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雪满头
文/王建强
两年前,老爸去世了,这两年来,他的琐事总是不断萦绕在自己脑海里,觉得应该为他写点什么,趁记忆还算鲜活,写下他的几件小事,以作纪念。
小提琴
我现在用的小提琴,是我16岁时老爸给我买的。那个时候,学习不是主流,搞样板戏才是。当时,我们的毕业出路不过两条:下乡和支边,但也有一些特长生被部队和专业团体招走。我所在的学校宣传队有不少同学都被招到了部队文工团,其中有不少是拉小提琴的,这让同学们眼红不已。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缠着老爸非要他给我买一把小提琴。家里虽算不上富裕,但也能拿出这点钱,只是老爸抠门得出奇,还怕我学不出来而糟蹋了钱,一开始并不同意。好在老妈帮忙敲边鼓说:试试吧,万一娃能学出来,凭这找到一份工作,总比下乡强吧!老爸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于是便同意了,投资了四十元,买了这把琴。那时的四十元可不是小数,多少工人一个月的收入也只有十八元。
自有了这把小提琴,我便开启了发愤练琴之路,最终被特招进了一家企业。不过,人家看上我的并不是会拉琴,因此,我入职后琴技便被荒废了四十多年,直到退休,才又把小提琴捡了起来。喜剧的是,当我重新拉起琴问老爸说,这琴是谁买给我的?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挨打
老爸打过我一次,那也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被他打。
我同院子里的小伙伴下河洗澡,不知被谁告发,回家即被好一顿胖揍。那时,我们住的是市设计院家属院,一层一个大厨房,一有风吹草动,传得简直不要太快。十来岁的孩子,贪玩又没处可玩,天热又无处洗澡,我被揍也十分委屈,便搬出一句话:还说要我们去大风大浪里锻炼,就你不给我这个机会!
这话被老爸放在心里去了,不久,他还真带我到大溪沟河边去游泳,对我说:不是不带你来,你不能自己私下来,万一出事,谁来救你?之后,黄花园还在河边建了一个竹筐游泳池,老爸也常带我和姐姐去那儿游泳。
从那以后,我感觉老爸并不霸道,而是十分开明。
忠人之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老爸这一辈老知识分子身上体现得很是充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次我曾托他给我的一个朋友划一块圆桌玻璃,当时这玻璃很不好找,好不容易在大坪划到了,老爸怕上车挤被摔坏,竟然抱着这块玻璃从大坪走路回家。妈妈后来告诉我了这件事,说老爸回到家后就直接瘫在了椅子上,直说累惨了累惨了!
这事过去了很久,我的心里仍特别难受。就算当年让年轻的我抱着一块玻璃花几个小时从大坪走到人和街家里,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何况那时老爸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工作调动
恢复高考后,上大学是我们那个时候最大的梦想,老爸为了我花费了不少的心血和精力,我也不可谓不努力。当时,我已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作品,信心十足,不论是周边朋友同事还是家人,都认为我考上大学是手拿把掐。可天不遂人愿,我报考了好几次都以落榜告终,无缘踏进大学校门。老爸也对此失去了信心,委托老邻居毛阿姨设法将我调到一家建筑公司设计室工作,准备子承父业。
有句话说: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却为你打开了另一扇窗。几年后,《重庆日报》首次公开招聘编辑记者的消息吸引了我,我瞒着家人和单位领导去报考,竟意外被录取了。单位却不高兴了,设计室的主任和老爸是老同事,在接待了报社外调人员后立刻把我叫去,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费力把你调回来,还把你送到职工大学进修,你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要走,这不好吧?再说当记者有什么好,收入哪比得上我们这行!这里有你爸爸那么多老同事,不懂的地方能问我,回家也能问你爸,去报社有谁帮你?这事我还要找你爸说道说道。
我自知理亏,不好和主任争辩,最担心的还是怕老爸站在他那一边。谁知老爸十分开明,得知此事后主动找到主任说:这娃娃的兴趣不在这边,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也不要为难他,子承父业那都是我们这辈老人的一厢情愿,只要他们过得好就行。我看还是遂了他的意吧。
最终,我顺利踏进了报社大门,开启了长达三十年的媒体生涯。我也不负老爸,工作之余自学汉语言文学,耗时五年,拿到四川自修大学文凭。
报税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筑业在各地蓬勃兴起,办理执照的公司和施工队特别多,老爸他们算是熬到头了,有工程师职称的特别吃香,不少工程队和施工队都找上门来要老爸去挂靠,如此一来,不上班便能每月拿固定收入。我知道很多他的同事和学生都挂靠在了不少地方,但老爸坚持按照相关规定办,绝不多占坑。
后来他退休了,便私下接些活为家里增加收入,既发挥余热还受到重视,高兴之余又惴惴不安。我为他绘图时,就听他常说,这钱是不是应该去报个人所得税?我说你这点收入算什么,那些工程队老板收入几万几十万才是报税对象,你几张图纸几百块钱,还生怕拿多了?别去给税务局增加麻烦。
其实,老爸的这些收入既不受单位控制,也不会有更多人知道。可老爸始终不踏实,自己主动去税务局了解了报税的底线,回来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职业病
退休后的老爸对本地的基本建设最是感兴趣,时常一个人这里去看看、那里去瞧瞧,回来之后就对我说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不对。
有次在南滨路吃席,他看到隔壁的一栋建筑后说,那柱子设计得太细,要出问题,他要给相关部门写信汇报。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后记
老爸长寿,很大原因是他头脑不闲着,关心时事,关心市政建设,对任何新事物都充满了好奇。能自己走动的时候,他都是独自一人乘车四处看风景,看重庆的新建筑新桥梁,尤其是对立交桥的匝道的走向特别感兴趣,充满了热情。
对自己的身后事,他也看得淡然。他不止一次对姐姐说,自己死后要捐献遗体,把器官捐出去给需要的人。姐姐听后打趣道,你身上那些零件全都老旧破损了,谁还要?
父母这一生都很平凡,可平凡不是忽略他们的理由。我们常常会因为看到父母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行动迟缓,固执己见、喋喋不休时,便忘记了他们曾经对我们的好,因而产生厌烦之情,却不会想到,我们自己也会有那一天。
老爸走向人生终点的那些日子里,我和姐夫为他理发、洗澡、修剪指甲,不时常常恍惚:有没有可能这就是老了的自己?一位哲人说得对:表面上看,是我们在孝敬父母,其实,是父母在给我们机会修养自己的德行,增长我们的福报。
世间所有的爱,都指向聚合,唯有父母的爱,指向分离。
失去父母后我们才知道,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你花心思最少、花时间最少,但却是最疼爱我们的人。最为儿女骄傲的也只能是他们。没了父母,我们就像没根的浮萍,总是回望,牵挂我们的他们现在哪里?
他们在,人生尚有来处;他们去,人生只剩归途。
作者简介:王建强,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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