心。老查大度地一笑,贵倒不怕,我跟你说,那个假山前日城里老板叫人拉走了,给了四千元哩。看他咧着嘴开心得像个孩子,我心底涌出一阵酸楚一阵愤懑,暗骂那个不知名老板。那么好看一座假山,老查费了多少工夫才给四千。

我转身说,先走啦,一会儿回来。老查在身后啊了一声,欲言又止。停下,问他,咋了?老查扭扭捏捏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城里,我都十几年,十几年没去过了。我明白了,他想让我带他去城里看看,可是我能把自己安全运下山就不错了,车里再坐一位老人,要是出点差池,后果不堪设想。老查大约也从我的迟疑里明白了我的不便,唉,算了,以后再说吧。声音沉下去,迟迟的轻轻的,像掉进水底。我想起第一次喝酒时他说,七十三的人了,黄土埋到下嘴唇,有今日没明日啦。一咬牙拉起他,走,就今天。

老查欣喜万分,进屋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听话地跟在我后面。再看到槐树下那群人不等他们站起就喜滋滋挥手,孙子非叫我进城看戏,我说不去了,不去还不行,哈哈。我心里暗笑,这个老查还挺虚荣。上车前他使劲拍拍自己衣服,又当着众人面神气地指挥我帮他拍后面。上车后凑到后视镜前照照自己,又整整他灰旧中山装的衣领和蓝色解放帽。

防水胶两百四十八一桶。我要买六桶,老查连拉带扯,最后只买了四桶。付钱时他抢先解开裤带,从内裤兜里掏出叠在一起的钞票。见我已扫码付过,他把钱捏在手里疑惑地问,这就把钱给了?我说,给了。还不信似地又问一遍,这就把钱给了?我很确信地回答他,给了。一上车,老查直呼,妈妈呀,不得了,现在科技真是发达得很,连钱都不用了。我纠正他说,不是不用了,是变成电子的了。老查又说,妈妈呀,一桶胶二百多,四桶就快一千,十六桶就是一座假山。妈妈呀。他还感叹着,趴在车窗上看楼,看天桥,看人,看红绿灯,不住慨叹。

特意拉他多绕了一圈去吃饭,到了饭店门口,他却死活不下车,拉了几次都不下,嘴里说着,不饿不饿。我说,我请,不要你掏钱。他生气道,跟你请不请有甚关系,不饿就是不饿嘛。回去路上,一路无语,快进山时他突然说,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好啊,好。我老啦。

在柏树下摆好饭菜,我们像以前一样喝酒,讲各自的故事。月上中天时相互搀扶着进屋跌倒在炕上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已日上三竿,摸到手机一看,快十一点了。老查不在炕上。出门,他已经开始在墙上写了。我凑过去看,他对我笑一下,有些害羞。昨晚都讲完了,还看?我打趣说,再检查下你文笔咋样。老查哼一声继续写。

一九八三年,儿向荣出此门,阖家欢喜送至上海赴美留学定居。一九九九年,音信皆无,余赴美查询月余无果,至今生死不明。二零零七年正月,妻浩氏菊梅以子宫癌逝,出此门阴阳两隔天上人间,数亩大院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盼……

老查停了笔说,不写了,你也该走了,下山去吧,多陪陪你爸妈,下次回来再看。这院里假山怎么立,果树怎么修剪,这两棵柏树怎么护僦,我都要写,以防有一天向荣真的回来甚都不知道。如果时间宽裕,这山里四季风物、水流石头、药材特产我都要写。说不定你下次回来,这院里就写满了,到时候都没处落脚。咱俩就爬到柏树上,坐在那几个空鸟窝里喝酒吃菜看月亮。快走吧,年轻人不要叫老汉汉耽误了。

要卖掉九华山下院子,要在哪里定居,要买哪种房子,要找怎样的工作,都要挑选,挑选就需要时间。好在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也准备着万仓说的那篇文章。那六万块钱我没动过,总觉得文章没交这些钱就会咬手。文章写好后发给万仓,发现已被他删除好友,问了几次助理,只说万仓去了意大利,何时回来并不知晓。我请他把文章转发万仓,他没有再回复我。

夏天很快就来,江南迎来梅雨季,我也终于定居无锡。

雨湿淋淋下,阳台上绿植凶猛生长,每晚都能听到拔节展叶的窸窣声。龟背竹和散尾葵尤其茂盛,绿得耀眼,密得蓊郁。一天晚上下楼扔垃圾,树影幢幢,路灯昏昏,总觉暗影深处潜着一头史前巨兽,莫名觉得害怕。扔完垃圾回来,背贴抱枕把身体陷进沙发里和母亲视频,告诉她房子基本已收拾停当,梅雨过后她可以随时来。母亲很开心,说姥姥的病已好转,又聊起表妹新近准备结婚,临挂视频前问,你看到抖音上老查那个视频了吗?我说,老查上抖音了?先进了呀这老汉汉。母亲说,殁了,老查都殁了。

脑中猝不及防轰地一声,仿佛老查院中假山倒了一地。只恍惚听母亲说一个摄影师无意间发现了老查的院子,拍了传到抖音上,老查莫名其妙就火了。老查怎么去世的,已经听不清了。挂掉视频后愣了一阵儿支起身,抖着手打开抖音搜“老查院子”。老查果然在抖音上火了。最新的视频里,老查的假山上堆满花圈,柏树上缀满白花,屋前挂起挽幛,院子里站满游人。人们从各地赶来排起长队装模作样拿一支瘦黄菊花悼念老查,伸长胳膊叽叽喳喳赶庙会看大戏一样把手机伸到老查留在院里的字上拍,可其实根本没有人知道老查是谁。根本没人知道老查是谁。



作者简介


郑礼,青年作家,现居上海。此为作者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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