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美国《纽约时报》赫然刊出一则奇文,题为《李鸿章结婚了吗》,说执掌中国最高权力的慈禧太后与大清第一勋臣李鸿章秘密结婚,且正在旅顺港欢度蜜月。这自然是美国人无中生有, 开国际玩笑。不过玩笑归玩笑,也许在西方人眼里,这一对清帝国最有影响的大人物,郎才女貌,倒也匹配,以夫妻名义结为政治联盟,似乎顺理成章,未尝不可。



中国女人自古有三从四德规范。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慈禧可以从父亲惠征, 从丈夫咸丰,从儿子同治,唯独不能从臣下李鸿章。何况清朝祖制,满汉官员通婚,须经朝廷批准,潜台词就是禁止通婚。故有清一朝,满汉官员几乎无通婚之例,民间破例者也少之又少。这是清朝统治者生怕满蒙汉化,威胁大清政权,才自设藩篱,人为制造满汉对立,在婚姻问题上的一种体现。这是历朝历代罕见的怪现象。

这是题外话。此处不妨假设满汉藩篱撤销, 慈禧也能放下太后尊贵身份, 以一个普通女人的眼光, 在当时汉人男人堆里任意挑选一位为夫, 可以肯定李鸿章绝对会成为不二人选。这不完全是瞎扯, 至少从感性和理性的角度, 都还算说得通。



李鸿章与慈禧首次见面是1868年,这年李鸿章四十五岁,慈禧三十三岁。但李鸿章三个字,慈禧十多年前就已有所耳闻。那时李鸿章在老家安徽跟太平军浪战, 翰林变绿林, 声名远播,朝廷无人不晓。1856年还叙功赏加三品按察使衔,这是需咸丰帝恩准颁旨的。慈禧能识汉文,善书汉字, 常代咸丰帝审阅奏章,草拟圣旨,说不定赏加李鸿章三品虚衔的圣命里还有慈禧笔迹哩。待李鸿章建淮军,征上海,晋升巡抚,享有专折奏事权,咸丰帝已然驾崩,进入两宫垂帘和亲王议政时代,慈禧对功臣大名更是了如指掌。时值同治初年,每有军政大事需颁发,先由恭亲王奕诉领衔拟旨,再加盖慈安太后掌管的御赏印和慈禧代儿子同治帝掌管的同道堂印,方能生效。也就是说,至1868年李鸿章进京面圣, 君臣早已通过奏章和圣旨往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只是未曾谋面而已。



自1853年李鸿章离开翰林院,南归安徽征讨太平军,至1868年功成返京,已过去整整十五年。十五年来,李鸿章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与太平军恶战,从安徽撤退江西,从江西打回安徽,又创建淮军,征沪平吴,联手湘楚两军攻克南京,继灭东西捻军, 成为大清名震天下的大功臣。此前太平军盘踞南京, 离北京有不少距离,捻军活动范围则主要在北方, 西捻甚至一度打到京畿一带,差点进入北京城,吓得君臣面如土色。为此朝廷遣亲王僧格林沁领大清王牌军蒙古骑兵讨捻,僧王兵败身死, 另派曾国藩出马,依然无奈捻军何, 最后把任务交给李鸿章。李鸿章不负厚望,独率淮军先败东捻,再把西捻灭掉,君臣才松了口气,睡了个安稳觉。朝廷没亏待李鸿章,晋其为协办大学士,补授湖广总督。

咸丰以降,大学士以文华殿、武英殿、体仁阁、文渊阁入衔,满汉各二人,另有协办大学士,满汉各一人,皆为文臣最高品衔。其时大清二品顶戴以上官员多达三百人,李鸿章脱颖而出,挤入六人组成的大学士行列,实在不简单。且才四十五岁,这个年龄位列三公又递补协揆者,大清开国以来仅此一人而已。



大臣立功晋升封疆大吏, 需入京请训,即接受皇帝召对。这是莫大君恩, 不是谁想请就有请的。刚消灭西捻, 李鸿章身处山东德州桑园前线帅营, 正好就近北上入京。德州至京师, 紧走慢走, 也就十天半月行程, 李鸿章却优哉游哉, 足足走了二十多天。进京入住贤良寺, 遍访奕祈等王公大臣。奕祈开导李鸿章, 面圣时多磕头, 少说话, 还透露说有恩典可享。所谓恩典, 就是紫禁城骑马, 又称赏朝马。大清祖制, 亲王、郡王有功, 可赏紫禁城骑马,大臣六十五岁以上功高勋重者, 也可享受此特殊待遇。李鸿章这个年龄获此恩典, 又属破例。

这日凌晨,李鸿章早早赶到宫门口,爬上太监备好的高头大马,耳闻马蹄得得,一下下敲击着紫禁城沉厚的地砖,心情既激动,又有些复杂。自己道光年间中举,咸丰时期南征,同治时代北归请训,转瞬人生已过多半,虽说功成名就,总觉得使命还没完成,还有好多事情等着自己去做。见一回两宫实属不易,难道真像恭亲王所示,只磕头不说话? 磕头谁不会? 内战虽已结束,可大清积贫积弱,屡遭列强欺侮,磕头能磕出民富国强吗? 动着心思,不觉到得养心殿前。下得马来, 登上台阶,各王公大臣已候在殿门外。



随即殿门打开,众臣鱼贯而入,依序班列。领班大臣奕祈刚把李鸿章拉到自己旁边站好,同治小皇帝出现在丹墀之上,被太监扶到宝座里。众臣跪地呼毕万岁,遵同治谕示,平身站直。同治身后挂着薄薄的黄色纱帘,有声音自里面传出来,那是慈安太后,要众臣有事奏事。照例由奕祈先奏,其他大臣补充,慈安回答几句,询问慈禧有何话说。平时朝政多由慈禧决断,今天没啥要务,也就不再啰嗦,只问了句: “李鸿章来了没有啊? ”

其实慈禧早注意到了李鸿章的存在。那道纱帘并不严实,不隔音,也不隔影,尤其从里往外,可把丹墀下的大臣看个清楚。李鸿章南人北相,高额隆鼻,尤其一米八五的大个子,人称云中鹤, 与个头普遍不高的王公大臣站在一起,无异于鹤立鸡群。慈禧早闻李鸿章“云中鹤”雅称,但坐到帘后,往外瞧见一挺拔的身影高高突出于其他大臣之上,还是暗暗有些惊讶。要知道慈禧入宫十多年以来,眼里所见,大多是低头哈腰的委琐太监,以及唯唯诺诺的平庸大臣,像李鸿章如此高大英俊、气宇轩昂的伟男子并不多见。即使先夫咸丰在世时,尊为皇帝,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毕竟不到一米六的个头,还瘸着腿,较之李鸿章,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况咸丰皇位来自祖上, 不像李鸿章凭自身智勇和胆识,战败太平军,讨灭东西捻军, 建功立业, 其豪迈气质, 更具男人风范。李鸿章军功盖世, 却非一介莽夫, 他诗文了得, 写得一笔漂亮的书法, 慈禧每次读其奏章, 总是爱不释手。面对这样少见的高大英武之“男神”, 能不让长年深居宫中的三十三岁慈禧心起微澜?

因盯着帘外的李鸿章出神, 慈安侧首问询时, 慈禧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好在这天朝会没有太多要政和急务,慈禧略微迟疑, 提了李鸿章名字。李鸿章应声出列, 趴到地上, 给皇上和两宫请安。慈安要李鸿章平身, 慈禧开腔道:“少荃来养心殿骑的马, 还是走的路啊? ”这又是明知故问。没你慈禧点头, 谁敢骑马上朝? 在场的大臣感到疑惑,李鸿章却意识到慈禧话里有话, 重新趴到地上, 答道:“谢皇上和两宫太后恩典, 微臣骑马上的朝。”慈禧道: “知道为何赏你紫禁城骑马吗? ”李鸿章道: “皇上和两宫太后看得起。”慈禧笑笑道: “不是看得起, 是体谅你脚上长着鸡眼, 走路不方便, 准你以马代步。”



有大功才赏骑朝马 慈禧却拿鸡眼说事,无非提醒人,不要骄傲自大,你虽有功于大清,可不是有功就能享受这个特殊待遇, 是朝廷格外开恩, 高看一眼, 你要知道轻重。同时也说明女主关怀备至, 连你脚长鸡眼都放在心上, 你更应感恩戴德。从慈禧听似简单随意的问话里,李鸿章意识到这位三十三岁的女主确实不同凡俗。事实也是, 若系平凡女子,能有胆识联合慈安和奕祈,扳倒老奸巨猾的八大臣, 把皇权抓到手上吗? 她还不只知道玩政变,更重要的是明世态,识时务, 在奕祈辅佐下, 用人不疑,借湘淮将帅,击败太平军和东西捻军,结束十多年内乱,让大清重现生机。这比当初咸丰需要曾国藩镇压太平军,却连巡抚位置都舍不得施予, 显得大气得多,也英明得多。

说实话, 不是两宫和奕诉执掌军政, 凭咸丰瞻前顾后首鼠两端的小家子做派,不敢放手发挥曾李师生的能量, 只怕内战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此刻君臣仍不得安宁。



李鸿章道过谢,慈禧又道: “你是从德州桑园出发北上的吧? 德州至京师,也就十天半月路程, 你怎么走了二十多天? 是不是不想看到咱呀? ”这个罪名可不轻。李鸿章已顾不得奕祈多磕头少说话的嘱托,大胆道: “敬禀皇上和两宫太后,征讨西捻时微臣一直想不通,张宗禹兵出晋东后,为何一夜间便突破直隶, 直逼京畿, 似入无人之境。故趁此次北上,微臣格外留心,注意察访,才耽误了些时日。”慈禧道: “都察访了些什么? ”李鸿章道: “察访各处防御设施。微臣发现直隶包括近畿一带,驿道废弛,营盘破败,兵站无兵,粮库无粮,几乎形同虚设。还有京师神机营,兵少将寡,不足一万人马,且军纪松弛,可谓一盘散沙。防御空虚如此,别说如狼似虎的捻军,即使一支稍有规模的地方武装,要打进京城,亦非难事。”

纱帘后一阵沉默。朝堂上众臣以为李鸿章多嘴多舌,惹恼慈禧,相互咬起耳朵来:李鸿章这小子,仗着立了些战功,为朝廷重用, 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竟大言不惭,胆敢批评京畿防务, 你到底是来请训呢,还是来训斥皇上和两宫? 此时,李鸿章心里也没了底,暗怪自己没听奕祈叮嘱,该磕头不磕头,不该多说却乱说。



正准备趴地上磕头谢罪,只听慈禧咳一声,以亲切口气道: “除京畿防务,李爱卿还有什么想法,也可当着君臣说来听听。”这下李鸿章又来了劲,也不往地上趴了,中气十足地把酝酿多时的想法全倒了出来: “大清正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必落后,必挨打。要想不退,只有放下唯我独尊架子,大力倡导西学,研究西洋制造、艺业、工商、财用,开办机器局、轮船局、枪炮厂,建造轮船,开发矿藏,修筑公路, 铺设铁路,以开掘利源,增添税赋,先富国,后强兵,再与西洋各国一争高下,在强国如林的世界大格局里占据一席之地。”

天下君主最在意的无非两样东西,一样安全,一样富强。两样都被李鸿章考虑到,明确提出来, 实在难能可贵。反观满朝文武,脑袋里装的唯有升官发财四个字,为此极尽钻营吹拍之能事,有谁为朝廷安危和国家富强上过心?

有感于李鸿章的忠肝义胆,两天后慈禧又单独召见他,倾听其防务和富国强军具体想法。召见地点在养心殿西暖阁的三希堂。三希堂曾是乾隆书房。三希者, 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是也,意即士人希望成为贤人,贤人希望成为圣人, 圣人希望成为知天之人。乾隆借以自勉,也有自命不凡意味。希又与稀谐音近义,乾隆藏有三件稀世珍宝: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就挂在书房里,读书之余,玩赏不已,故三希又含“三稀”之义。慈禧在三希堂见李鸿章,意即他属稀有人才,以军功晋升高位,却文章一流,书法不俗, 君臣在此召对, 适得其所。



此次召对,李鸿章畅谈富国强军设想, 可谓三希堂版“隆中对”。慈禧从此认定李鸿章,后让他离开湖广,北上担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放开手脚固海防, 兴洋务,办外交, 独力支撑起晚清江山。这是君臣一生的善缘,心气相通, 相互成就。正是这份善缘, 凡李鸿章奏办之事,慈禧能恩准尽量恩准,极少否决。有些事一时难下决断, 李鸿章总会绕个圈子, 作些铺垫,总有办法让她认可。遇棘手的外交事务,慈禧总先征求李鸿章看法, 再让总理衙门遵办。洋使有事,也先去天津找李鸿章讨教,得了他的话, 再进京补办手续。尤其华洋冲突, 惹出是非,没法摆平, 更得李鸿章出面交涉。也是李鸿章勤研西学了解欧美经济、政治、文化和风情,以及洋人品性, 遇事说得到点子上,洋人很信服,愿意配合。坊间曾流行一种说法: 慈禧怕洋人,洋人怕李鸿章,李鸿章怕慈禧。

李鸿章又何曾怕过慈禧? 怕的是壮志难酬,富国强军愿望无以实现,需要女主背后撑腰。他也就一辈子任劳任怨,凡所奏办大事,皆为富国强军。慈禧冰雪聪明,最懂李鸿章的良苦用心,倾全力支持。俟与大清同生死共存亡的曾国藩和左宗棠相继凋零,独留李鸿章于世间,慈禧更是倍加珍惜爱护。朝臣看不惯慈禧处处向着李鸿章,又不好说她不是,便找机会编排李鸿章,几乎无事不纠参。



只是李鸿章手握淮军和北洋海军,又哪是想整就整得垮的? 除非把淮军和北洋海军灭掉。正值日本觊觎朝鲜,中日两国争端纷起,以翁同龢为代表的朝臣极力怂恿光绪,逼迫李鸿章出兵。朝臣心思不难理解: 一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 堂堂天朝上国没少遭列强欺侮,君臣忍气吞声, 没地方发泄,若能拿小日本出口气,心里也好受些; 二是李鸿章花费国帑,养淮军,创海军,是驴是马总得牵出来遛遛,侥幸把日本打败,众臣有主战之功,若败给日本,李鸿章输掉本钱,正好拿他开刀,取下其项上人头。



众臣动机昭彰,李鸿章心知肚明,却有苦难言。翁同龢借帝师便利, 窃取户部尚书要职,以种种借口克扣军饷,停拨购置费,海陆两军建设被后来居上的日军甩下几条街,毫无胜算。况李鸿章固海防,重在一个防字,驻防迎战外敌,优势明显,贸然离开本土, 出兵异域,以己之短,攻人之长,未战败局已定。唯有主和,大清或许可免遭大难。然光绪亲政不久,急于建功立威,又有翁同龢等人大造舆论,极力怂恿,退居颐和园的慈禧不便强行干预,李鸿章迫于各种压力,勉强出兵。

大敌当前,本应上下齐心,一至对外,朝臣却不断给李鸿章制造麻烦,派人潜伏天津和海陆两军中,搜集将帅所谓投敌证据,奏请光绪罢免主帅和海陆将领, 责令戴罪立功。反观日本,举全国之力对华,军政一盘棋,官兵一条心,同仇敌忾, 步步为营。李鸿章就这样“一人战两国”,外战日军,内战大清君臣, 哪怕神仙下凡,也不可能取胜。最滑稽的还是甲午惨败, 有些朝臣弹冠相庆,比日本人还高兴百倍: 淮军和北洋海军不复存在,看你李鸿章拿什么自保脑袋? 朝野一片杀声,光绪也因李鸿章坏掉自己建功扬威好事,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慈禧看在眼里,没让光绪胡来。又凭女人天生敏感,知道国家有难,朝臣没一个靠得住,还得留下李鸿章这个后手,为我所用。



果然, 几年后庚子拳祸,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携光绪西逃,想起已起复两广总督的李鸿章, 便电旨其北上与洋人议和,拯救大清。李鸿章二话不说, 拱着年近八十的老躯,离开广州,赶往北京,舍着老命与洋人纠缠,保住大清国体和慈禧身家性命。签下和议,李鸿章吐出最后一口血,撒手西去。东返途中的慈禧闻知,大放悲声,把四十年前丈夫咸丰驾崩时没流完的眼泪, 全都给了李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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